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清越悠扬,仿佛展翅振飞的鸟儿,在微凉的晨曦中欢快翱翔。云端不会吹笛,却也听得出此刻吹笛人必然心绪畅意得很。
忽然,笛声戛然而止。
二凤从甲板循着楼梯“噔噔噔”快步上前,靠近李销古,低声禀报。虽则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可云端耳尖,还是听到了“灵缈宗”“把守”等几个词。她猛地转头望向那边。
李销古反手收起竹笛,一回头,正对上云端灼灼目光。他晓得云端在想什么,唇角状似无意地一勾,淡然道:“只怕我们的行程要慢上一慢了。”
“发生了什么?”
“前方官府设卡,说是灵缈宗在追索逃奴。”
“逃奴?”云端皱起眉头。
“正是。”李销古右手握着竹笛,轻轻拍打左掌,显得有些不耐烦,“灵缈宗已经查了三日了,据说过往船只都得靠岸搜查,无一幸免。哼!烦得很!”
半个时辰后,拥挤的江面映入眼帘。视野所及之处,都是挤挤挨挨的大船小舟。官府的人驾着船,高声吆喝着驱赶靠近的船只依次排队,等候搜查。有几艘船只动作慢了些,便遭厉声呵斥,甚至被追赶上来的官船拦腰撞翻。一时间,惊叫声、嚎啕声、斥骂声,交织成一片。有耿直的乘客大声反驳几句,被灵缈宗的弟子听见,远远地挥出一掌,那人便“啊”地惨叫着跌入江中,仿佛被隔空重重扇了一巴掌。不一会儿,江面上泛起缕缕血色。见此情形,众人吓得直哆嗦,受到惊吓而哭喊的小儿被母亲一把捂住嘴,噤若寒蝉。
云端几步走到船舷旁,大怒道:“就算灵缈宗要追索逃奴,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官府非但不阻拦,反而助纣为虐,岂有此理!”
“这里是灵缈宗的地盘,当地官府自然是竭力巴结。”
“可明明修行界与凡人界签订过协议的,白纸黑字上写着‘修行者不得无故干扰凡人界’……”
“那又如何?县官不如现管,就算事后有人告上朝廷,也不会改变此刻发生的结果。更何况,灵缈宗不算‘无故干扰’——人家说得很清楚,是追索逃奴。”
“只为了区区一个逃奴,便扰民如斯,真是太过分了!”云端气得连连拍击船舷,转而怒视李销古,“都怪你!倘若我修为无碍,定不会让他们如此嚣张!”
“怪我?”李销古哑然失笑,指着云端哈哈大笑,“你呀你——你阖该多谢我才是!”
“你——”云端险要破口大骂。
“你且莫恼,想想看——以你的修为和师门背景,又能奈何得了灵缈宗么?”李销古指着岸边遥遥一人,“那人的修为已达元婴,就算你全力以赴,又能在他掌下走几个回合?”
“什么?”云端大吃一惊,“你如何晓得那人是元婴境?莫不是在唬我?”
李销古微微摇头,却不作答。
云端没有得到答案,不免有些悻悻然,心里却颇不服气,恨声道:“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太岁还在船上,我就不信你不怕搜查?我倒想看看,你堂堂夜侯对上灵缈宗,又会怎样?”
云端存心要看李销古的笑话,便不回舱房,索性大摇大摆地坐在船头。但觉身下邮船不紧不慢地靠近关卡,周遭大大小小的船都纷纷避开。到了关卡,邮船居然停也未停,依旧以不紧不慢地驶离关卡。整个过程中,除了船行的速度放慢许多,竟无一人上船搜查。
云端惊得目瞪口呆,盯着李销古,半晌挪不开眼,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朵牡丹花。
片刻后,一艘小艇自岸边追了上来。二凤放下悬梯,将艇上之人拉上邮船。
云端瞧着那人,似乎有几分眼熟,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转头瞅了瞅李销古,却见他并无解释之意,只得气咻咻地抿紧嘴巴。
当晚,两人共聚晚餐时,云端忍不住问起。
“你是不是行贿了?”
“行贿?你看我像么?”
“那你是用什么法子躲过搜查?”
李销古避而不答,反问道:“就算行贿的法子对官府有用,那灵缈宗呢?你以为,要用多少钱才能买通灵缈宗的人?”
“这……”云端噎住了。的确,俗人最爱的金银,在修行者眼中,价值一落千丈。
云端百思不得其解,一连猜了三四次,都被李销古否认了。她不由怒道:“你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不阻拦那些人伤害百姓?一来,他们私设关卡,只为追索灵缈宗逃奴,本就不合理。二来,惊扰百姓不说,甚至放任灵缈宗的人出手伤人,更是无理至极。你明明可以做一些事的!”
李销古捏着牙筷,拣了一粒翠莹莹的蚕豆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咽入喉中后,方慢吞吞道:“我强,我就该帮助那些一无是处的草民么?没这样的道理。”
“你怎能这样想?”云端“啪”地将手中筷子拍在案上。
“这个世界,既不公平,又不清明,本就是强者统治的世界。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你乐于看到的。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是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你不争不抢,就以为天下太平了么?别傻了,何必自欺欺人呢?弱者只有服从于强者,才有生存的权利。而强者的权利,与其有多强息息相关。”李销古抿了一口酒,望向云端,“那么,你不妨猜猜看,我李销古与灵缈宗,哪个更强?”
“你?就凭你——”云端不屑地哼了一声,本能地就想反驳——开什么玩笑?一介凡人,就算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就算是江湖上说一不二的人物,可在能呼风唤雨的修行者面前,又算什么?李销古说这话,不是自取其辱么?
然而,嘲讽的话尚未出口,她悚然一惊,猛地想起白日里所见情形,不由结舌。
“你也觉得我夜侯怎么也比不上位居‘五宗八门’中居次位的灵缈宗罢?可是,他们又做了什么呢?你们修行者口口声声说什么‘护佑苍生’‘替天行道’,哈哈,便是这样‘护佑’的么?行的又是哪门子‘天道’?”李销古手一摆,拦住云端想要争辩的话,带着几分醺醺然的醉意,低笑道:“你以为灵缈宗只是这般‘扰民’么?若果真如此,那灵缈宗可真是天底下第一好第一良善的宗门啦!你知道白石宗做过什么?你知道你的师门,碧霄门又做过哪些?‘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们这些修行者,可真是以万物为刍狗啊——”
“这个世界,不需要所谓善良的人。你们,所谓善良的人,其实什么都不会做!你们只会叫,只会跳,只会拍桌子,只能捂着眼睛耳朵,远远地躲开——可是,有用么?”
“……也不是所有善良的人都这么没用……”云端艰难地争辩着。
“就好像白日里那个被一巴掌扇下船的人?蠢货!”李销古晃悠悠地撑着案几站起来,一手指着云端,似笑非笑地“嘿嘿”两声,“有多大的分量,便压多重的秤。如此等不知轻重的蠢货,死不足惜!”
云端怔怔地看着李销古一步一晃地从面前走过,却说不出一句话。兴许是酒性上脸,他面上泛起桃花般的粉色,愈发显得眉如刀裁,眸深似漆,两鬓的散发仿佛飘落在桃花上的雪沫,美丽绝伦,又凄冷绝伦。
这一晚,云端久久难以入眠。她倚窗而立,望着暗沉的江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销古的话犀利么?从某种程度而言,不过是撕开了遮在这个世界前面的虚假的纱帘,露出了真实世界的冰水一角。
诚然,千年前,面对蜃渊造成的巨大危险,修行界与凡人界携手抗敌,共铸可歌可泣的历史,成为史书上的一段佳话。然而,时变世迁,人心易改,一时的“与子同袍”不过是昙花一现,唯有利益方为长久之道。
修行者自称“秉承天道”,而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修行者眼中便视其他皆为刍狗——只除了自己。云端一直都晓得,修行界的竞争有多激烈——争夺、打压,大宗门从各方面压榨小宗门,而小宗门为了保存立锥之地又是如何殚精竭虑。她只看到了白石宗对碧霄门的压榨,却从未想过碧霄门呈送给白石宗的供奉又从何而来?那年复一年、源源不绝的供奉,改换师门攀附大宗却人人坦然认可的规则,乃至白日里所见灵缈宗与官府勾结,堂而皇之公器私用……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油然而生。
李销古的话如钢针般扎入云端心底。
——“以你的修为和师门背景,又能奈何得了灵缈宗么?”
——“这个世界,既不公平,又不清明,本就是强者统治的世界。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你乐于看到的。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是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
——“你不争不抢,就以为天下太平了么?别傻了,何必自欺欺人呢?弱者只有服从于强者,才有生存的权利。而强者的权利,与其有多强息息相关。”
云端痛苦地捂紧耳朵,拼命摇头,似乎这样就能将这些话从脑海里摇出去。她紧咬着唇,喃喃道:“这与我何干?我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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