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请丰笑先进屋。
她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夜不归宿,而丰笑也不曾追问。两个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丰笑双手捧着茶盅。茶盅有点儿烫手,她却似无所觉。她直愣愣地盯着云端,仿佛要从云端脸上看出一朵花儿来。
云端等得不耐烦了,指了指窗外,“再不说,可就要天亮了。”
“哦!是、是……”丰笑如梦初醒。她低下头,任由茶盅将手指烫得发红。片刻后,她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某种决绝,双唇却微颤不已——
“云娘子,我求您、求您……我知道,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所以,我只能求您……我想知道、想知道,我娘的真正死因。”
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一番话,丰笑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般软软地瘫坐着,大口喘着气,额头的汗滴很快打湿了鬓边的散发。
云端静静地望着丰笑,眸色深沉。这令期待她的答案的丰笑不由一怔。她鼓足勇气说出令人惊骇的请求,却仿佛飘入池塘的落叶,连一道浅浅的涟漪都不曾激起。
丰笑立时紧张起来,紧张中又带着几分心虚和愧疚。是啊,丰家可是方圆这一大片都有口皆碑的人家,母慈子孝,家风和正。这样的人家,怎会发生……的事呢?说出去,谁信呢?再说了,她是出嫁女,本就不该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而母亲过世后,这个家就是弟弟们当家了。她这样猜疑弟弟们,不啻于是将多年的姐弟情谊踩在脚下。不管结果是什么,她这么想、这么做,已经意味着与弟弟们站在对立面。
所以,无论怎样,这件事对她、对丰家,有百害而无一利。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
可是——
可是——
那是他们的娘啊!
是她与弟弟们的娘啊!
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哭嚎,哭得那么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成两半。这哭声越来越大,压过了那些悉悉索索的杂音。她似乎听到了那悲怆的哭声中,不但有自己的声音,也隐隐有母亲的声音。
丰笑猛地挺直了后背,原本已经泄下几分的勇气,又重新涌上心头。她的眼底压着泪,目光却渐渐坚硬起来,一字一顿地说:“我、求、您、查、出、我、娘、的、真、正、死、因。”
云端不置可否地望了一眼窗外,“听到了么?已经有人在忙碌了。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抬棺的、哭灵的,都会守在丰家门外。时辰一到,老太太的棺木就要钉盖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有查出真相的必要么?就算查出来,又能怎样?”
“有!”丰笑斩钉截铁道,“如果是我猜错了,我磕头,给弟弟们认错。如果、如果真得如我所猜,我要——我要凶手给我娘偿命!”最后两个字,带着血肉撕裂的痛楚从丰笑齿缝间挤出。
“你们可是骨肉至亲啊!说说容易,可你——真得下得了决心么?”云端的目光森寒,如同锋利的钢刀,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丰笑的胸口剖开,以验证她到底有几分决心。
丰笑不说话,只重重地点了下头。然而,云端却从她简单的动作里,感觉到了负重万斤的沉重。
忽然,她唇角微勾,冷冷一笑:“真相之所以是真相,就是因为它总是出乎人们的意料。如果你以为的真相,与真正的真相并不相同,那么——你觉得,哪个会更糟糕呢?”
云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后,转身便走出房间。丰笑隐隐觉着这话里另有深意,只是此刻却来不及深思,只能匆匆跟上前面的背影。
丰家的宅院是打通了左右两家邻居的房子后合并的。
出嫁前,丰笑并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而是与母亲住在一起。丰老太太扩大了宅院后,特特给女儿留了一间厢房。这间房长年空着,只有在丰笑回娘家时才用得上。丰家儿媳妇们嘴上不说,可心里都有些想法——只有大户人家才会保留着出嫁女的闺房,老太太这么做,可不仅仅是偏心闺女,更是向韩家暗示:我家闺女很得娘家看重,你们若想欺负我闺女,先掂量掂量娘家人的分量!儿媳妇们眼馋归眼馋,却也不敢说三道四,不然,自家男人就头一个不依。
从丰笑的房间到正堂之间的这条路,丰笑闭着眼睛都能走。但此刻,她缀在云端身后,却觉得这条路无比陌生,无比漫长。
庭院里的老树落尽了树叶,光秃秃的枝桠如残缺的手臂伸向天际,像是求助,也像是控诉。夜风凛冽,发出低低的咆哮。丰笑被冻得面色发青,寒意入骨,却又觉得心里有一团灼烈的火,烤得自己五腑六脏都快干了。她紧跟在云端身后,可奇怪的是,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而更奇怪的是,这声音带着隐约的回响,仿佛自己走在空荡的山谷。脚步的回声伴着夜风的低吼,在这样的夜里,格外肃杀。但除了丰笑,谁也听不到这声音。
不知走了多久,直至看到正堂前的两盏白灯笼,丰笑才觉得一脚踩到了实地上。
“云娘子,您这是……”她不明所以地问道。
云端望向灵堂,“你想知道真相,那就先向老太太知会一声罢!”
丰笑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转念一想,心里便是一沉。她不再言语,而是迈入灵堂,恭恭敬敬地敬上三炷香,又暗暗祷告一番,这才又看向云端。可令她惊异的事,云端却在盯着阿岁,眸光闪动。
丰笑心头猛猛一抽。
“说说你的猜测罢!”
“……就在这里?”丰笑面露迟疑。她望了一眼守灵的阿岁,见她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阿岁睡着了么?丰笑怀疑了一瞬,但随即反应过来——没有人能挺直腰板跪着睡觉。她正在诧异,便听得云端催道:“你担心什么呢?”
“啊?没、没……”丰笑压下心底惊疑,收回视线,抬头看着云端。她定了定神,斟酌着措辞。片刻之后,方苦涩地张开嘴——
“起先,我并不曾怀疑,直至看到我娘用过的药方。”
云端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她的动作很轻微,却给了丰笑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我虽略知药性,却并不十分懂得,生怕有所误解,便向您请教。您也看出了那方子有问题,对不对?”
“嗯。”
“您说,我娘年老体衰,即便多加保养,也难免生机渐弱。我晓得您这话是安慰我,我也想装个糊涂算了。可是,我做不到啊!我总能听见我娘在哭,就在耳边。您说,她是不是在诉冤?是不是在哭她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五个孩子,却死得不明不白?我想,这世上,如果我不能为她伸冤,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人家都说我娘有福气,生了四个有出息的儿子。我娘却说,‘我有五个争气的孩子’。不是我娘有福气,是我们姐弟有福气。我娘辛劳一生,我不能让她死不瞑目!”
丰笑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嘶哑的哭腔。她似乎并没有考虑过这样大的声音是否会惊醒旁人,只顾倾诉。凄冷的黑夜像重重幕布,隔绝了灵堂内外,只有门口挂着的两盏白灯笼随风摆动,似对丰笑的哭诉频频点头。
“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可能是某一个,也可能是几个人联手。大年为人老练,但耳根子软。他媳妇一吹枕头风,他就昏了头。大月为人精明,最会算计,花花肠子最多。他媳妇玉桂总想补贴娘家,三番四次地撺掇着大月少给家里交钱。大日是个老实人,做事像算盘珠子,不拨不动。所以有什么事儿,都是他媳妇芳芝在背后出主意。大时心思重,又有些自傲。当年为着读书的时,没少跟家里人呛呛。而今虽则成家了,可是也……”丰笑摇摇头,长叹一声,涩声道:“外人眼里的丰家,是一派花好月圆。可自家事,自家知,这一大家子人,哪能都是一团和气呢?各人都有各人的心眼子。我出嫁后没多久又搬去府城,回娘家的次数更少。我能感觉到他们都变了,却说不准变成了什么样子。有时候,我觉得弟弟们就坐在对面,却像陌生人。我甚至怀疑,他们到底还是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
“你的怀疑是?”
“倘若真是他们起了毒心,我怀疑——只怕是大月出的主意。”
“为什么?”
“他作账房,认识的人多,有机会结交那些三教九流之人,也就有门路搞到毒药。”
“你认为令慈是中毒身亡?”
“那是自然。”丰笑重重点了下头,“药方子上写得明明白白,初六之前我娘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如果不是中毒,不会那么快就昏迷不醒。”
云端点点头。之前,她开棺验尸,确定了老太太的确死于中毒。关于这一点,丰笑应该不知情。但是,必须承认,她的直觉确是准确的。云端决定暂时先不点破,便含糊道:“好罢——就如你怀疑的那样,是丰大月拿来的毒药。可是,令慈又是怎样服下去的呢?根据你弟媳妇的说法,令慈近身只有阿岁服侍,她的饮食用药,皆为阿岁一手操办。而且,在整个养病期间,令慈发话不用各房儿子媳妇侍疾。可以说,要想随意进出令慈的房间,并不容易。那么,凶手是用什么手段给令慈下毒?”
丰笑呆了一呆后,随即看向始终默不作声也一动不动的阿岁。半晌后,方听得她咬牙切齿道:“难道他与阿岁勾结?”
“可那样做对阿岁有什么好处?她能进入丰家,全赖令慈怜惜。不客气地说,有令慈一天,她才能有一天的丰衣足食。她害了令慈,岂不就等于害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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