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笑抬头一见门楣上的白布和一旁斜插的白灯笼,登时脚就软了。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骡车。若非身后一只修长的手有力地搀住她,只怕她连门槛都迈不过。
“娘——娘——”丰笑进了熟悉的院子,却只觉着六神无主,竟不知该往哪儿去。正在恍惚间,便见大弟一身重孝,哭丧着脸从堂屋出来,身后哗啦啦跟着几个同样从头白到脚的人。他一见丰笑便嚎啕起来:“大姐!大姐——娘没了——你可算来了呀——”
丰笑眼前一黑,当即就坐地上了。
身后之人连拉带扯地,好不容易把她扶进了灵堂。
灵堂里,亦是白茫茫一片。一口乌黑油亮的棺材摆放正中,两侧插着成排的灵幡。供桌上,两只粗大的白蜡烛日夜不熄地燃着,香炉上方青烟萦绕,桌面上满是香灰。
火盆里,一摞摞纸钱中裹着成串的金银元宝,在火苗的噼啪声中渐渐化为灰烬。一旁,一个同样重孝打扮的娇小身影俯身跪着,时不时往火盆里添些纸钱。
灵棚外,坐着几个吹鼓手。一见又来人吊唁,领头的赶紧鼓起腮帮吹起唢呐。一时间,鼓乐齐鸣,愈发显得气氛哀切。
丰笑一见地当中的棺材,嗷地一声惨叫就冲过去。正准备过来搀扶她的几个弟媳妇没防住,被丰笑径直冲到棺材旁。见大姑子用力推着棺材板,月兰当即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都飚出来了,“大姐……大、大姐……”
棺材板还没钉上,可到底是好棺木,重得很,丰笑拼尽全力去推,也不过只推开了一道小缝而已。
这时,四个弟弟都冲了过来,又是拉又是劝,好不容易才将大姐从棺材旁拖开。二弟大月脸白得跟鬼似的,一张嘴就掉眼泪,“大姐,你别这样。就算娘还在,也见不得你这样——”
丰笑怒目相向。
大月吓得一缩脖颈,跟鹌鹑似的,不敢再说话,只得偷偷捅了捅一旁的三弟。大日平素里反应慢一拍,这会儿不知怎么却很能领会二哥的意思,接过话道:“阴阳先生说了,亡人不能沾活人的眼泪。一滴泪一座山,背着山,过不了黄泉……”
这时,四弟大时也来劝丰笑:“阴阳先生说停灵三日就合棺,可我们都想着大姐必要再见娘最后一面的——所幸,大姐赶在下葬前回来了,总算见了娘一面。”
“不是、不是信里说娘的病、病情大有起色么?怎地、怎地,突然、突然就——”丰笑双唇不住颤抖,语不成句。
“啊?大姐没收到第二封信么?”四弟大时诧异道。
“没有啊!”丰笑茫然摇头,“第二封信?”
“娘的病的的确确在半个多月前有了好转。于是娘做主,要我写信给你,要你和姐夫安心忙自己的事,勿要挂念,也不必着急定要赶在初二回娘家。本来年节时,娘的精神还不错,还同孩子们说笑了几句,哪承想……哪承想……”说到这儿,大时立时泣不成声,抹了好一会儿眼泪,继续哽咽着道:“初六时,娘忽然昏迷不醒,到了初七,便是大夫往身上扎针也没了反应。大哥瞧着不好,赶紧让我写信,又专托了人送去府城。本以为还能再拖几日,可谁知到了初八、初八,就、就……”
丰笑泪眼婆娑,不停摇头,“我没、没收到第二封信啊!”
本地风俗,长辈亡故后,停灵七日。到了第三日,先用木胶将棺材板四边与棺体相粘,待得第七日再钉棺盖。
彼时,阴阳先生算好了合棺的时辰,却见四兄弟没一个吱声。正在诧异之间,便听得一人道:“若大姐见不到娘最后一面,一定不会饶过我们。”
另一人又道:“万一大姐赶不回来……”
阴阳先生眉头微微一挑,正欲开口,又听得四兄弟中的老大开口道:“依着大姐的性子,不休不眠也会赶回来。我看,就等七日。”
“可万一呢?”先前说话的四兄弟之一似乎还欲强辩,“这天寒地冻的,本就不好行路,偏生又是过年时节……”话音未落,就被大哥狠狠瞪了一眼,只得悻悻然闭上嘴。
不远处的四个妯娌神情各异。只是,在这种场合,并没有她们说话的份儿。
因着大弟坚持不合棺,丰笑才能见着亲娘最后一面。她一边哭一边拉着大年的袖子,“我就晓得你最懂大姐……呜呜呜……”她虽不曾指着另几个兄弟的鼻子骂,可话语中颇有未尽之意。
三兄弟不敢应声,二房媳妇玉桂却觉着脸上挂不住,分辩道:“大姐这话说得可就伤人心了。都是嫡嫡亲的兄弟们,哪个不是……”
“闭嘴!”大月一声暴喝,打断了自个儿媳妇的话。
丰笑擦了擦泪眼,瞅了一眼面色发白的二房媳妇,又瞄了瞄一脸尴尬的二弟,重重冷哼一声。
默不作声的大房媳妇月兰瞧着挨骂的玉桂,即便晓得此刻场合不宜,可还是忍不住心下一阵畅意。
这时,丰笑注意到灵堂前那个始终跪着低头烧纸的身影。她瞅了瞅四周——四个弟弟和四个弟妹都在,不由诧异。
“那是——”她指着问大年。
“哦,那是阿岁。你见过的,就是章家姨妈的那个……咳咳,孙女。”
“哦,啊啊!”丰笑回忆了片刻,这方想起来,不由感慨道:“都这么大了?我搬去府城前她还这么小呢!”她比划了一下,便招呼着阿岁,“过来,让我看看。”
三房媳妇芳芝接过阿岁手中的纸钱,轻轻推了她一把,默不作声地呶了呶嘴。阿岁这方慢慢爬起来。兴许是跪得太久了,好一会儿,她才走到丰笑面前,屈膝施礼道:“给姨妈请安。”
丰笑一看阿岁身上的斩衰,眼泪又涌了出来,拍着她的手哽咽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阿岁任由丰笑拉着自己的手,半晌,只低低回了句“姨婆于我有大恩。”
躲在人群后的玉桂不由撇了撇嘴,却不敢再吱声。
丰笑趴在亲娘的棺材前,烧了好厚两叠纸,又烧了高高一碟子金银元宝,这放在月兰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大年发觉她手腕上的白布,失声道:“大姐,你怎地受伤了?”
众人定睛望去,便见丰笑的袖口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裹着厚厚一圈白布,布下还渗出深浅不一的褐色。
丰笑抚了抚手臂,叹道:“不妨事。就是路上赶车急了些,骡子折了腿,把我给甩出去了——”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嗞——”
丰笑说得轻松,但坐过车的人都晓得这话里含着多少凶险。大日是个实心眼,一听就急了,“大姐你伤得可重?赶紧请个郎中来看看!”
丰笑摆摆手,“自是看过了。”她一扯袖口,亮出缠了半截手臂的白布。重重包裹之下,看不出伤口如何。但单看这包覆的样子,就不难猜出定然伤得不轻。
四房媳妇锦妍更加细心,追问了一句:“除了手臂,大姐可有其它伤处?郎中可开了什么药?”
“嗨,放心,都看过了。”丰笑出嫁时,锦妍还没嫁过来,故而对这位四弟妹并不太熟。如今瞧她说话细声细气的样子,颇有好感,又见左右围绕的兄弟们都很关心,便耐心解释道:“本来,我原想着就算初二赶不回来,初四必得回娘家。岂料年前有笔账目出了问题,我和你姐夫并中人赶在腊月二十七去关河县收账。那客商委实难缠得很,我们这一去,竟一直忙活到初四才了结。因着这缘故,我跟你姐夫连韩家祭祖都没赶上,便想着先回府城交了账,同我公婆告个罪,再回娘家。一路上紧赶慢赶,赶到黑风口子的时候,我忽然心慌得很,非但头晕,还一身接一身地出大汗。起先,我以为是累病了,可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见有人唤我‘笑姐儿’,再仔细一听,可不正是娘的声音?我觉得不妙,便与你姐夫商量,不回府城了,直接出了黑风口子就往朔间来。”
“唉,也是我太心急,不听你姐夫的话,非得连夜赶路。到了马家沟,不知怎地骡子崴了脚,一下子把我从车里甩出去。我当即就昏了。再醒来时,便见你姐夫趴在骡子身上一动不动,可把我吓得够呛。那时候,月牙只有一勾勾,我摔得头晕眼花,只瞧着满地狼藉,哭都哭不出来。好在上天保佑——”说着,她身子一侧,亮出身后的黑衣女子。
“这位是云娘子。得亏那夜有云娘子出手相救,我和你姐夫这才逃过一劫。”
见众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云端也不多话,只道:“也是凑巧。那日,我路上耽搁了,错过了进城的时候,只能在郊外破庙过夜。哪承想竟遇上了丰娘子,也是缘分。”
其实,是云端被金子给闹醒的。金子听见了山脚下骡子凄惨的叫声,好奇心大起,想去看又不敢独自去,只得闹醒了云端,非要她带着它去看热闹。
这一看,便捎带着救了几条人命。
大年左右瞅瞅,没瞧见姐夫,急忙追问。丰笑道:“也真是倒霉催的,他好巧不巧被骡子顶了一下,闪了腰,又伤了腿脚。所幸云娘子给裹了伤,又敷上药。他虽无大碍,却也不能再坐车了。所以,我就叫同行的老仆陪着他一道在附近的镇上暂且休养。”
丰笑讲得简单,但众人皆暗想只怕实际情况要更严重。念及此,大年带着几个弟弟郑重向云端施礼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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