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邈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一周,似乎在观察他们的态度,但在场几人皆不是等闲之辈,就算他看人的功夫再深,也看不透他们。
王邈不觉有些懊恼,语气染上了些许烦闷:“他初来乍到,我假意教他地下钱庄的规矩,实则是将他的钱压入赌坊。赌坊那地方只要一进去,就很难出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上带的盘缠都输完了,还欠了一大笔债。这样的人赌坊见多了,拿了字据让他签字画押,若是还不上就卸了他的手臂。
“那人一听要画押,立刻不干了,说是要找府衙告状,还说......说的什么我记不清了,但是意思是他是从盛京来的,来我们这小赌坊是给我们面子,让我们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们听听,说的什么话?这我们能忍吗?”
盛京来的公子哥儿本以为自己不论走到哪儿都能吃得开,谁知入了烟波巷的地下钱庄,被些身份低微的人当猴耍。等他发觉自己中了套时,已欠下大笔债务,被赌坊的伙计压着胳膊摁在散发着铜臭味的赌桌上动弹不得。
公子哥儿本来穿着一身墨绿色圆领绸衫,腰间配了玉带,此时都输光了,只剩里头一件白色单衣。细皮嫩肉的脸搁在赌桌上一蹭,顿时火辣辣的疼。加上胳膊受人桎梏,不得使劲,吓得直嚷嚷:“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凭什么动我?”
赌场的伙计都不是善茬,哪个手上没沾过血?啐了他一口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没有钱就把命留下!”
公子哥儿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喘着气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动我一下,我包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啊!啊!放手!”
话音未落,胳膊上顿时传来剧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如同砧板上的鱼在桌上扑腾。
“我管你是谁,来地下钱庄的人哪个是抱着慈悲心肠来的,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不就是想寻个野路子捞钱吗?”赌场伙计又一用力,公子哥儿半身从桌上弹了起来,又重重跌落,挣扎开的碎发糊了一脸,匍匐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
“怎样?我们够不够野?”
公子哥儿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他微张着口,发丝遮掩了他眼中的狠意,缓缓点了点头。
赌场伙计拿出一卷欠条,抓着他的手往刀尖上一划,他顿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嚎叫,用了浑身力气将手往回拽。
“你不要不识趣,你若是不签,今日别想走出这个门。”伙计威吓道。
“不要......不要......我不能签......我一定还上,我只要回盛京我就能还上。”伙计无视他的哭嚎,将他的手扳开,重重压在欠条上,几乎要将他的手指折弯。
“你离开济州要是跑了怎么办?济州到盛京送信来回也就十日,时间足够让你家里人拿钱来赎你。”
他的身体突然顿了一下,转而微微颤抖:“不行不行,不能让我爹知道,我爹知道,就全完了......”
伙计冷哼一声:“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时候到了能还上就行。”
伙计一松手,公子哥儿浑身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如同一条死鱼一般。
赌场伙计拿到欠条,不顾他的死活,念道:“一千两白银,限一月之内还清,不然月利百分之五。不要妄想逃跑,我们有人盯着城门。”
王邈将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在公子哥儿落魄之时装作好心接近他,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又旁敲侧击问他究竟有没有法子能还上,公子哥儿却变了脸色,吞吞吐吐起来。
王邈劝道:“你家中既然有钱,为啥不让家里人知道?家里就算有什么老虎狮子,总归是家里人,不会让你把命丢在这里。”
公子哥儿目光遮遮掩掩:“你不懂,这事若是让我爹知道,他定会大发雷霆,将我每月的零花都没收了,将我关在盛京哪儿也不准去。不是还有大半个月吗?我再想想办法。”
王邈不知他有什么办法一月内能凑到一千两银子,若是真有这样的办法,他也想试试。于是这一个月内,他时时盯着公子哥儿的动向,只知道他去过一趟衙门,想让沈知州替他做保。看来这位公子哥儿确实有些背景,若是他这个月实在拿不出来,就找人跟到盛京取钱。
沈知州不清楚内情,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他又找人递信,不过信件走的慢,还有遗失的可能,这时已过了五日,他看上去才有些着急了。
他在赌坊受了惊,这些天东奔西走,身子日渐亏虚,眼见衣袍宽大了不少。往日里锦衣玉食的贵人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于是他拿玉冠作抵押,换了辆代步的马车。
自他有马车后,王邈就不便跟踪了,只知道某日夜里他回来时面露喜色,还从车里抬出了一个沉甸甸箱子。
王邈和钱打交道多年,隔着数里远都能嗅到里头金贵的气息,心中疑惑非常。
果不其然,第二日这位公子哥儿带着一箱银子换回了那张欠条,神清气爽地走出赌坊。
“这人和叶家的事有什么关系?”成丰问道。
王邈道:“您别急,您听我慢慢说。事后我想知道他的银子是怎么来的,于是邀他喝酒,他这人才被骗转头又忘形了,喝大了什么都敢往外说。他跟我说,济州北有座院子,是盛京的贵人专门为了豢养女眷偷偷建的。这里离盛京只有几日行程,有些高官显贵私下会来这里找乐子。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就算有风吹草动也来得及遮掩,隐蔽得很。”
百里珩的脸色冷了下来,眸光幽幽,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线。
王邈不知他是哪里不高兴,斟酌了一下接着道:“我都是听来的,究竟什么样我也没进去过。那公子哥儿看上去是有关系的,他说他替院子的主人找来了一个美人,又小又嫩,主人看了甚是喜欢,就给了他二百两银子,又借了八百两给他,还没设期限。”
王邈抬眼瞄了一眼面容冷肃的百里珩和成丰:“你们应当猜到了,这个美人就是叶苗。她被那公子哥儿瞧见了容貌,于是心生一计,将她掳走换了钱。”
百里珩望向他的眼中染上一层寒意,冷幽的声线越发捉摸不透:“这人叫什么名字?”
王邈被他的目光一刺,赶忙低头回道:“郑斌。他说他叫郑斌。”
成丰面上流露出一丝愕然,见百里珩眸色越发深沉,又问道:“这些都是他告诉你的?”
王邈点点头:“我什么瞎话没听过,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这人估计是个角色,不管做什么都有点自高自大的意味,怎么,你们认识他?”
成丰冷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王邈识趣地闭上嘴。
江焕听得心烦意乱,她知道大致的剧情走向,但如此细节在眼前展开,还是头一遭。她虽然是在做工,但免不了受书里的人物影响。
她神色不明地望向百里珩的背影,暗自思忖道,郑斌这条线索一出,百里珩应当能察觉出点有用的东西,就看他接下来作何打算了。
“一年前,那间院子走水,你可知道怎么回事?”百里珩问。
王邈略一思索:“这我不太清楚。”
“叶庭深你认得吗?他死前那段时间可有和什么人接触过?”
王邈挠挠头:“叶庭深......叶庭深,哦,我知道这人,不算认得,不过别急,我们那儿人多,他若是真和什么人有接触,我一定能找出来。”
打发王邈回去后,成丰问百里珩:“王爷,王邈说的话能信吗?”
百里珩看了一眼江焕,似乎是想让她回避,但江焕装作没有看懂,反而加入了讨论:“王邈这人看人极准,他会在府衙门口找我们求助,定然是看出王爷的地位在知州之上。如此一来,他为了能逃避责罚,不会欺骗我们,至少现在不会。
“他说的头头是道,若不是知道内情,很难与我们先前掌握的信息对上。我们在济州从来没有提到过郑斌,王邈在回忆叶苗失踪这件事时却从郑斌出发,这个人不简单。”
江焕当然知道为何王邈会从郑斌开始叙述,因为其他的故事碎片都给得已经七七八八,就差一条线索串联,不然如何能将故事说圆?
百里珩闻言,微眯了下眼睛,“我们在查叶家的事,在府衙门口恰好遇见了知道内情的王邈,你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太凑巧了?”
成丰眼神一动:“王爷,您是说,有人故意放王邈出来的?”
“从郑斌出事、叶庭深现身到王邈送上门,都是有人刻意想让我们查叶家的过去。”
成丰颔首道:“既然如此,那王邈说的应当都是真的。”
百里珩望着桌上冷却的茶水,手指在桌上轻轻扣了一下,幽幽道:“王邈身后的人想借我们的手查明真相,他知道我们在杜沅康那儿捞不到线索,所以将王邈推了出来。这样一来,杜沅康大抵和他就不是同一立场。”
成丰问:“那王邈该如何处置?”
百里珩沉声:“王邈其人为了一己之利坑害百姓,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这次他提供重要线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待所有的事了再行发落。这几日,派人盯紧他。”
成丰颔首:“是。”
待成丰离开办事,江焕却迟迟未走。
百里珩操劳几日有些疲乏,撑在榻上揉了揉睛明穴,半晌睁开那双带着郁色的眼眸,带着一丝倦意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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