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霞光越过阴郁的夜林照亮鲁茵，一道骑在黑马上的人影沿着林间道缓缓前进、来到了城门口。
雷恩从离开到返回总共只花费了四整日时间，这比埃林预估的要少得多。他在第五天的清晨返回了夜林，一路上依然有见到罹病者的队伍在林间朝外行进。怪病的蔓延速度还在增加。
鲁茵的城门一如既往地紧闭着，门口把守的士兵又增加了一个人。上一次埃林直接用心智法术暗示士兵发讯号让城墙上的人将门打开，几乎没费什么时间；雷恩离开时则是翻墙走的。不过此时他骑着这匹黑马，埃林又不在身边，只能是与守卫交涉了。
雷恩正这么想着，却见到守门的士兵忽然朝着自己跑了过来。而在他背后，城门竟然已经在缓缓升起了。
“是雷恩·沃克骑士阁下么？”士兵站在马前仰着头看向雷恩，声音带着些紧张。
“我是。”雷恩皱了皱眉，不明白这名士兵怎么会知道自己。
“请快赶去鸦堡吧，公爵阁下想要见您。”
“公爵阁下？”
雷恩移开眼，飞快地思索了片刻，抽动缰绳、低喝了一声让黑马飞奔起来。
罗翰·索利斯和他不对付，没事不会想见他。现在派人等着他返回召见，只可能是与埃林有关的事情。
黑马一路疾驰过鲁茵的中央街道，幸好现在是清晨、商铺都还稀稀拉拉刚刚准备开门，否则难保以雷恩那不管不顾的驾马速度会不会撞上行人或货商。
鸦堡的守卫显然也已经得到了命令，远远望见是雷恩骑着马冲来，早已经打开了城主堡垒的大门。
雷恩一路驾马到了主殿门前才猛地翻身跃下了黑马，只是潦草地摸了摸马鬃、安抚一句后便转身朝着大厅走去。
进入主殿后可以看见忙碌的佣人正四处奔走，这显然是出了什么情况。一个衣着得体的年轻男人一见到雷恩便飞快走进：“我是索利斯大人的管事。请随我来。”说完他便回头快步走去，没有丝毫废话。
“发生什么事？”
“埃林·弗格斯阁下昨夜被堡垒的守夜人发现晕倒在屋顶。”管事言简意赅地说道，“到现在还没有苏醒。实际上索利斯阁下已经派人去鲁茵的教堂召见圣职了。他没想到您能这么快回来，但命令已经下达，一旦见到阁下就将您召来这里。”
雷恩没回话，只是皱了皱眉。他反而没有索利斯这么紧张，毕竟埃林现在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雷恩不觉得埃林会让自己陷入危险。
将雷恩带到埃林所在的房间后管事便退了出去。
雷恩在那天的晚餐后便离开了，没有到过这里。索利斯对埃林的确是多有照顾，这间卧室相当宽敞，装饰得体。一张宽阔的睡床摆在正中，两边纹饰华丽的地毯上分别安置着精致的桌椅和一张沙发，墙边是未使用的火炉与衣柜。
一张扶手椅被从桌旁抽走摆在床边，索利斯此时便坐在那椅子上愁眉不展地望着床铺上的男人。
当雷恩望见埃林此时的样子，原本不怎么在意的心情突然也紧张起来。躺在柔软床铺上的青年发色与眉色都是不正常的纯白，披散在耳侧，嘴唇同样有些失色，仿佛是患缺血症。
雷恩刚一进门，索利斯便扭头看了过来。他一挥手，一道蛰伏在墙边的阴影便悄然浮现，关上了门。
“怎么变成这样的？”雷恩走到了睡床的另一侧，隔着床铺看向索利斯。
“我想是他自己去了屋顶，随后在那里因为某种原因昏迷。”索利斯摇头，“他能使用飞行术？”
“可以。你可以认为他已经抵达高位魔法师的水平。”雷恩看埃林这状况，也不打算隐瞒什么。
“高位？”索利斯的神情略微停顿了一下。从塔列夫叛乱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是两年时间，而在那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埃林有魔法天赋。
“情况特殊。”雷恩低头看了看闭拢双眼、看上去十分平静的埃林，简短说道，“他并不能使用传送，但又能使用一些被划分到高位的魔法。”
“他以前出现过这样的状况吗？如果不算上斯特莱姆那一次的话……”
“没有。”雷恩摇头，“有可能是被什么人偷袭吗？”
“我已经命下人在找了。如果真是被偷袭，应当会留下什么痕迹。”
“你可以让你的人休息一下。有兴趣对他下手的至少是高位魔法师，更大概率是超位魔法师，不会留下痕迹的。”
“如果他们来，我至少会有些感觉。”索利斯有些不满地瞥了雷恩一眼，他认为这名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骑士是在质疑他的实力。
“如果阁下没忘记，他之前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想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许一段时间后他就会自己苏醒了。”
“在关于他的事上，显而易见，你不擅长说谎。”索利斯眯了眯眼，“我看得出你并没有把握。”
雷恩移开视线，不去看索利斯，也没回答。
“那一次他从昏迷到苏醒花费了多久？”
“大约一周。”
“我们可以等一周。但如果这个时间不断延长，斯特莱姆将要发生的事恐怕是不会一起等下去的。”索利斯盯着雷恩说道。
雷恩的视线略微漂移了一些，望向了窗外：“由我来继续照顾他吧。”
索利斯略微扬了扬下颌，随即起身，用手理了理自己的贵族皮甲：“既然你说不需要搜查，那我便去安排下人停止搜索了。这里就留你和他两人，你们的事情我不打算窥探。”
索利斯说着径直走出了房间，而雷恩就这么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确认门已经关上，才略微叹了口气，瞥过眼看向床铺上的埃林。
“早上好，雷恩。”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埃林睁开了眼睛，侧过目光望着雷恩说道。
雷恩放下心来，同时脸色也变得有些不悦：“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你担心我？”
“废话。”雷恩扭过头，“西海公爵庞诺·约瑟尔已经承诺会协助我们攻占斯特莱姆，并在后续对小阿加尔的行动中同样站在我们这一边。”
“真是辛苦你了，我的骑士。”埃林慢悠悠地坐起，带着笑意说道。
“小事而已，没什么。”雷恩耸了耸肩，“比起这个，这次去西海岸还有些意外收获……对于我来说更值得高兴一点。”
“是什么？”
“待会你自己去看。”雷恩抬了抬眉毛，“轮到你解释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有些意外收获。”埃林的神情间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无奈，“所以一时有些激动，使用魔法过了头。”
“这种事为什么要特意瞒着你的舅舅？”一听是这么回事，雷恩反倒更加不解。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完全没必要躺在床上装睡。
“我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更多只是个巧合吧。”埃林靠在床背上，“刚刚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你的声音，慢慢就清醒了。但我不想当着索利斯舅舅的面睁开眼睛，否则又得向他解释半天。”
“他如果听到你的这些话，你还得解释更久。”雷恩摇了摇头。
“他没有在听。”
经过这几天相处，埃林知道索利斯并不会在鸦堡内用自己的超位领域进行窃听之类的活动，大概也是出于一点对他人微不足道的尊重吧。
“既然你没事就好。”雷恩站起身，“不过看上去的确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多休息，我去和索利斯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别走。”
埃林突然急促地朝着雷恩喊了一声，语调中异样的脆弱感让雷恩愣了愣。他停下刚准备迈出的脚步，转而在那张床铺旁坐了下来。柔软的铺盖在雷恩的重量下略微倾斜，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埃林一直以一种古怪的目光望着雷恩。
“怎么了？你看上去，嗯……不太好。”雷恩斟酌着话语说道。
埃林张了张嘴，又低下头。雷恩已经很久没见过埃林有这样的表现，就好像现在坐在他身边的不是经历了那些事情后变得温和又淡然的法师，而是最初那个冒失的小王子。雷恩吸了口气又平缓地呼出，然后尽可能像他印象中其他人试图安慰人时会表现的那样，用他认为温柔的语气说道：“和我说说？我们都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了，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的吧。”
“能陪我一会吗。”
“这还用特意问吗。”雷恩低声笑了笑，伸手搂住埃林的手臂，让他的重量落在自己的身侧。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埃林带着滞涩的微笑叹了一声，靠在了雷恩的肩膀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或许更像一个故事。”
“说来听听？”
埃林就这么靠在雷恩的肩膀上，慢慢地开口说道：“我发现有一种生活在夏天的小虫子。他们的生命很短暂，身体也很脆弱，一到秋天就会全部冻死，但是这些小虫子并不知道冬天会来临。他们在夏天创造了自己的文明，建立了华丽的巢穴，并为了争夺这些巢穴不停与同类斗争，甚至死伤无数。”
“我知道，你多少猜到我在说什么……但别打断我。”
“我没想打断你，也没猜到你在说什么。”雷恩向后仰了仰，带着埃林一起依靠在深棕色木材雕琢、带着花纹的床靠背上。
埃林并没有太多反应，但神情还是柔和了一些。他继续说道：“后来，这些虫子发现了一些痕迹，以此推断出在遥远的过去还有其他种类的虫子，曾经占有了这片土地许多年。那些过去的虫子到如今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遗骸和造物。夏天的虫子们始终没能想明白过去的虫子为何会消失，但这不重要，对于他们而言只有建筑巢穴和争夺巢穴才是最有意义的事。”
“直到秋天缓缓来临了，虫子们无法适应逐渐变冷的气候，开始纷纷出现古怪的疾病……所有虫子都不能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原因，除了一只特殊的虫子。这只虫子曾经去过春天，他见过在早春与晚春生存的另外两种虫子。”
“这两种虫子中，早春的虫子害怕炎热，在预见夏天的到来后便修筑了一个坚硬的壳，让所有族群都躲到了里面，以此度过夏天；而晚春的虫子太过执着于筑巢游戏，最终也没能想出度过夏天的方法，于是在夏天来临时全部炙烤而死；即便侥幸未死的，也无法诞下新的生命，终于在夏天全部消失。”
“直到秋天到来，早春的虫子们准备好了重新回到这片土地。而此时，他们找到了那只见过他们的特殊的虫子，欢快地告诉了他早春族群的返回。这只虫子费尽力气找到了方法透过壳与早春族□□谈，最后太过疲惫，睡着了。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
雷恩默默听着，看着埃林的目光也不断变化。但无论如何，他都保持着自己身体的放松，让埃林能够靠在他身边。当埃林最后宣告故事结束，雷恩才缓慢地开口道：“你还没说问题。问题是什么？”
“问题就是……”埃林的话语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也许其实没有问题，是我想太多了。”
雷恩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忽然伸手按在埃林的脑袋上揉了揉。
“既然我们只看得到夏天，那把夏天当作四季来过就好了。秋天即将来临，但我想对于我们而言还很远吧，是吗？”
“或许还要几百年。”埃林点点头。
“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比起那么遥远的事，我还有很多近在眼前的、想做的事情没有完成——像是抛开现在的这一切，然后和你一起装作是最普通不过的冒险家一样从斯提罗一直旅行到费伦诺，像是找片寒冷的草原在晚上一起看星星……我也想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公开我们的关系，让你老师和巴勒莫·沃克祖父都知道。”
“他们应该早就明白了，只是不说而已吧。”
“我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雷恩歪了歪头。
“我以为你的脑袋里只装了剑术、见识和谋略，什么时候雷恩·沃克骑士也开始追求这些浪漫的东西了？还是说你只是为了让我高兴才说的。”埃林失笑道。
“再贫瘠的土壤，春天到来时也是会开出鲜花的。”雷恩抿住嘴角，用一个埃林不觉得会出现在他脸上的玩味表情说道。
“谢谢你送我的这些花。”埃林笑起来，在雷恩的面颊上吻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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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新时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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