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在檐上,洗去了世间一切的污秽,也掩去了夜里不寻常的动静。闪电惊掠过一剪竹帘,惨白的光照亮在虚室玉簟上对坐的面容,却无法照亮他们心中昏沉的欲念。
一壶茶用小火煨着,一人放下玉盏:“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案几另一侧的中年人小心答道:“大人放心,我已着人去办,不会出差错。”
他斟酌了一下,又道:“这郑斌平日里游手好闲没个正行就罢了,手脚居然如此不干净,他一死了之倒好,要不是大人有心提醒,我们余下的人恐怕都要牵扯进来。”
“大人”顿了一下,抬起深邃老成的眸子看向他:“郑太师原是武将出身,一介莽夫,如何会教导子孙。只是我也没料到,他的脑子居然如此不好,竟然公然在朝堂上闹事。”
他目光定在幽暗深处,声音愈渐低沉:“如此,当初就不该帮他。”
雨声渐渐褪去,竹帘外传来异响。
中年人闻声“唰”地扯开帘子,就见一窈窕女子端着一盘茶点跪在虚室外,腿边放着一柄油伞。虽是雨夜,暑气尤盛,她却穿戴厚重,颈间系着一条丝帕。
她倾身向前,双手将托盘递了过去:“官人,夜深了,妾备了些点心,给您和大人提提神。”
中年人一时没接,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幕离下的她。许是托盘太重了,缠绕着白绸的纤细手腕微微发颤。中年人终是从她手中接过,道:“知道了,回去早些歇息吧。”
女子低头道:“是。”
中年人随手将茶点搁置在案几上,“大人”扫了一眼,道:“你这小妾倒是有心。”
他发出几声怪异的闷笑:“女人嘛,进了这间屋子就得依附于我,没有我,她还在......”
他突然噤声,半晌:“下官知错,下官再也不提了。”
“大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你的那些手段,近段时间收敛些,别叫人看出了端倪。”
中年人脸上一晒,掩藏在幽暗处,连连颔首:“是是是。”
安泰钱庄这厢财物未丢,却遗失了账本。
东家刘康惊魂未定,加上肩头负伤,再次晕厥过去。
百里珩在钱庄内未找到线索,明白昨夜的刺客是声东击西,他们并非在意刘康的命,而是想要毁掉账本上证据。
杜沅康已死,沈治中被移送大理寺监牢。因圣上警告再三,百里珩无法私自靠近。
原本官府走不通,他还可以从民间查,可安泰钱庄的线索一断,他就不得不回到原点,将主意打到沈治中头上。可沈治中是块硬骨头,入京后一言未发,就连刑部尚书匡斯夷匡大人亲自审问也拿他束手无策。
百里珩于是登门拜访匡斯夷,看能否从中获得杜沅康暴毙的线索。
匡斯夷乃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刑部衙门的司务通报一声出来,说匡大人身体不适,暂不见客。
匡斯夷正在审理杜沅康一案,避之不见,定是有他的理由。百里珩也不强求,便说过几日再来拜会。
官民两条路都被堵死,眼下他想凭一己之力继续查,有些难了。
王府的马车缓缓前行,百里珩端坐在车内,双手放在膝上,闭目养神。马车驶入闹市,嘈杂的声响灌入耳中,百里珩眉间一跳,突然睁眼道:“停车。”
他掀起车帘向外看去,长街一角,行人熙攘,一身淡色衫裙的戚惜正在一书肆前与店里的伙计攀谈,身旁的丫鬟从他手中取走几本书卷。
他的目光在四周逡巡,没有找到熟悉的身影,眸光不自觉黯了黯。
又听清风送来几个模糊的音节,“阿姊......托人......找了好久......”
待戚惜离开后,百里珩让人去打听,侍卫回禀道:“书肆的人说是几本工部员外郎李栋鹤的诗文。他的诗文曾风靡一时,如今已算不得出名,辗转了许多人才找到。”
百里珩微微蹙眉,思索戚夫人如何与李栋鹤搭上关系,揉了揉睛明穴,道:“去查查李栋鹤是什么人。”
“李栋鹤?”刑部衙门内,正查阅杜沅康一案卷宗的匡斯夷,听派去大理寺打探的衙役禀报道:“是啊,李大人今日一早去大理寺牢狱探视了。”
匡斯夷顿了一下,目光未从卷宗上移开:“他当年是沈治中的得意门生,去看他也在情理之中。再去盯着。”
李栋鹤约莫四十上下,着青衫布履,身量清瘦,眉眼却十分清明。他在朝中上下无靠,任工部员外郎已十三载,一腔热血早在磋磨中渐渐迷失。
前几日临安王派人来寻他时,他还以为听错了。
直到听到沈治中三个字,才恍然明白其中的用意。
这些天他不是没有想过济州的案子。
二十年前,沈治中尚未升任济州知州,曾在一乡绅捐助的义塾中为穷苦百姓授业。
李栋鹤就是那时成了他的一名门生。
二十年前,义塾简陋,竹柏葱郁,尚值青年的沈治中在讲台上传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虽一身清简,却掩不住意气风发。
有学生问:“老师,肚子都吃不饱,如何能立心立命?”
沈治中放下手中的书卷:“立心立命,不是教人饿着肚子空谈大道。它的第一要义,恰恰是让百姓衣食丰足、安居乐业。你若能使一户农家秋收满仓,便是在为这家人“立命”。若圣贤之学不能解民生疾苦,那学它何用?所以,先俯身耕好那一方田,让锅中有米、灶下有薪,这件事本身,就是圣贤之道。你且静心体会,将来学以致用。”
李栋鹤跟随狱卒走下地牢,快步中重重铁栏向后飞逝,犹如光阴辗转,蓦地停在某处。
阴湿牢狱内,当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两鬓斑白,须发散乱,身上囚服污迹斑斑,蜷缩在牢房一角。
李栋鹤扑上前抓着铁栏,哽咽道:“老师......”
沈治中在大牢中待了半月,似乎老态更显,他混沌的眼珠朝李栋鹤挪了挪,干裂的唇嚅动:“是你。你怎么来了?”
李栋鹤一个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啜泣出声:“老师,怎么会变成这样?”
沈治中微微扯了一下唇角:“成王败寇,愿者服输。”
李栋鹤仍在低泣:“可是,可是您曾说过,安身立命、心系天下,那些如今又算什么?”
沈治中默了半晌:“栋鹤,当年那些学子只有你走出来了。可你也不过区区六品员外郎,论权势人外有人,论钱财两袖清风,你独身一人在盛京城中蹉跎岁月,进无可进退无可退,你又得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李栋鹤初来盛京时曾因诗文风光一时,可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世上不缺才子,他很快便被新人淹没。他不是没有醉酒到天明,哀叹怀才不遇、生不逢时,可他从不认为这是一种蹉跎。
沈治中的话让李栋鹤心中涌上一股酸涩,垂眸哽咽道:“十七年前我初入盛京,长街车水马龙,巷子酒绿灯黄,繁楼纸醉金迷,瓦肆夜夜笙箫。我这个一穷二白的书生,几乎迷失在盛京的繁华中。
“我想我读书考学,所求之事不过如此,我要留下来出人头地,再也不复当年的窘迫。可是无权无势在盛京举步维艰,无奈之下,我只好拜入前大学士范昊门下,做一名侍读。翰林院人才济济,我再怎么努力,才学也不过平平。
初时我伏小做低,为同僚铺纸研墨、洗衣做饭,可其中一人却由为过分,屡屡出言不逊,一次醉酒甚至妄图欺辱学生。学生忍无可忍,将他推入书院的莲花池中,若不是过路的学子将他救起,恐怕会酿下大错。”
沈治中望着他略显诧异。
李栋鹤痛声道:“学生因此被赶出翰林院,若不是范昊大人暗中护着,我可能难以继续留在盛京。我辗转求了好些人,遭了许多白眼,终于得以被调入工部做主事,却在任职第二年又遇见了那名曾欺辱我的同僚。
“他再次出言不逊,让我当众难堪,可我心中谨记老师教诲,仁德善念,立心立道,不与他一般见识。久而久之,他见无法激怒我,也就失了兴致。
“老师,若非您当初一番教诲,我恐怕一生也难以踏入盛京半步,我能在此安身立命,尽我所能,心中虽有遗憾,仍是满足。”
他抬起湿润的双眸,惋惜道:“老师,您当年最是克己守礼,这些年一定吃了很多苦,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吧。”
牢房内蓦地静下来,穿堂风呼声幽幽,形如鬼魅。
沈治中良久不语,透过面前一扇铁栏,那双不再年轻却依旧清澈的眼,叫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一个不知何时被他弃如敝履的人。
沈治中蜷缩的身体向前挪了一寸,却又停下,良久,喟叹一声。
“栋鹤,我二十四岁中举,在官场浮浮沉沉二十余载,除了刚入仕那几年,其余时间几乎都在煎熬。我做了许多错事,有些是受人逼迫,有些是身不由己,如今想来都是自己的选择。”
他牵动干裂的唇角,露出一个惨笑:“老师如今这副模样,让你们失望了。”
“老师,收手吧。”李栋鹤眼中的惋惜更甚。
沈治中摇了摇头:“我已不能回头。”
李栋鹤握紧铁栏:“老师,您可以的,只要您认罪,可以求皇上从轻论处。老师,您不怀念当初在义塾的日子吗?”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有什么可怀念的?”
“不是的,是那些您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日子。是您与同僚、学子把酒言欢、畅谈人生的日子。是那些豪情壮志、笑看风云的日子。没有权力倾轧,没有欲壑难填,唯有万事无心岁月长......”
沈治中仍呆坐在大牢中,高墙上一方小窗透进来的日光,斜斜映在草堆上。
细碎浮尘悠悠飘扬,顺着金色甬道飘向广阔的天地。
刑部大牢内潮湿阴暗,少了沈杜二人,似乎变得更加幽暗寂寥。
狱卒打开先前关押杜沅康的牢房,侧身退到一旁,匡斯夷走入房内,四下一览无余。
牢房在杜沅康遇害后,被从里到外搜查了个干净,除地面上残留的点点污迹,其余都已搬走。
衙门再三搜查,狱卒在送饭时,身上没有毒物。
难道真是临安王派人进入大牢杀了杜沅康?
他隐隐觉得不对。
可如果不是临安王,难不成是杜沅康自己杀了自己?不,杜沅康贪生怕死,是绝不可能自裁的。
如果杜沅康在被押入大牢后,有人暗中将毒药下在他身上呢?
可那人如何把握时机,正巧赶在临安王派人来时毒药发作,将事情栽赃在他头上,一举两得?
匡斯夷百思不得其解,出了牢房,定定地站在铁栏外出神。恍然想起卷宗上写着,当日临安王的手下进入大牢前,曾吩咐狱卒将另一间牢房关押的沈治中叫走。以沈治中的机敏,不会察觉不出有人想借机撬开杜沅康的口。
匡斯夷踏入昔日沈治中的牢房,内里依旧维持着先前的样子,一张简陋的木床,铺着薄薄的草垫。
他在牢房四角分别站立片刻,蹲下身借着天井的光,目光仔细落在木床的草垫上。
草垫是拿洗净晒干的稻草编织的,因沈杜二人入狱时尚未确定罪名,牢房内铺设的草垫成色较新。
但这草垫如今凌乱不堪,色泽萎靡,倒像是被磋磨得厉害。
他的手轻轻拂过草垫,忽然眼中精光一闪,搓了搓手指上粘的粉末,再从中缓缓抽出一根不算起眼的茎。
与其余稻草并列放在一起则能看出区别。
那是一根被压扁的秸秆。
“大人!”小吏突然闯入大牢:“沈治中服罪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北宋张载《横渠语录》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出自清代赵翼《论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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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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