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天七年,济州暮染秋叶,凉意渐深。
还有小半月便是中秋佳节,长街热闹,行人来来往往,有的是回家团圆的游子,也有趁着这个时候进城兜售的商人。叶家的长子叶庭深如今已十九,正要赶着明年的春闱一举夺魁,于是这一年都在尚春学院做学问,只有中秋才得以归家。
叶家上下张灯结彩,老爷夫人数月不见叶庭深,接到信后更是数着日子盼叶庭深回来。
家中小女叶苗,年方十五,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温婉动人,这一年已有不少济州的大户人家上门说亲,叶老爷夫人正在同她相看。
叶苗像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对此不甚在意,只想这些日子上街置办些新衣首饰,等中秋佳节穿给许久未见的哥哥看。
济州民风淳朴,未出阁的小姐带着慕离是可以上街采买的。叶苗偶尔会和丫鬟秀儿、家中老仆蔡伯一同上街,老仆蔡伯以前是个账房先生,因头脑聪明、对账过目不忘被老爷挖来,替老爷处理来往货品。
蔡伯出门收货,叶苗就与秀儿就在周遭闲逛,统共就在离家三条街内,从未出过岔子。只是那次蔡伯在替老爷收货时发现数量不对,出货的伙计急着入帐,清点时花了许多时间,等他点完已经日暮西斜。
蔡伯走出铺子,向等候已久的叶苗歉声道:“小姐久等,今天这批货数量有问题,清点耽搁了些时间。早知如此,应当让你们先回去的,这么晚了,老爷夫人要是知道该着急了。”
叶苗带着幕离看不清表情,但声音语调听起来并未怪罪他:“蔡伯伯,你也是为了爹爹的生意,不打紧的。我与秀儿先前买了几匹上好的绸缎,送去织云阁量身订做了几套衣裳,今天顺路去问了,还要等上两日。这两日我约莫是出不来了,还要劳烦蔡伯伯替我去取。”
几人沿街向叶宅走去,蔡伯连连道:“不麻烦,是我应该做的。”
不远处,一个衣着简陋的少年蹲坐在巷口,守着几只草编的蚂蚱,双眼颓然地望着天边渐渐被流云吞噬的斜阳,在风中缩紧了胳膊和腿。
叶苗在路过他时,脚步微顿,对秀儿说:“我看这蚂蚱委实有趣,替我买两只带回去吧。”
那孩子一听,眼中涌现喜色,伸长脖子将叶苗多看了几眼,似乎想记住她的样子,可是幕离掩住了她的容貌。
秀儿瞥了一眼那孩子,不解道:“小姐,这蚂蚱有什么好玩的?”
叶苗嗔怪道:“叫你买就买,哪儿那么多话?”
秀儿回道:“是。”摘下腰间的钱袋,掏出四枚铜板丢到那孩子面前,低头去取草蚱蜢时小声道:“算你运气好,遇见了我家小姐。”
此时一阵大风从巷子里卷来,忽而吹开了叶苗的幕离,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容,眉如青黛、眼含秋波,小巧的鼻端、红润的樱唇,像是一朵纯洁的小白花。
少年不由看呆,脑海中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却有另一道视线从掀起车帘向她看来,男人眼中难掩惊艳之色,唇边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捏着两指在下巴摩挲:“没想到济州还藏着这样的美人。”
马车走过长街,缓缓停下,从另一端绕了回来,就在主仆几人遥遥望见夕阳下叶宅一角时,忽而从一侧闯入,将几人冲散。
蔡伯避之不及,摔了个跟头,眼冒金星。秀儿向一旁躲去,回头刚要骂人,就见一抹粉色裙摆没入车帘。她惊愕之下四处寻找小姐的身影,眼皮飞快翻动几下,惊叫道:“小姐!小姐!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抓小姐做什么?”
马车掠过巷角,从偷偷跟来的少年面前飞驰而过,他同样震惊不已,追着马车而去,未跑几步车上突然甩下一道长鞭将他狠狠掀翻在地。
“小姐在街上被人掳走,老爷夫人吓得不行,一开始怕让外人知道,只让家中的下人都出去找,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第二日又发动了商铺的伙计、生意上的人去找,但是小姐竟然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动静太大,根本瞒不住,很快附近的人知道了这事。小姑娘失踪,大家会怎么想?那时候什么说法都有,老爷夫人就那么一两天像是老了十岁。 ”
“老爷找不到人只好去报官,官府的人表面应承下,实则并不当回事。老爷生意上结识的人,门路多,几天后带来消息,说是城外有一间供人玩乐消遣的院子,前些日子有动静,令嫒可能被人带去了那里。那座院子先前只道是京中贵人在济州置办的宅院,里头是什么地方,我们普通老百姓哪里知道。听人这么一说,我们才知道居然是这样的地方,里面都是从各地搜刮来的姑娘,新的来旧的去,神不知鬼不觉。”
“夫人一听就晕过去了,醒来哭得昏天黑地,老爷带人去找,结果门都没进就被人打了回来。老爷回来后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他说他看那院子里赶他出来的婆母手上带的玉镯眼熟,像是去年小姐生辰他送给小姐的那只。小姐一定就在那里,他们当街强抢民女,目无王法,欺人太甚。
“老爷又去敲衙门的门,状告那院子的主人,可知州大人却说那院子里头根本没有小姐,老爷没有证据,衙门的人说他故意闹事,将他关在牢里一顿折磨。过了七日才让伙计将老爷抬回家,他一身都是伤,动都动不了,为了小姐心急如焚,又恼火县衙不作为,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老夫人身子骨本就弱,常年吃药吊着,老爷亡故没几日也跟着去了。”
厅堂内众人沉默,唯有常叔小声啜泣,嗓音越来越酸涩,胸口起起伏伏像是喘不过气。
江焕看着可怜,让门外的侍卫弄了些水来。
常叔接过水,看了她一眼:“你是个好心的,可是这世道好心没好报。老爷夫人多好的人,一个被活活折磨死,一个伤心欲绝而亡,庭深赶回来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还有老蔡,小姐失踪后他把事情怪到自己头上,整天浑浑噩噩,老爷夫人死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秀儿吓得不轻,说起来她那时年纪也小,后来或许是回老家了。总之这宅子里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只有我了,只有我了……”
“叶家小姐自那之后再也没出现过吗?”百里珩问道。
常叔听他语气冷淡,睨了他一眼,愤愤地说:“没有。本来老爷还心存侥幸,但去衙门一趟,他们查都不查就说老爷的不是,若是没有半点问题,谁信呐。官官相护,他们这是作孽,要遭报应的!”
常叔越说越激动,故意拿眼睛瞪百里珩,明摆着故意说给他们听。
敢当着百里珩的面如此放肆,厅内的气氛果然冷了下来,成丰拧眉看向他,正想喝止,就听百里珩抬起薄薄的眼皮,不轻不重地看了常叔一眼问:“那叶庭深又是怎么死的?”
晋天七年中秋前夜,接到家中出事消息的叶庭深连夜赶回。
叶宅一片漆黑,他从马鞍上下来,在门前站定,檐下原本挂着红灯笼的地方如今换上刺眼的白绸,让他感到陌生又惶恐。
大门被轻轻推开,寒风灌入叶宅前院,在空寂的廊庑和园子肆意穿梭,像是迫切地寻找原本宅中生活的人。
常叔守在门前彻夜未眠:“少爷......”
听见熟悉声音里的哽咽,叶庭深鼻头一酸:“常叔,我回来了。”
惨淡月色下,十九岁少年清俊的面容惨白如纸。他沉痛的目光越过常叔,望向宅中唯一点灯的厅堂,幽幽火光在黑暗中如同一座远离尘世的孤岛,孤岛隔绝的是他此生最亲的亲人。
他无端踉跄一步,浑身颤抖不止。
“常叔,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常叔抹了抹红肿的双眼,喑哑道:“少爷,小姐被掳走后,老爷去状告官府被打死,夫人心疾犯了也跟着去了。”
叶庭深未听完眼前已模糊不清,他在空旷的园子里任寒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拳头攥得紧的不能再紧,心中发誓一定要讨回公道。
叶庭深一人扛起了后事,妹妹失踪、爹娘死得不明不白,丧事在府衙眼皮子底下草草结束。
原本几个月后参加春闱的事,因为丁忧三年,变得遥遥无期。常叔在他的吩咐下将宅中的旧人遣散,本来叶庭深想让他也离开,但常叔在叶宅待了大半辈子无处可去,又是真心心疼叶庭深只剩一人,最终得以留下。
叶庭深接手了叶家的生意,生意人多重利轻义,见他一个从未涉足生意场的的年轻人,暗地里使了不少手段。叶庭深屡屡栽跟头,他越是想要保住叶家的家产,就越难抓住,原本清朗的性格在经历了这些事后渐渐变得深沉内敛。
叶庭深从未放弃过寻找叶苗的下落,他在济州埋下许多暗桩,替他打探消息。消息真真假假,起初他接到消息还会高兴几日,后来愈渐心如死灰。
一年后的某日夜里,常叔提着灯笼走在空旷的院子里,漆黑的厅堂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将灯笼举高,借着火光看清一个模糊的人影跌坐在椅子上,如一座静穆的雕像一动不动。
“少爷......”
阴影下叶庭深抬起低垂的眼皮,幽幽火光照亮了他猩红的眼眶,晦暗的眼眸含着刺痛和愤恨,抓着信纸的手不停颤动。那页轻飘飘的纸承受不住他的摧残,如一瓣凋零的白花无力地坠入黑夜。
这些年的磋磨让常叔知道,高兴未必是真,失意却一定有源头。
他内心揪起,他直觉那页信上藏着他们多年来的期盼:“是......小姐有消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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