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治中对杜沅康下毒一事供认不讳。
在他被押送入狱前,有人将灌入剧毒的秸秆藏在他的草垫下,吩咐他在刑部审讯结束后,将此毒掺入杜沅康的吃食中。这种毒发作缓慢,但若是情绪剧烈起伏,便会加快横死。
杜沅康胆小怕事,经不住威吓,一旦有人刺激,他定会当场暴毙而亡。
是有人算准了,临安王定会派人来找杜沅康取证。
“饭食都是狱卒亲自送进去的,沈治中是怎么当着杜沅康的面下毒的?”匡斯夷坐在刑部衙门的案几前听完小吏打听的话,仍是不解。
“不是当着杜沅康的面,而是当着狱卒的面。沈治中先是多次找狱卒要求换牢房,让他换到隔壁,他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说有人要害他,他哪儿也不去。给狱卒留下了极为难缠的印象。如此一来,狱卒送饭往往先给沈治中,再给杜沅康。
某一日狱卒将饭食送入沈治中的牢房内,起身出门时,他很快将毒掺入饭中,又佯装将菜打翻,让狱卒再送一份来。狱卒知道他事多,懒得与他纠缠,便直接将杜沅康的饭食换给了他,将他的给了杜沅康。”
匡斯夷明白过来,闭上眼,揉了揉睛明穴:“将那日当值的狱卒从严处置。”
“王爷。”被关押数日的善文回到王府,踏入百里珩的书房。
百里珩半身倚靠在塌上,放下手中的书,抬眼将他略略扫了一眼:“回来了。”
善文点点头:“善文谢王爷从中周旋。”
百里珩轻哼了一声,目光又回到书上:“不如去谢戚夫人。”
善文摸不着头脑:“戚夫人?可是戚夫人做了什么?”
百里珩不答:“下去吧。”
善文颔首向后退,又听他说:“告诉李澹,准备收网。”
威严肃穆的庆和殿内,天子身着明黄,头戴旒冠端坐在宝座之上,殿内殿外文武百官依照品级左右分列,端笏行拜叩礼。
司礼监立在宝座一侧,高声道:“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殿外日光融融,一丝一缕的暑气从门窗缝隙侵入殿内,让人忍不住沾上些许倦意。位列群臣之中的某新任官员眯着眼睛身形晃晃,手持的笏板一个不注意便要撞上身前的人。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也非重大要事之际,早朝走个过场,午时尚能歇息。
可这时偏偏有人缓缓出列,躬身沉声道:“臣请奏。”
新官闻声从人群缝隙看去,殿前丹墀之上,垂首站着一名身影清瘦的官员,头戴镂金朝冠,穿蓝色朝服,以暗线织就云纹,朝袍之外,罩着一件石青色补服,前胸后背是孔雀织绣。
那是吏部侍郎彭仲澜,四十有三,平日不算多言,与这名新官并无私交。
许是暑气逼上了脑子,他心头染上几分燥意,看彭仲澜时眼中渗出些许不解,望他无甚大事好早做休息。
宁帝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听见彭仲澜清朗的声音响彻大殿,也只微微抬起眼皮不疾不徐道:“爱卿请讲。“
彭仲澜先是向殿前官呈上一本奏折,而后目光沉凝地望向殿上,如凿石之声响彻大殿:“启奏陛下,晋安十一年,中书令邹大人曾奏请告假,回榆阳老家省亲。然臣近日查获得到一纸消息,邹大人当时之行踪恐有蹊跷,似未返榆阳,暗中前往别处。事关朝廷大员行止,臣不敢不奏,伏乞圣鉴。”
位列群臣之首的邹大人面色无虞,偏头看向彭仲澜时,老谋深算的眼中划过一丝黯光。
群臣之中不免有心思活络的,知道先前郑太师参了吏部一本,邹大人各打五十大板欲了结此事,却将责任推到了督察院给事中李澹。今儿这么一出,不知背后是谁在报谁的冤仇,不过统共来来回回就这么多人,总不至于牵扯到自己身上。
中书令位高权重,不是一般官吏,若非渎职,怎可因此等小事闹到朝堂。
宁帝草草问道:“可有证据?”
“回圣上,自我朝开国以来,朝廷官员离京手续颇为严苛,邹大人乃是朝廷重臣,告假需提前三月呈递文书,详陈事由与去向,经吏部审核无误后,再由圣上亲批。出京城需持有通关文牒,入京亦须于城门登记在册。臣已查验邹大人留下的文牒,各项内容齐全,唯当值的差役一栏与实情不符。
“邹大人回京当日,原应值守的官兵因为身体不适私下与人轮换,那日并不在岗,但他们二人为避免责罚,那两日在通关文牒上留下的仍旧是对方的名字。可邹大人的文牒上,却写着实际当值者之名。邹大人何故伪造文书?”
伪造文书、欺下瞒上可是大罪,群臣面面相觑,神色迥异。
宁帝合上奏章,看向邹景铭:“邹爱卿,你可有话要说?”
邹景铭从队列中徐徐走出,绛红朝服之上金钩褵革泛着冷光,深沉的目光与彭仲澜一触即逝,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气势很快占据上风。
他站在彭仲澜身侧向圣上俯首作揖:“圣上明鉴,臣为官三十载,出入盛京不过十来次,皆手续齐全、记录清晰。若说当值的差役有误,彭大人本可先行与臣沟通,并传唤相关人等当场对质。此等微末之事,彭大人却径直奏至御前,臣实不知其用意何在。”
宁帝拧眉:“是啊,彭爱卿,此事你为何不先与邹爱卿核实一番,再做奏报?倘若其中有误会,岂不有失稳妥?”
“邹大人乃一国中书令,就算下官有心想查,那几名当值的官差也不敢有忤逆邹大人之意。此事若想查个水落石出,不失公正,非请圣上亲裁不可。”彭仲澜手持象牙笏,垂首道。
这话落于邹景铭耳中,多了些许指摘之意。他余光瞥见穆丞相、柳御史两人身姿笔挺、垂眸站在大殿一侧,虽神色无异,但以他对二人多年来的认识,这俩老狐狸心中不知添了多少弯弯绕绕。
邹景铭心中不悦,振袖侧身看向彭仲澜:“不过是通关文牒的错漏,彭大人究竟想如何?”
彭仲澜并不直视他,仍躬身向圣上:“请圣上彻查此事。”
宁帝看着殿下垂首之人,须臾,道:“将当值的官差交由刑部审理。”
此事本应由督察院行事,但念及邹大人与郑太师之间关系微妙,且郑太师才与吏部龃龉,其间牵扯督察院,故让刑部处置更为妥当。
这显然不是彭仲澜期望的。
彭仲澜刚要做声,邹景铭抢道:“圣上英明,臣愿禁足家中,等候刑部审判结果。”
他如此云淡风轻,是以他早就察觉近来朝中有人盯上自己,于是乎将这些年做的事梳理再三,其中疏漏也已填平。他在朝中运筹帷幄多年,刑部有他的关系,自然不会与他作对。
再看向彭仲澜时,眼底流露出几分轻蔑,这吏部侍郎还是年轻了些,一点小事如此沉不住气。
彭仲澜心有戚戚,余光扫了一眼列位殿前的某位大人,见他镇定自若,仿佛也受到鼓舞,沉住气接着道:“邹大人,据我所知,近年来您省亲的次数逐年增加,可是家中有恙?”
邹景铭面色一顿,原以为事情告一段落,他这话什么意思?他一介中书令,在朝堂上公然被人一而再再而三质问,脸色大不如前。
“彭大人何出此言?家中老母年岁已高,我又久居盛京,回乡探望不是人之常情?”
彭仲澜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既然如此,为何不将老母接来京中颐养天年?”
邹景铭道:“榆阳山高路远,老母年老体衰,经不起长途跋涉,也不愿离开故乡。有何不可?”
彭仲澜忽而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圣上,恰巧臣的旧部杨绍也是榆阳人,他两月前告假回乡,路过邹大人的旧宅,本想探望邹大人的母亲,不料却发现宅中只有一两个小辈。一问才知,邹大人的母亲早在三年前就病逝了。”
若说方才邹景铭还算淡定,此时脸色却是难以抑制地沉了下来,嘴唇因愤懑而颤抖:“一派胡言!我母亲尚在,你怎可咒她!”
“此事一查便知。”彭仲澜不紧不慢道:“邹大人连年省亲,却不知母亲亡故,也未回乡丁忧,简直非人哉!”
“事情尚未定论,彭大人此言差矣。”一位老臣突然出声道:“邹大人平日忧国忧民,我等有目共睹,他定是有难言之隐。”
群臣之间亦有人应和:“彭大人今日为何纠缠不休?依我看,这是邹大人的私事。”
彭仲澜朗声道:“此非私事,乃是朝廷命官的德行。臣乃吏部侍郎,考核官员是臣的职责。臣所言是虚是实,派人一查便知。”
宁帝稍稍倾身向前,珠冕随之微微摇晃,一股低沉的压迫从殿上流泻而下。
邹景铭袖中的手攥成拳,忽而跪地高呼:“臣有罪!”
“圣上,臣有罪啊!臣母三年前亡故之时,故恰逢边境战火纷飞,臣乃一国中书令,岂能在那时退却?只能忍痛坚守盛京,待天下太平后,再返乡悼念母亲。事情一拖再拖,误了向圣上禀报的时机。若说臣有错,是愧对亡母养育之恩,但臣也是为了长宁大局着想啊。”
邹景铭年近半百,双鬓已泛白,此时跪倒殿前,眼底通红,宁帝有些不忍,再看彭仲澜眼中有些不耐,却也没有说话。
中书令以国事为重,有家不能回,以至和母亲天人永隔,着实令人动容。朝堂上不乏有官员感同身受,思及家中亲眷,神情也变得忧愁。
邹景铭知道宁帝已偏向他一边,心中刚舒了一口气,却又听彭仲澜正色道:“邹大人,你假借回乡省亲之名,伪造文书离开盛京,去了哪里、做过何事,我想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他的话适时提醒了在座的诸位,邹大人无暇回乡却多次离京,前后矛盾,必有蹊跷。
邹景铭脸色一沉,先将宝座上的宁帝望了又望,见他面色不改,看不出意味,心下反倒镇定几分。
他是一朝老臣,辅佐宁帝十数年,若不是铁证如山,宁帝看在往日情面不会对他下手。
他与彭仲澜并无私仇,一定有人在他身后出谋划策。那个人是谁?督察院给事中李澹?说到底李澹还是太年轻,他一出手试探,便沉不住气了。
他已得到消息,那名关乎郑斌死亡真相的女子就藏在李澹府上,到时候只要知会郑太师一句,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既然如此便叫刑部一并查办......”
宁帝吩咐道,他话音未落,朝堂上却突然亮出一声:“邹大人,你的金腰牌呢?”
邹景铭蓦地在身上摸索起来,直到攥住了腰间佩戴的那块腰牌才舒了一口气:“临安王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从旁观戏的百里珩淡然地瞥了一眼他攥在手中的佩饰:“这金腰牌是父皇所赠,邹大人您一直带在身上吗?”
邹景铭顿了一下:“先皇所赠,不敢轻视,自然随身携带。”
站在群臣之间的李澹突然笑道:“不是吧?邹大人带了许多年,该不会看不出这枚金腰牌是假的吧?”
群臣哗然,议论声渐起。
邹景铭脊背僵直,转身望向声音来处,大喝道:“李澹你什么意思?这是先皇御赐的金腰牌,岂容你诋毁?”又望向宝座上的宁帝,目光似哀求,咬牙道:“圣上,此人污蔑金腰牌是对先皇的大不敬,按律当斩,请圣上明察!”
“你佩戴冒的金腰牌,岂不是更不敬?按律当斩,要斩的第一个人便是你。”纵使在朝堂上,李澹也不畏惧半分,语气依旧裹挟着一丝轻慢。
“李爱卿。”
如此三番,宁帝心中涌起一种不祥之感,唇角微微沉了下去,如墨般的眸子望向李澹:“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澹略带不屑地瞥了邹景铭一眼,回禀圣上时收敛了身上的气息:“回圣上,微臣看邹大人身上这枚金腰牌成色做工精巧非常,但金腰牌乃宫廷御匠打造的不世之物,其形状、重量、图案皆按严格规制。据臣所知,金腰牌一共有三,正巧王爷身上也有一枚。邹大人的金腰牌是真是假,拿出来一比对便知。”
宁帝眸光一颤,神色倒是越发冷沉,朝堂上气氛剑拔弩张,仿佛只要一眨眼便会再起风云。
几人连连针对邹景铭,群臣都瞧出几分异样。再联系这些天明里暗里的斗争,约莫也能品出邹大人是得罪上了临安王。
邹景铭这才明白原来方才不过是前戏,两次证明他私下有亏,如今无人敢出面为他辩驳。唯有,唯有圣上才能网开一面。
他抬头战战兢兢地看向殿上,喉头一滚,张口欲言。
宁帝眼中暗潮涌动,沉声道:“此金腰牌乃先皇赏赐,岂可轻易示与旁人?”
两人的目光交汇,邹景铭心上一松,很快稳住阵脚。
大殿噤声,只余幽幽风声从门外窸窣涌入。
李澹将两人之间微妙的动作收于眼底,暗暗攥紧了拳,忽而一松,轻快道:“臣人微言轻,岂敢僭越,然王爷乃千金之躯、尊贵无比,自另当别论。加上造作所的几位大人经验颇丰,定能为邹大人正名。”
“李爱卿......”殿上传来不悦的一声,却没有接下去。
李澹素来风流不羁,也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圣上,臣也是为了长宁皇室的颜面。”
此时朝臣中亦有人言:“臣觉得李大人所言有理,是真是假,一验便知。若是冤枉了邹大人,也好还邹大人一个清白。”
事已至此,宁帝不再多言,抬手着人宣造作所。
很快殿外传唤前来两名官员觐见。
好戏开场[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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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请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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