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丰家四个儿子相继结束了应酬,纷纷忙着往家里赶。
丰大月揣着双手一阵小跑,刚拐进胡同口,便见大哥蹲在墙角呕吐,一旁的四弟大时轻轻拍着大哥的后背。
“咦?大哥,四弟——”大月赶紧冲过去,“这是喝多了?”
丰大年又呕了几口,抹抹嘴,苦笑道:“跑急了,灌了几口冷风。不妨事。”
大月皱着眉道:“……出门前不是说好,少喝点么?大哥身上酒气这么重,万一熏到娘……”
大月晓得二弟的意思,无奈道:“我还不是在席上听说东家有个侄子认得州府的一位名医,便想着若能搭上关系,将来万一……这不好求着人家么?”
这时,丰大时说话了,“待会儿,咱们回屋后都先洗洗,漱漱口,等散了酒气,再去给娘请安。灶上应该煮好了醒酒汤,咱们一人喝一大碗。”
也只能如此了。
三兄弟甫一进家门,便见各自的媳妇儿都守在厨灶间门口,一脸的紧张,各个儿如临大敌。而老四大日的媳妇则尴尬地缩在角落里,只有手中牵着的松哥儿不明所以地好奇地望着众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一个个地守在这儿——”大年走了过去,便见媳妇月兰急步迎了上来,指着厨灶间里蹲着的黑影道:“你赶紧劝劝三弟罢!他要烧水给娘擦澡!”
什么?三兄弟大惊。
大月更是二话不说就冲了进去,“三弟,你这是做甚?”
大日拨了拨灶洞里的柴火,闷声闷气道:“娘说身上难受,想擦擦身子,让我烧锅热水。”
大月一把夺过三弟手中的柴火棒,低声骂道:“娘说你就听啊?你长点儿脑子行不行?娘那是病糊涂了,做不得真!”
大日听不得这话,拧起眉头,反驳道:“瞎说!我看娘的精神头比昨儿还好了呢!娘才没糊涂!”
大时挤进来,给三哥掰道理:“娘现在还病着,身子骨虚,擦澡时万一着凉怎么办?”
“我多放几只炭盆,保准儿房里热乎乎的。”
“这不是炭盆的问题——”大时急了,不知该怎么劝这个榆木脑袋的三哥。他回头求助地望向媳妇锦妍。
大年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开三弟,低吼道:“如果娘因着擦澡加重病情,我剁了你!”
大日还没说话,他媳妇芳芝先不乐意了,扯着松哥儿隔着人头喊:“大哥咋能这么说?大日也是一片孝心!家里都晓得,娘最爱干净。她老人家年前因着生病没能洗澡,都念叨好几次了。这事儿可不能怪怨大日——他最听娘的话了!”
院子里的吵嚷声并不大,每个人都刻意压着嗓子,却依然传进阿岁耳中。她抬眸细细看了看榻上的老太太,见她双眸合拢,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于是,她凑过去,俯下身子,侧耳细听了片刻,见老太太呼吸均匀,这才放下心来。
睡着了就好。
别听这些——听着烦心!
阿岁就没见过比老太太更爱干净的老人!
即便在病中,她也保持着每日揩面漱口的习惯。纵然一头花白,却梳得熨帖整齐。吃过药后,也要漱口——用老太太自己的话说,便是:“人老了,就更不能讨人嫌!一脸病样儿,一身药味儿,我自个儿都受不住。”
四个儿媳妇都不敢说老太太矫情——这真不是人老假矫情,而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她们都见过老太太衣箱里的旧衫。从大姐的旧袄到老五的旧鞋,哪怕补丁摞补丁,都看不出本色了,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折痕直得像是比着尺。
老太太勤俭了一辈子,便是如今这些破衣烂衫早没了用场,可她还是舍不得扔。相识多年的老街坊对丰家儿媳妇们说:“你们婆婆,哪怕瓮里都没粮了,可出来见人时,依然亮亮堂堂。我就没见过她披头散发的时候!”
大房媳妇月兰最服气她婆婆的就是这一点——她家与丰家隔着两条街,小时候就晓得丰家。她可是亲眼见过彼时的丰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彼时的婆婆又是什么样子。债主上门来,探头往屋里一瞧——哎呦喂,真个家徒四壁啊!可回头一看,娘儿六个没一个是邋遢相儿,便是面黄肌瘦,也拾掇得整齐顺眼,透着一股子精神劲儿。债主二话没说,掉头就走了。月兰不懂,问她爹。她爹说:“这家人,苦在现下,却有后福。有这一股子精神劲儿,啥坎儿都能过!”
婆婆爱干净,也影响到了儿女们。就拿大年来说罢,整日价在后厨里烟熏火燎的,头发梢里都透着油烟味。可他回家后一洗漱,再换身衣裳,便又是个清清爽爽的好男人,没一点儿油腻劲儿。月兰嫁过来时,心里没半点不乐意。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下,老太太身上还病着,就算不爽利,热帕子揩揩手脚便是了,怎么敢脱了衣衫擦洗呢?若有个万一,谁担待得起?
半年多前,老太太忽然一病不起。四个儿子想方设法延医求药。大夫说,老太太年轻时熬得太狠了,把身子骨都熬虚了。而今年岁大了,那些隐藏的毛病都一个接一个地泛了出来。大夫细细吩咐了保养的法子。四个儿子不敢有半点马虎,遵医嘱比遵圣旨还尽心。如此,老太太的病情总算在年底前有了起色。
过年是最忙的时候。这院子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吃穿用度,人情往来,哪个都疏忽不得。往年,都是老太太操持,四个儿媳妇打下手。今年老太太病了,便吩咐大房媳妇月兰接手厨灶间的事儿,二房媳妇玉桂和三房媳妇芳芝负责人情往来。至于四房媳妇锦妍,怀着孩子,就歇着罢。
人情往来上有往年惯例,加加减减,变化不大。可厨灶间的事儿却不同——四房人家搅在一口锅里,要让各个吃得舒坦顺心,很不容易呐!
平素里,四个媳妇轮流做饭,五日一换。各项用度,自有婆婆负责。缺了什么,报账便是。只要合情合理,婆婆掏钱很爽快。因此,月兰总觉着管家很容易。然而,当她亲手接了厨灶间之后,才发现压根儿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过年期间,往来的客人多。亲戚、街坊,既进了门,总得泡杯热茶罢?热水要从早烧到晚,得费多少柴草?亏得年前婆婆提点了一句,月兰匆匆买了三车柴。不然,就等着大过年的,给客人端冷水罢!
还有,鸡鸭鱼肉、豆腐粉条、白菜萝卜、酸菜干菜……色色样样,都得安排妥帖,万不能让来客挑出一星半点儿的毛病,折了丰家的颜面!月兰天天数着钱袋子,恨不能把眼珠子安在厨灶间的大门上,偏生几个妯娌还不体谅。四房媳妇锦妍有身子,不敢饿着肚子里的娃,也就不计较了。可三房媳妇芳芝又来添什么乱呢?肉煎蛋!肉煎蛋!她晓不晓得年前时节一枚鸡子儿卖多少钱啊?若是婆婆还管着厨灶,看她敢不敢自作主张给松哥儿做肉煎蛋?
芳芝因着记恨今儿给松哥儿做肉煎蛋被大嫂说嘴的事,嚷嚷地越发起劲儿:“这胡同里谁不晓得我们大日最老实,最听娘的话!娘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娘吩咐啥,他自然要做啥。大嫂若是舍不得那点儿柴草钱,我们三房自个儿掏钱买柴草买炭,水烧得热热的,给娘屋里放十几个炭盆,也好让娘过个顺心的年!娘爱干净了一辈子……”说着说着,她竟从袖口里摸出了帕子擦起眼睛来,好悬没把月兰给气个倒仰。
大年不晓得白日发生的事儿,却见不到大过年的有人抹眼泪,斥道:“不许哭!大过年的,晦气!”
这时,大月开腔了:“不是舍不舍得柴草钱的问题,而是娘的身子可经不起折腾。”他也不理三房媳妇,只对大日说:“有孝心也得分时候。娘老了,耍脾气呢,这你也看不出来?赶紧着,我们哥儿几个就着热水洗洗漱漱,还要去给娘请安呢!”说罢,便招呼大时一起将大锅里热腾腾的水往外舀。
大日觉着大哥二哥说得都有道理,可娘的话也不能不听啊?怎么办?他一筹莫展地摸着脑袋,却不知身后自个儿的媳妇气得直磨后槽牙。
老太太生病,家里的气氛便得收敛着。病人要静养,所以既不能放炮,也不许吵闹。依着大年的意思,守岁都该守在娘榻旁,却被他娘一口啐给撵出去:“去去去!过你们自个儿的年去,别在我跟前碍眼!一年难得的年夜饭,别因着我老太婆耽搁了!”
“那就在娘屋里摆起来!”大日愣头愣脑地建议,险没挨他娘一鞋底——
“啊,合着你们吃香喝辣,满嘴流油,叫我老太婆一旁端着黑漆漆的药碗流口水?”他娘怒目相向。
见儿子媳妇们各个垂头丧气的模样,老太太笑眯眯道:“你们只要把自个儿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你们该干啥干啥去,吃酒的吃酒,回娘家的回娘家,若有客人上门,好生款待便是。不必操心我老太婆,有阿岁呢!”
说着,阿岁站起身,冲着一屋子人屈了屈膝,“舅舅舅妈们都请放心,我定然照顾好姨婆。”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大家伙儿也就只能顺从了。瞧着老太太气色还成,众人偷偷吐出一口气——只要老太太还在,这天,就没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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