七虺一五一十地禀报完毕——便是云端请他品尝卤鸭胗一事,他也毫无隐瞒。
上方,李销古写完最后一行字,提起信纸,轻轻吹了吹,递给二凤。“走容南线,三日内必须送到左残楼手中。”
“是。”二凤双手接过,熟稔地折叠成细细的纸条,再与几根麻线来回缠绕。他五指粗短,却极为灵活。纸条和麻线仿佛活了般,在他的指尖跳跃。很快,二凤编织出一根绦索。绦索朴素而紧致,如同出自经年的老手艺人之手,任谁也看不出其中隐藏着一封密信。
这根绦索会与一件粗布新衣同时放进包袱里,经由若干只手,送到远方某个指定的人。或许有人在不经意见看到那只包袱和里面的物件,也只会当作心疼丈夫的妇人,千里迢迢托人送去寄托相思的衣物。
七虺很羡慕二凤,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得主上如此器重的一日。这条路或许漫长而充满艰险的考验,但七虺是个很有想法的少年——少年人看待年长者,固然要表现得尊重,但内心深处未尝没有一丝隐秘的鄙视。他的日子还长,时间还多,而二凤的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细纹。
此刻,尽管李销古对他的禀报毫无反应,但七虺却丝毫不敢大意。他屏着呼吸,竖起耳朵,随时警醒地等候主上的吩咐。然而,李销古终究还是一言不发。片刻后,他只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七虺退下。
二凤瞅了一眼七虺消息在石阶下的背影,想了想,还是低声道:“七虺可是哪里做得不合主上心意?他虽机灵,可到底年岁小。倘主上不满意,属下定会再做调教。”
他吃不准李销古的态度。可七虺是他看着长大的,虽说规矩森严,可人心总归是肉长的,他多少有些不忍心。
“小?不小啦!”李销古斜睨了二凤一眼,“你在他这个年岁时,已经做下了好几桩大案子,可比他有能耐得多。”
二凤赶紧抱拳,“不敢。若非主上搭救,属下的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他还欲再说什么,却被李销古打断了,“好啦!陈年往事而已,记着做甚?这一点,你倒要学一学七虺——他从不往后看,只盯着前路。现在的年轻人,没什么顾忌,比起当年的你我,可强出不少。”
二凤心下一凛,赶紧讪笑道:“主上说笑了。七虺是否可造,上天还是入泥,自是由主上决断。他不过是主上手中的一柄刀,倘使得不顺手,再做打磨便是。”
李销古放下手中茶盏,沉默了片刻,淡声道:“有的刀好使,是因为它杀人痛快;有的刀好使,是因为它不像刀。你说,七虺算是哪种刀呢?”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二凤只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碧绿的水晶瓶,倒出的却是乳白色的酒液。云端端起酒杯,放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梨花白?羊奶酒?”她一脸困惑地望着李销古,“好像都不大像?”
“梨花白的酒色是白中带浅绿,清亮如月。羊奶酒却要比这个浓稠些,滋味也更烈。”李销古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抬眸笑道:“看是看不出来的,何妨不尝一尝呢?怎么?怕我下毒?”
云端瞪了他一眼,浅浅啜了一小口,品味再三后,犹豫道:“滋味有点……怪,有点杂,不纯。”
“不喜欢?”
“不!挺好喝的!”云端又啜了一口,砸吧两下,“嗯——有腊梅香气,有荔枝的果香,还有……”她放下酒杯,老老实实地看向李销古,坦然承认,“尝不出来了。”
她希望李销古说出答案,岂料对面的男人只顾低着头吃菜,眼皮子都不肯抬一下。
云端的视线又落在那只水晶瓶上。瓶子不大,一拃长,玲珑精致。不同于东土大陆常见的细颈鼓腹的瓷质酒瓶款式,这只水晶瓶的表面遍布无数小块菱形,仿佛缀满宝石般,显得格外璀璨耀眼。瓶盖是同款的球形水晶,嵌了一圈细碎的碧玺,既不突兀又极别致。
她不由捧过水晶瓶,细细打量,口中啧啧赞道:“这款式,东土可不多见。挺贵罢?”
李销古放下筷子,“西陆来的。价钱么,倒也不贵——比里面的酒便宜。”
云端吓一跳,赶紧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压压惊——她可在西陆晃荡过好几年,绝对能看出这只水晶瓶价值不菲。酒比水晶瓶还贵,额滴神呐——她敢浪费一滴就是暴殄天物,非得心疼死不可!
现如今,云端对李销古的态度,处于一种颇为微妙的状态。表面上看,她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和挣扎,该吃吃,该喝喝,看到他时也不会恶言相向,礼尚往来,仿佛情淡如水的朋友。
李销古也很配合。他们都巧妙地绕开某些话题,保持着应有的客套和虚伪。他们似乎在等某个时机,又似乎在窥伺对方的反应,看图穷时,是匕见,还是一把钥匙?
正如李销古所言,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因着这句话,云端也就咬紧牙关,静静地等待。她所等待的,当然与李销古等待的截然不同。可奇妙的是,两种等待,却默契地合拍了。
吃饱喝足,李销古向云端发出邀请。
“真的假的?”云端眨眨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如何?可愿同往?”
老实说,云端并不想接受李销古的邀请。尽管她一刻都不想呆在这见鬼的什么启天宫,但现在不得等着师父来救么?另一只纸雀儿收在芥子囊里,而芥子囊又不知被李销古藏在哪里,但云端窃以为芥子囊和碧麟剑应该就在启天宫某处。启天宫建在山巅平顶之上,占地有限,只要师父找到这里,还怕他寻不着人?可倘若偏生在自己离开启天宫期间师父来了,岂不错过?
她支支吾吾。但很显然,名为“邀请”,李销古并没给她拒绝的机会。云端不免气愤又沮丧。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更别提她一朝失修为,除了胸中一口气,有什么可恃强的呢?
她一冷静,理智就回来了。转念一想,此次“受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离开启天宫的范围,或许意味着有更多的可能……
于“夜侯”这一名号,云端只是耳闻,却从未真正意识到它意味着什么。
毕竟,修行界与俗世江湖是两个圈子。且,除非是大宗师级的绝顶高手,大部分江湖人的争斗,于修行者看来,都不啻于弱鸡互啄。修行者入凡历练,磨砺的是道心,见识的是世情百态,几乎从不卷入江湖人的是非中。诚然,到目前为止,云端已然领教过李销古的厉害。但必须承认,这等程度上的“领教”实在太儿戏了。
为此,二凤难得进言:“主上巡视产业,何必要带上云娘子呢?她虽修为被锁,可到底还有几分手段。万一……”
“神仙,我尚且无惧,更勿论一个修为全无的小女子。”李销古左手把弄着一柄银光闪闪的小刀,一下一下地修整右手的指甲。
“属下不敢。只是……担心她万一要……”二凤追随李销古多年,自然不是愚钝之辈,可这次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主上巡查,要带上云端同行。须知,这可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有几样极要紧的事项需要主上亲临定夺。时间赶,事态急,稍有不慎便可能功亏一篑。
“她很聪明。”忽然,李销古冒出这么一句话。
聪明?那倒是。二凤恍然大悟,自以为领会了主上的意思。
江湖大佬出行,并没有想象中的煊煊赫赫。除了二凤,随行的只有一队精干侍卫。轻车简行——不,甚至连车都没有。除了李销古和云端,每个人都背着巨大的包袱。
云端骑在马上,眼珠转来转去地打量。以她对李销古的了解,他是个很务实的人,但也讲究排场。不过,他曾亲口说过:“于我而言,排场只是一种手段。”言下之意,就是他无需靠排场抬高身份,而排场只是他制造声势调教下属的手段。
李销古当然不会告诉云端此次出行的目的,但云端却有所猜度——
从二凤背着的包袱形状看,其中可能有厚衣服,说明是往北边去。一名侍卫的身上沾染着淡淡的五六种混杂草药气息,说明此去行程不近,或者时间不短。马掌换了新的,马鞍的皮带也重新重钉过,暗示着有可能长时间跋涉在山路中。
云端借着整理马镫的动作,偷偷抬眸望了望北方,心里将可能的目标圈了几个。
人生一世,存真最难。若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便是得大自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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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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