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盖被“嘎嘎”推开,一股混杂着淡淡腐臭和石灰味的阴寒扑面而来。云端却嗅不到任何气味,只仔细打量着棺中人。
丰老太太面颊微丰,眉眼颇似丰笑。只是她面色青白,五官僵硬,眉头微微拧着,似乎有什么不顺畅的心事。头发花白,从额顶到两鬓,更是雪白一片。发髻整整齐齐地盘在头顶,插着一根做工精致的包金银簪。耳垂上亦带着包金银耳环。
掀开百莲缠枝的薄被,丰老太太全身包裹在一袭酱青色宝相花缠福字绸寿衣中,露出脚下两只祥云莲纹寿鞋。她双臂放在身侧,手上的戒指、腕间的手镯,一应俱全。在胸口处,摆放着七枚亮闪闪的铜钱,呈北斗七星状。足下,一边摆放着一组编成元宝状的铜钱,另一边则摆放着编成宝剑状的铜钱。
身下,是几层颜色由浅及深累叠的褥子,平滑光洁,针脚细致。边角处,摆放着各种物件,有梳子、挖耳勺、头帕、几件旧衣等,显然是死者生前喜爱之物。
棺材里塞得满满当当。看得出,丰家四子在这方面的确用了心,也花了大价钱,能在仓促之下做到这个地步,委实不易。
云端的视线在丰老太太微拧的眉间停留了一瞬,伸手轻轻拨开死者的眼皮。眼白上布满细小的血点,犹如撒了一把朱砂。她从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往死者眼睑上滴了一滴透明药液。很快,药液渗入眼睑,表皮泛起淡淡的绿色。
云端心下微微一惊,面色愈发凝重。
她取出一根银色粗针,缓缓刺入死者喉下三寸处。银针抽出式,尖端已呈暗灰色。
云端顿了顿,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她低低说了一声“搅扰了——”,抬手轻轻解开死者颌下领口纽襻。在锁骨上方,有一块指甲大的尸斑,周遭一圈微微泛青紫,若不细看,极难发觉。云端取出一方软布,又取出一包药粉,将药粉撒在软布上,轻轻按在尸斑处。片刻后,她提起软布,便见正中出现一块暗红印记,形状与尸斑一模一样。再看那块尸斑,紫红比先前时更加鲜明,稍带着那圈青紫都明显了几分。
“咦?怎会如此?”云端凝视着软布上的印记,不由诧异。
云端不免困惑,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她想了想,又取出一片薄薄的龟甲。龟甲在她指尖停留许久,却不见接下来的动作。云端心存迟疑,不确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这个请魂术,只在亡魂未归于幽冥之界时才有用。一旦亡魂被鬼差拘走,这法子就用不得了。丰老太太头七未过,亡魂尚在人间游荡,若要请来一问究竟,自可真相大白。然而,这样做,却有后遗症——若死者死于非命,亡魂必怀戾气,倘诉冤之后却无法报仇,极有可能发癫至狂,成为厉鬼。而鬼差直至头七之后才会前来拘魂。届时,就算她能制服厉鬼,只怕也会波及无辜。
可是,如果不用这个方子,丰老太太的死因就太奇怪。倘若她有充足的时间,大可以细致勘察,找出真相。但是——
报更的梆子再一遍响起。
留给云端的时间不多了。
她不再迟疑,将宛如青玉的龟甲轻轻靠近死者百会。只听得轻轻一“啪”,龟甲竟像是受到吸引般贴附在死者头顶。
云端望向灵堂外。
然而,许久之后,毫无动静。
丰老太太的亡魂呢?
她为什么不来诉冤?
难道是她没有冤情,所以不想来?还是另有隐情,不敢来?
云端再一次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如果说,先前初入灵堂时,她心里只有一个疑问。而此刻,疑问却从一个变成两个、三个……甚至越来越多。这些疑问,有些是相生相联的,有些却自相矛盾。这令云端竟产生一种奇异的荒谬感。
阿岁一路狂奔。
浓重的夜色中,她如一道灰色的闪电,疾速穿梭在房顶、树梢之上。即便越过了高高的县城城墙,她也不敢有任何松懈,拼着命地往大山的方向逃窜。
她要逃离这里。
逃得越远越好。
只要逃进山里,那个怪人就找不到,她也就安全了。
阿岁一边狂奔,一边暗暗祷告,希望丰老太太的在天之灵保佑她能够顺顺利利地逃之夭夭——
“姨婆,您一定要保佑我逃出生天啊!逃进山后,我一定天天给你供最新鲜最大个儿最油润的松果!”
黑暗中,隐隐可见大山的阴影。都说“望山跑死马”,可阴影虽小,却给了阿岁极大的鼓励。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疲惫不堪的身体里又挤出了点力气。爪子在树杈上蹭了几下,尾巴紧绷,已做出离弦之箭的姿态。
然而——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从树干后伸出。
“啊——”阿岁一声高亢的尖叫,惊得夜色都仿佛抖了一抖。
她哆里哆嗦地转过身,脖颈因惊恐而变得僵硬,发出“咯叭”“咯叭”的微响。她的视线先是落在自己的半截尾巴上,再顺着尾巴往上挪移,落在一只白皙的手上。再往上、往上……当那张噩梦般的脸进入眼帘时,阿岁仿佛被抽去了脊柱,倏地软了身子,“啪”,如一块肉饼瘫倒。
“大半夜的,你不在灵堂守灵,来这儿做什么呀?”
手的主人笑眯眯地从树干后“飘”出来,如夜游的幽魅,吓得阿岁又是一阵哆嗦。
她欲哭无泪——还能没能逃掉么?天呐,难不成今夜就是她葬身妖口之日?呜呜呜——
云端恶趣味地欣赏了片刻阿岁的糗样儿,松开手指。岂料,指尖甫一离开阿岁的尾巴,便见一道白光骤然暴涨,简直能亮瞎人眼。云端本能地眯起眼睛,以躲避强光。
趁着这极其难得的一瞬,阿岁立时从装死状态翻身跃起,一头撞向树干,仿佛要以死明志似的。哪承想,耳朵还没挨上树干,脖颈却被一把扣住。
云端用拇指和食指掐住阿岁后脖颈上的皮毛,只觉得手下柔软滑腻,毛丰肉肥,啧啧赞道:“看来你在丰家过得很滋润啊——瞧瞧,小肚子都出来了。”
阿岁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用装死表达抗拒。
“得了,别装啦!你虽很肥美,只可惜我素不吃妖……”话音未落,便见前一刻还在装死的阿岁立时仰起脑袋,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真得?”
“我骗你做甚?你看我身上可有血煞之气?”云端抬起双臂,亮出坦率的姿态。
阿岁抽动着鼻头,仔细嗅了嗅,放下心来,“的确没有血煞之气。”她抬起细细的手爪拍了拍自己毛茸茸的胸脯,心有余悸道:“哎呦喂,可吓死我了……可是,您既不吃妖,大半夜地……想要干嘛?”
“她虽不吃妖,可我却馋你这一身肥肉啊——哈哈哈哈——”忽然,一个声音从云端袖口飘出。
在阿岁惊恐的注视中,一只奇怪的鹿头探出来。巨大而花哨的鹿角下,金子带着色厉内荏的狰狞表情蹦了出来。甫一出来,它就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咯咯格……兀那小、小妖,咯咯、咯咯,你、你可知、咯咯、我是谁?咯咯、咯咯,我可是专吃、吃、咯咯、你这样的、咯咯、小妖……”原本阖该气势十足的恐吓,被金子哆嗦着牙关说出来,非但毫无威胁力,反而逗得阿岁直乐。
龇着大板牙直乐了好一会儿,阿岁方反应过来,赶紧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别啊!您放过我罢!”说着,还把两只小小的爪子合在胸前,一个劲儿地作揖。
金子一露头,阿岁立时感应到了它身上强大的妖息。然而,这妖息却极柔和,毫无蛮横强霸之力,正与之前她从云端身上感应到的妖息一般无二。
这妖息天然带着生机和亲和的气息,与云端的气质截然不符,但出现在这头可爱的鹿妖身上,却颇为吻合。阿岁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妖怪,立时反应过来这只鹿妖定然来历不凡。于是,她改了主意。
鹿妖的妖息虽柔和可亲,却也不是她这等末流小妖可欺之以方。尤其是,这鹿妖与云娘子关系不一般,而云娘子身上,总有种令她恐惧胆寒的东西。
阿岁一改先前的抗拒态度,带着几分讨好,告饶道:“鹿大王,求您放过我罢!你高大、雄壮、英俊、智慧,一定看不上我这样身无二两肉的小妖。我愿奉上十斤、啊不、十五斤上好松子,以表谢意。”
“油大不?”金子一听“松子”两字儿,就流口水了。它挺喜欢吃松子,可是云姑姑嫌麻烦,每次只给它剥一小堆都不肯再动手了,以至于每次吃得都不过瘾。
“啊?哦,油大,油汪汪的,好吃极了!又大又新鲜,香喷喷……”阿岁怔了一怔,赶忙回答。
“二十斤。”
“啊?”阿岁没想到金子真要吃松子,竟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要剥好壳的。”金子得寸进尺。
阿岁立时捂着心口摇摇晃晃,从耳朵尖到尾巴上的毛都在肉痛地直哆嗦——你一吃草的鹿怎么能这样?狮子大开口啊!太过分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