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已经做好了被踹下车的准备。哪承想,李销古一掀车帘,如一股凛冽的寒风,嗖地窜出,惟余云端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
她终于领教到了夜侯怒气下的压迫,竟令她有种窒息般的感觉。
云端不免奇怪——再怎么说,她也是个修行者,没道理被一介凡人威压至此。她一贯骄傲——活过两辈子,拥有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科学素养,又具备修行能力,当然有理由骄傲。虽则她从不将这种骄傲表现出来,但事实上,当她面对这世界的人与事时,总会不知不觉间带着几分自己都难以觉察的倨傲。
正因为如此,她对李销古的防备之心就没那么强烈。她甚至不晓得李销古是这个世上屈指可数的、达到“大宗师”境界的武林高手。
云端已经栽过跟头了。只可惜,她并没有意识到。
云端中了水怪的毒雾,昏迷了两天。李销古着急赶路,给她解毒之后,却压根儿没留下静养的时间,径直将她丢在马车上养病。这架马车布置地再奢华舒服,可怎么能比得上房间里的床榻呢?也就是云端身体底子不错,在马车上躺了两天,居然就苏醒了。
只是到底元气受损,她才醒来没多久,便与李销古来了这么一场颇费脑子的对话。此刻车帘一放,隔绝了内外的声音,一阵疲惫立时袭来。
四匹白马不紧不慢地小跑着,马车晃晃悠悠,云端不知不觉阖上双眼。
她又梦见那两只人头。
忽然,人头变了,变成自己和蒙玖月的人头。蒙玖月笑嘻嘻地冲着自己笑个不停,云端急得大喊,“都只剩下脑袋了你还笑得出来?”
蒙玖月张着嘴,似乎有所回应。可周遭太嘈杂了,她只瞧见玖月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怎么也听不清。她吼道:“你大声点儿——”可玖月却忽然生气了,闭上嘴巴,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转过头去,眨眼间跑远了。
云端急着上前就要拉住蒙玖月。可她却忘了自己只是颗没手没脚的人头,才一动,便咕噜噜地滚了下去。
“啊——”云端大喊。
她猛地睁开双眼。
车厢里静悄悄的,没有嘈杂声,也没有人头。她摸索着身下的软垫,好半晌,方缓缓吐出一口气。
还好,只是个梦。
云端没精打采地靠在软枕上,心生烦躁。纸雀儿到底没有找到蒙玖月啊?蒙玖月会如何向师父解释呢?云端算算时间——自她放出纸雀儿至今,已有不短的时间,也不晓得师父此刻在哪里?万一他找到启天宫,却不曾发现徒弟的踪影,会是什么反应?
她心里不由忐忑起来。先前李销古“邀请”她一道出行,她没理由拒绝,又抱着万一有机会逃跑的念头。哪承想这一路行来,硬是连一点儿机会都没找到。更糟糕的是,现在的自己情况更糟,就算逃出去,也跑不了多远——想御风罢,飞不起来;凭脚力跑罢,又没那个体力。真真倒霉催的!
念及此,云端气得直捶墙。
忽然,她心里一阵慌,怦怦乱跳,仿佛要跳出腔子般。云端紧紧按住胸口,强忍着惊慌驱动灵识。然而,灵识却如死水,毫无反应。她再次驱动,再次失望。几次之后,她累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得。
云端并不晓得,就在前一刻,一骑与她乘坐的马车擦肩而过。
蒙玖月只身单骑,飞驰在漫长的道路上。忽然,她一把扯紧缰绳,立马回望。视野里,一队骑手簇拥着一架马车,渐渐远去。黑豆大的车架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中。
看样子,像是有钱人家的眷属出游。
奇怪,方才怎地忽然心慌起来?
蒙玖月按了按心口,调转马头,继续前行。纸雀儿趴在马鬃上,指引着前行的方向。暮色渐浓,距离最近的市镇还有二十多里地,赶一赶,就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入。但蒙玖月没打算到投宿客栈。她要连夜赶路。
要知道,云端还不晓得在哪儿可怜巴巴地等着搭救呢!
也怪她,蠢得可以,竟然听信了赵会元那混账的谎言,真以为秋叶长老在外游历。她等了七八日,等不来消息,又四处打听,这才晓得秋叶长老压根儿就没下过紫金峰,而是在闭关。她立时明白了赵会元的用意。
依着惯例,长老在外游历,由留在山上的弟子处理事务。若有特别重大的事物,则可以求助于掌门,或者紧急联系长老返回。当日,她拿着云端遣来的纸雀儿上了紫金峰,却被仆役引至赵会元面前。
赵会元说:“真不巧,师父下山游历,尚未返回。此事关系重大,我需得像师父回禀,听从师父安排。”
蒙玖月急道:“事态紧急,掌门也是可以的……”
赵会元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她的话,“掌门身份贵重,事务繁忙,岂可轻易打扰?你以为单凭你一面之词,就能说服掌门么?”
他又换了语气,和缓道:“碧霄门上上下下多少事情都需要掌门做主。七师妹的事儿,在你我看来是天大的事儿,可在掌门眼中,却未必是。要救七师妹,还是咱们自己人才会更用心。”
蒙玖月点头,暗道这话确有几分道理。“可是,现下秋叶长老不在山上……万一……救人可不能等呀!”
“莫急。”赵会元安慰道:“我会飞音联系师父,请师父速速回山。待师父一会来,我就着人带你来见师父。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蒙玖月也只能点头称是。然而,她万万不曾想到,这不过是赵会元的推脱之辞。
如今,秋叶长老闭关,大师兄、二师兄都不在宗门,紫金峰上说话最响亮的就是赵会元。秋叶长老的弟子中,表面上看,赵会元与云端交情不错。但在赵会元内心深处,却对云端心存嫉妒和忌惮。
他一向自视甚高,心心念念地想要改换门庭,拜入“白石宗”。哪承想当年错失良机,非但白白将一场“救师”的功劳拱手送给云端,白石宗甚至还对云端起了招揽之意。
这泼天的富贵,怎就没落在他手里呢?他一边暗骂云端愚不可及,一边又羡慕不已。
赵会元察觉得到,掌门和师父对云端都另眼相待。这令他嫉恨不已——凭什么?论资历,论修为,她那点儿比得上自己?不就是会甜言蜜语讨好师父,撒娇邀宠么?呸,丢人!
乍闻云端失踪,赵会元先是一惊,随即却是窃喜。真乃天赐良机啊!
不错!打一开始,他就没想去救云端。只是,这事儿要有能拿得出的理由,说出去站得住脚。
起先,他想借口师父下山,以此拖着蒙玖月。拖上一两个月,再做计较。哪承想蒙玖月竟一点儿耐性也没有,才等了七八日就等不住了。当她急匆匆地再上紫金峰后,一开口就怒气冲冲:“秋叶长老分明在闭关,你为何要骗我?”
赵会元脸一沉:“你这是质问我?哼,小小外门管事,放肆!”
蒙玖月丝毫不惧,直视着他。“你是不是不想救阿端?”
赵会元冷笑一声,“休得胡言乱语。”
“你敢做不敢认?”蒙玖月厉声怒喝,“既然秋叶长老在闭关,无法确定何时能出关,因此各项事务都由你做主。你推脱不应,分明就是不管阿端的死活?”
赵会元面色阴冷,“笑话!一只不会说话的纸雀儿,能证明什么?往小了说,你这是消遣我;往大了说,你想诱人下山,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你!”蒙玖月勃然大怒,指着赵会元骂道:“你冷血无情,枉阿端还说你的好话!呸!你等着——你不去,我去!我一定会救出阿端!”
赵会元不屑地上下打量着蒙玖月,“就凭你?一个连修为都没有的废物,口气倒是不小!我劝你还是安生点儿,莫要自寻死路。”
回敬他的,是重重一啐。
没有人注意到与马车交错而过的骑马女子。
于车厢里传出的只言片语,所有侍卫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二凤偷觑主上脸色,想了想,还是闭紧嘴巴。
李销古面无表情地骑着马,倒是不露怒色。而今的云端,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于他而言,需要考量的是先拔了她的刺,还是冒着被刺扎伤手的风险,先摘下花。
她真是聪慧啊!聪慧地让人越发舍不得放手。
李销古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因为,绝大多数聪明人,都很识时务,很快就能算清楚利弊得失。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能省不少力气。当然,也有些聪明人,眼高于顶,自以为是。这时候,李销古就会衡量其价值,评估一下是否值得他付出耐性和手腕。
李销古一直都晓得,云端聪慧。但这一回,她的表现还是令他吃了一惊——不仅仅是吃惊于她居然晓得民邮里面的门道,也吃惊于她机敏的反应。
这样的人,阖该在他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啊!
只是,她会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么?
李销古对云端的兴趣越来越大。
不同于其他修行者,云端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气质,很难形容,勉强可以名之为“忍耐”。
她似乎在忍耐这个世界——为什么呢?
大多数修行者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高傲逼人,目下无尘,视万物为蝼蚁,不屑一顾;另一类则强横凌弱,不可一世。当然,他们是世人眼中的“半步神仙”,如此作态,自然是倚仗修为。
对于凡人,云端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像个修行者——她太和气了,好管闲事得很。可是,她的和气中带着淡淡的疏离和忍耐,似乎隐藏着不得不如此的痛苦。
不但如此——当她气脉凝滞,丹田空竭之后,她的表现更不像修行者。换作其他修行者,沦落到如此惨境,不该惊骇欲狂、一副天要塌了的模样么?而她的表现——
她可真不像个修行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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