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珩尚未走远,善武回头向江焕使了个眼色。
江焕点点头赶紧跟上,也不顾百里珩什么脸色,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我想明白了,我们在济州费了那么多周折才查到叶家过去发生的事,如今只有我们能找这一系列事情的幕后真凶,若是我们轻易放弃,不知还会有多少人同叶家一样死的不明不白。我劝您放弃也是为您的处境着想,但您若是执意想查......”
几人行进到司理堂前,百里珩侧身回望了她一眼,眼中的神色不浓不淡,叫人看不出意思。
江焕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您若是执意想查,我一定站在您这边。”
戚夫人言辞凿凿,眉眼间是一片赤诚的坚定,日晖洒落在她的发梢,映入她如琥珀般的眼眸,散发柔和温暖的色彩。
百里珩神情微顿,转身看向她,眼中的神色不知不觉认真了几分。
善文善武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目光在戚夫人与王爷之间打了个转儿,又对视一眼,低下头数脚趾。
这不是戚夫人第一次向他示好,但是是第一次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
百里珩心中一动,面上虽还是端的冷漠疏离,但目光回到原来的方向时,落下一句:“今日没有时间与你周旋,莫要碍事。”
陆章从大牢里被提出来候审,他虽没有遭受严刑逼供,但在数日的牢狱之灾已将他摧残得面色蜡黄,精神萎靡,顾不得形容。
江焕另设一座椅在百里珩身侧,在陆章被推上来时,身体前倾,接着堂外投入的光线,仔细将他打量了几眼。
他低垂着头,透过散落的发丝拧眉瞥了江焕一眼,似乎有些避讳她的目光。
江焕跌坐回椅子时面露诧异,对百里珩与善文善武道:“我见过他。”
此话一出,堂上几人皆向她看来,就连陆章黯淡的眸中也划过一丝异样。
江焕看回陆章身上:“济州知州衙门前贴了他的画像,他半年前被府衙通缉,罪名约莫是入室盗窃。”
百里珩凝眉道:“你确定那人是他?”
江焕又多看了陆章几眼,“上庭饱满、眉眼凌然,下颌线清晰流畅”,和她记忆中那张画像一模一样。她笃定地点点头:“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他不错。”
半年前陆章曾在济州犯下入室盗窃的罪名,然后逃到了盛京,他身上的疑点似乎更多了。
百里珩阴戾的目光锁在陆章身上,沉声道:“我们已查明你叫陆章。你害郑太师的独子殒命,没有叶家做保,如今就算出了大牢,郑太师也不会放过你。你若想安稳离开盛京,就将你究竟为何自称叶庭深,入京前后做了何事从实交代。”
陆章听了他的话十分平静,那双在幽暗处待久了的眼睛,看人时微微眯起,不慌不忙道:“如果我从实交代,你们能保住我的性命?”
善武道:“大人是临安王,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他说能就能!”
陆章微微一笑,不知是何意思,又瞥了百里珩一眼,喃喃:“原来是临安王。”
“王爷,您说查出我不是叶庭深,那您查出叶庭深去哪儿了吗?”
百里珩道:“叶庭深已死,就葬在叶家祖坟。”
陆章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想将这些天没呼吸到的新鲜空气,一股脑全部吞进身体。
“你们查的不错,我不是叶庭深,是个无名小卒,犯了事逃来盛京,想洗手当一名普普通通的杂役过活,没想到才一个月就遇上这种事。算我倒霉,我没有别的话可说,郑太师如果想我一命抵一命,我认了。”
陆章似乎放弃挣扎,眸光黯淡下去,不理会堂上几人探究的目光,将自己封闭起来。
“陆章,你先前是否认得郑斌?”
陆章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我们一个在济州一个在盛京,我怎么可能认得他?连他叫什么都是这些天从你们嘴里听来的。”
百里珩微微眯了下眼:“陆章,我们这次去济州,不仅调查了叶庭深,还调查了叶苗。”
陆章神情一顿:“哦,是吗?”
百里珩道:“你认得叶苗?”
陆章定住眼神,看向百里珩,似乎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可百里珩同样面色无常。
陆章缓了一下,挪开目光道:“若你说的是叶家的小姑娘,我认得叶庭深,也知道他有一个妹妹。”
“叶家的小姑娘?”百里珩问道:“不对吧,叶苗比你大两岁。你怎么称呼她为小姑娘?”
陆章辩解道:“我不知她多大,你这话什么意思?”
百里珩冷声道:“陆章,害死叶苗的人,不是你吗?”
百里珩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湖水漫上陆章的躯体,陆章瞳孔骤然一缩,瞪着眼睛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陆章的眼珠震动,面色霎时间惨白如纸。
江焕握紧了身侧的扶手,向百里珩望去:“这是怎么回事?”
百里珩眸光划过一道精光,垂眸看向堂下跪倒在地的陆章:“叶苗被郑斌掳走前,遇到的那个卖草蚂蚱的人就是你。你是在场除了她的丫鬟仆人,亲眼见到她被掳走的第三个人。”
陆章汗如如下,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涸辙之鲋不停挣扎。
“不是的,不是的......”
百里珩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接着道:“若不是在你这儿耽搁了,她或许早已回到家中,不会被人盯上。若叶老爷上府衙报案时,你能出现作证,或许衙门就不会草草了事。”
陆章攥紧了拳头,咬紧牙齿,眉间紧拧,脸上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他抬起猩红的眼睛,嘶吼道:“这不是我想的!”
一声疾呼仿佛抽去了他浑身的力气,他幽幽瘫坐在地上,哽咽道:“我也不想发生这种事情!”
江焕注意到他的用词,瞥了百里珩一眼,转头温声道:“可以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什么吗?我们想找出叶家灭门的真相,让真正害死叶苗、叶家的人付出代价,你也不想让叶苗死的不明不白对不对?”
陆章红着眼睛看了江焕一眼,她看上去二十上下,眉目柔和,语气像极了当年初见时的叶苗,那便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他红着眼眶将堂上几人扫了一眼:“你们真的想帮叶家?”
百里珩沉声道:“我以临安王的爵位担保,一定会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还叶家公道。”
陆章将他看了又看,深吸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我就是叶苗被掳走前最后见到的人。当年我才十三岁,当场被吓得失了魂,过了一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我娘曾是烟波巷一名歌伎,生时低人一等,死后也没留下什么东西。我自小在济州无依无靠,只认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我求他们帮忙打听叶苗的下落,他们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转头要么忘了要么没上心,耽搁了几日才找到一丝线索,叶苗被抓进了城外那间不可说的院子。
“那间院子在济州外不是一日两日了,平日里幽静得很,偶尔夜里传来女子的哭叫,隔着一道城墙也无人知晓。偶有路过的平常百姓以为里头闹鬼,都避着走,压根不会往别处想。我年纪小,又没有背景,在院子外偷偷蹲守了些日子,总算等到院子里的小厮害病,寻了个差事混了进去。”
陆章咽了咽喉咙,瞥开目光,似是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接着道:“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院子里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姑娘,一派不知是懵懂无知还是认了命,逢年过节陪权贵寻欢作乐,过一日算一日。另一派就像叶苗一样,拿命抗争,只要有一息力气,死也要逃出去。我混进院子里时,离叶苗被掳走,已过了二十多日。许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陆章深深喘了一口气,未将这句话说完,又道:“她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那时不知她的爹娘去世,想着只要将她带出去,她还有救的。叶苗是个坚强的姑娘,她虽然受到了伤害,但她没有放弃。她们这样骨子硬的姑娘,院子不给她们饭吃,想着法子折磨,我有时偷偷给她们带些吃食,但院子里的侍卫看得紧,有一顿没一顿的,是个人都受不了。
“有些姑娘受不了认命了,还有的姑娘被活活饿死。叶苗虽然没有妥协,但精神已经不大好了,她同我说那个月十五会有京中大人物来院子,那时院子里的看护都会集中在前院,后院只有三两个人看守。院子里有一棵歪脖树与围墙挨得近,只要能将看护引开,她就能爬上树翻墙出去,到时候我在外头接应,我们就能从院子离开
“我那时不过十三四,哪里懂那么多,只要能将她救出去,我什么都能做。那一夜前院灯火通明,后院特别安静,我听叶苗的话找来了辆马车守在墙外,我等了一夜,一夜都不见她出来。我有不好的预感,于是返回院子……”
陆章攥紧了拳头,垂首闭上双眼:“叶苗想逃跑的事情被发现了,那夜根本没有什么京中来的贵人,是院子里的管事为了教训她设下的圈套。她被毒打了一顿,奄奄一息地关进柴房。他们还将叶家父母双亡的消息告诉了她,第二日我拼命闯入柴房时,发现她已经一头撞死在屋内了。”
堂上沉默半晌,江焕压抑得喘不上气,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听了都如此难过,更不要说是这一切的亲历者了。
十九岁的少年,低垂的脊背像是八旬老人,不知这些年背后背负了多少重压。他从济州一步步走出来,走到盛京,将被掩盖的故事捅到天子脚下。
百里珩幽幽道:“你可知你上月从卷云楼推下的郑斌,就是当年在马车上将叶苗掳走的人?”
陆章一愣,目光死死盯着百里珩,似乎在分辨他是否说的是真的。须臾,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狂躁的笑声,压抑又尖锐,他笑得浑身颤抖,直不起腰来。
身前忽而滴落几粒水珠,落在地上很快融入土中。
笑声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经久不灭的呜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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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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