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丰家人就要忙活起来了。从初六丰老太太突然昏迷,直至今日,各房一直忙忙碌碌,早就疲惫不堪。纵然心里挂念着今日下葬大事,但依然忍不住要拖延着再迷糊一会儿。
周嫂子两口子却不敢偷懒,比寻常时候更加勤快。天还没亮,周嫂子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在黑暗中摸索着棉袄往身上套,嘴里还不忘叮嘱老头子:“你先把几口水缸都倒满,免得洗漱的水不够用了又嚷嚷。再把门口扫干净,然后去柴房多抱些柴火来——嗯,只怕不够用,你还得再劈些。四爷说雇了三架骡车,但咱家还得自己再备些草料……”巴拉巴拉,好一阵安排。
一口气不停歇地说了好长一串,停了停,却不见老头子动弹一下,不由怒道:“还不快起来!赶紧着——你以为现在还是老太太掌家的时候呢?老太太怜贫惜弱,可大奶奶却是一个铜钱恨不能掰八瓣的主儿。她早看咱们老胳膊老腿不顺眼了,再不识相点儿,当心大奶奶把咱们撵出去!”
被老婆子狠狠一脚踹清醒了的周老汉,闻言再不敢耽搁,一骨碌翻起身,抱着肩膀哆嗦了两下,哼哼道:“还有大爷呢!大爷是个忠厚人,他不发话,大奶奶敢撵咱们?”
“说你是个傻子还不服气?”周嫂子冷笑道:“人家唤你一声‘周大哥’,你就真以为人家当你是兄弟啦?人家跟大奶奶是一张炕上的两口子。你说是跟你亲还是跟大奶奶亲?”见老头子还在磨磨蹭蹭地套棉裤,当真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喝道:“快着些!今儿要出殡,这可是大事儿。咱们得把色色样样做到前面,任谁也挑不出错来。如此,便是大奶奶想挑刺,也挑不出来!”
屋里不曾点灯,悉悉索索的动静仿佛湖面上的涟漪,一点一点撕开了黑夜笼罩在丰家庭院上的幽深。
窗外,云端无声地飘过。
她如同暗行的鬼魅,在浓黑的树影与惨白的月光交错的栅格间穿梭。白色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扯得变形,仿佛一抹张牙舞爪的轻烟,倏忽即逝。
丰家宅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云端先从丰老太太的房间开始,逐一查寻。便是丰家四子的窗外,她也毫不避嫌地凑过去偷听一二。只可惜诸人皆疲惫不堪,除了浓重的鼾声,一无所获。
周嫂子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很小心了,可一声嘶哑的“吱——呀——”,依然在寂夜中格外刺耳。她眼前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眼角余光中窜过。她不由一怔,直至听见院外老树上寒鸦的“呱呱“声,才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气轻轻吐出去。
她想先给老太太上三炷香。可往灵堂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脚步,折身向厨灶间走去。原本,她只负责浆洗衣服的伙计,厨灶上的事,是无需她沾手的。可老太太没了,大奶奶发话:“这几日事情太多,请周嫂子多辛苦些,早上先把热水烧起来。若得闲得话,再把粥也熬上……烙饼的面也和上罢——三碗面,别多放了啊!”
她不是不愿意帮忙,可一大家子人的衣服都是她来洗,又哪有“得闲”的时候呢?但是,她能怎样?老太太没了,丰家要变天了……
一支白烛已经燃至底端,即将熄灭。阿岁抽出新烛,一手护着火,小心翼翼地续上。她似乎听见了丰宅另一角发出的轻响,抬头望向天际。
冬天天亮得迟,东边依然黑漆漆的,不见半点儿白。她是妖,体质远胜普通人,可支撑到现在,也是心力皆疲。青黑色的眼圈和眼底暗红的血丝,令她的面孔在憔悴之外又凭添了一份阴冷。她微微抿唇,眼中微光闪动,神情莫测。
云端被守在房门前的身影吓一跳。
“云娘子!”等得焦急万分的丰笑转过身瞧见她,便急不可耐地冲过来,“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刹住了。她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悉数倒给云端听,可只说了一个字,嘴里就好像含了满口沙子,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她该怎么说呢?
她该说什么呢?
她的眸中充斥着各种情绪——惊讶、猜疑、恐惧、焦躁……甚至似乎还有一丝痛恨——云端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为什么会有痛恨?
她又在痛恨谁?
丰笑已经守了近两刻钟了。而事实上,她几乎夙夜未眠。
她怎么睡得着呢?
自从那个可怕的念头升起,她只要一阖眼,耳边仿佛就能听见娘的哭声“儿呀……儿呀,娘死得冤啊——冤啊——”
她不敢多想,更不敢相信。可越是不敢想,心里就越是难受。那个念头像是会自己生长的怪物,每一次呼吸之后,都在她心头加重一分,直至——如一座巨山,将她压得几近窒息。
她坐立不安。往事如一幅幅画面,在她眼前飞快闪过。那些久远的、原本早就模糊了的记忆,此刻却变得清晰无比,像是昨天才发生似的——
母亲举着棍子狠狠打在大年后背,疼得他嗷嗷叫。娘为什么要打大年?哦,想起来了——十二岁的大年被几个小子挑唆着去偷鳏夫卢老汉种的梨子。偷了四五个梨,却连丢带扔糟蹋了十几个梨,还掰折了好些树枝。卢老汉无儿无女,将这两株梨树视为命根子啊!
娘将大年揍得下不了床,家里也因着给卢老汉赔钱而愈发艰难不堪。大年躺在床上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叫饿,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芒。
他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恨娘?他把这份恨意埋在心底二十多年——日积月累后的恨,会有多深多厚呢?
画面一闪,丰笑似乎又看见母亲与大时彻夜长谈时的摇曳灯光。
一灯如豆,照出了两个黯淡的身影。瘦小微佝的身影是母亲,挺拔的身影是大时。彼时,大时已经连着几年考童试,却都名落孙山。此时丰家家境已有好转,但弟弟们相继长大了,又面临娶亲生子的大事。若继续支持大时读书——昂贵的笔墨纸张、束脩、以及与同窗切磋文章时的往来应酬,等等等等,意味着阖家人要继续缩衣节食,甚至影响到哥哥们的亲事。
大时执意要继续读书赴考,母亲却在拜访了教授大时的先生后,别有打算。先生说,大时读书刻苦,但不知变通,写出来的文章总是差强人意。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再考几次都是枉然。
一夕长谈之后,不知母亲说了些什么,大时哭了好几日。之后,他再度进入学堂,却是以教书先生的身份。他白天教书,晚上读书,似乎并没有放弃考功名的念头。但谁都晓得,或许功名离他越来越远了。
这些年来,大时娶了先生的闺女,眼见就要做父亲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在他心里,是否对母亲当年的安排依然如鲠在喉?
他恨母亲么?
恨母亲截断了他的登天路?
丰笑仿佛听见了芳芝貌似关切的叹息——
“大嫂和二嫂又呛呛了。二嫂说大嫂眼皮子浅,大嫂骂二嫂丑人多作怪。本来妯娌们私下里嚷嚷几句也就罢了,那日不知怎地,竟撕扯着到娘跟前去断官司!娘说,大嫂是长房长嫂,不管怎么说,二嫂都不该这般失礼。虽则后来二嫂向大嫂赔了不是,可我瞧着啊,她那心里还是不忿得很呢!”
芳芝一边叹气一边偷觑大姑姐的神情,带着隐隐的幸灾乐祸。她是三房媳妇,带着最厚的嫁妆嫁进了丰家,对上几个妯娌总有几分优越感。偏生,她出身商户,娘家是开香烛店的,在妯娌们眼中,是个可堪笑话的软肋。芳芝鄙夷大嫂的斤斤计较,厌恶二嫂的尖酸刻薄,恶心四弟妹的清高假正经。只可惜婆婆管家太讲规矩,像这样的热闹,一年也见不着几回。
其实何必呢?将来总是要分家的,现今婆婆维护长房的尊严,可大嫂会记得她的好么?
一桩桩陈年往事如池塘下的泥沙渐渐浮了上来。那些在当时看来完全被忽略了的点点滴滴,此刻却被放大再放大,乃至于彼时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
大月眸底的微芒,是被泪光掩饰的怨愤么?
大日倔强地梗着脖颈,是在暗示对母亲决定的不服么?
月兰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耐烦,玉桂话里有话的影射,芳芝隔岸观火的冷嘲热讽,锦妍貌似柔顺实则冷漠的神态……
一幅幅画面,像恶魔的呓语,带着魔咒般的力量,在丰笑心底埋下猜疑的种子。它们吮吸着丰笑心头的热血,生根、发芽,长出扭七曲八的枝蔓,彼此纠缠着、撕扯着,在阴暗中开出一朵朵带着尖刺的花。花瓣舒张,将尖刺狠狠扎进丰笑的血肉里,在淋漓的鲜血中发出无声的狂笑。
不不不!
丰笑再也坐不住了!
她欺骗不了自己,更不想让母亲死得不明不白。
她要知道真相!
而谁——
能帮她找到答案?
漫漫长夜,像是永无止境的轮回。时间从无停息地往前走,却在轮回中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如果真是这样,反倒好了——丰笑怔怔地想着。她木然地望着东方的天际。此刻,那里依然是一片黑暗,然而,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泛出鱼肚白的光芒。那时候,大家伙儿都会忙碌起来。接着,再过几个时辰,母亲的棺材就会被钉上棺盖,在一众孝子贤孙的嚎哭中下葬,埋入深深的土层下。
母亲躺在黑暗中,而黑暗遮掩了所有的真相。入了土的母亲,真得能为安么?
天水是个好地方,麦积山石窟非常值得看,呱呱、然然、捞捞、鱼鱼、削削一定要吃——这些才是天水特色小吃,而网红麻辣烫其实并非天水原产。我机智地选择了在国庆假期前去天水旅游,参观麦积山石窟居然无需排队,完美地避过了“排队四小时参观两小时”的可怕情景!
我可真是个大聪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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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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