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总让人感慨。
我和主编坐在公交车站短檐荫蔽的长椅上,无所事事。
什么也不考虑,纯粹放空的状态曾使我忌惮恐慌。而如今白天越来越短,黑夜愈发漫长,金红晚霞里清风热浪中觅得短暂歇息,却释然安宁,甚至昏昏欲睡。
考虑到邢风定已经请了年假,再加上行动不便实在可怜,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没订回去的票。暂时收留她多住两天。
可不上班的邢风定实在精力旺盛又身残志坚。不愿早早回家,又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外面溜。我叹了口气,侧过头看她。
“医生说你要静养。”
“反正一天两天又好不了,透透气。”
我又转过去闭上眼睛。余晖温暖,晒得我好困。
“小柏,你平时周六周天都干嘛?”
“准备加班。”
“不加班呢?”
“看看书。”脑海闪过某个画面,“陪高中生打球。”
听见衣服摩擦的声音,我睁开眼,对上她坐直身子凑过来的目光。她遮住落日,阴影遮住我。
“打什么球?”
“羽毛球。可不是不良爱好,请组织明鉴。”
“你还会打羽毛球?”她看起来眼神有点放空,不知道在看什么,让我怀疑有没有认真聊天。
“只会发球和捡球。”
邢风定嗯了一声,歪了歪头。
阳光穿过她倾斜的发丝,镜框边缘透出深色的瑰丽。
“蔚然啊。”她突然笑了,伸手在我眉头碰了下,“你这里有一颗小痣。”
“什么?”没接住话题转变的速度,我下意识抬手去摸。
“摸不到,很小。”她笑着拿出手机,“我给你拍下 。”
“抬头。”
我微微抬起头,垂下眼。
过了几秒,她把照片放大。
确实有颗小痣,隐蔽地藏在眉毛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和我共存这么久,竟然从未觉察。
“说到痣,就想起《非诚勿扰》……”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邢风定打断我,捧着手机似笑非笑。
我只能收起过于活泛的联想,打了个呵欠。
回去的路上,晚高峰堵得严严实实。几乎撑不住,努力遏制自己疯狂滋长的疲惫和睡意。
“你要不要睡一会?”邢风定很贴心地人文关怀,甚至跃跃欲试准备把外套脱下来,简直瞌睡递枕头。
“谢谢主编。”我深呼吸直起腰活动,身体发出响声,“现在睡,晚上要通宵了。”
“也是。”她把衣服穿好,整整衣领,“但是别半夜吃药,对胃不好。
“你要是睡不着,可以找我说话。”邢风定笑了笑,这一定是她用过最温和治愈的语气。
我却早已思路逸散:她怎么也不像喜欢熬夜的人,该不会是我昨晚把她吵醒了?
“小柏?”
“啊,好的。”又一次绝望地发现自己真的不擅长分辨暗示。
到了家里,才想起来一个被忽视了的问题:邢风定要住的话,貌似没有洗漱用品。
打开衣柜只找到了一条睡裙,带到P市来还没穿过。惊喜之余打开包装,其粉嫩配色外加蕾丝衣领直直映入眼帘。我什么时候买的?努力回想,好像是刚上大学时妈妈的一位朋友送的。拎起睡裙比划两下,差不多刚到膝盖。
“这是你的睡裙吗?”
邢风定端着一杯茶靠在房间门框,香气弥漫,将她的眼镜覆上了层淡淡雾气,于是此人把着眼镜腿将眼镜拿到眼睛下面去看,还专注地眯着眼。很难让人不吐槽这副老花镜式做派。
“不是我的,我给你找的。”我看向她的杯子,“哪来的茶?我这还有茶吗?”
“我自己带的。”她笑着端起杯子抿一口,看起来就很烫。果不其然,看似云淡风轻,实则迅速撂到桌子上了,“不用找了,我带睡衣了。”
“啊?你什么时候……”
“我办公室这个包就是出差用的,什么都有啊。”她眼镜的雾气散了,看起来智商又一次占领了高地。
“哦,那没事了。”把睡裙重新折好,塞回衣柜里。
她一手扶着门框另一手捂着嘴笑,看来放假确实让人心情愉悦。
“小柏,你这里可以洗澡吧。”
“可以是可以……”我迟疑地看向她,“但是医生好像说你这只脚暂时不能碰水?”
“嗯。”
“我想想……”屋里转了一圈,找了个塑料袋子。
“你一会洗的时候套上,然后……”从抽屉拿出一卷胶带,“用这个封口。”
她欣然接受我的简陋装备,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担心:别在里面摔了,惨遭二次伤害。不过幸运的是,最终还是全须全尾一瘸一拐地从浴室出来了。
“我们还没有去看海。”她吹干头发,不知何时又坐到我边上来。
“太远了。”我看着电脑上的文件,一阵头疼,“等你好了,去哪不都能看。”
“没人陪我。”
“那就自己去啦。”我放下鼠标,“我大学时都是一个人出门的。”
“也是。”她垂下头,拨弄睡衣上的纽扣,“但我总会设想,如果和你一起去,会不会更有趣。”
听到这,我也没办法再推开她。心脏一阵阵收缩,浑身感觉发冷又发热。
“总会有机会的。”我缓慢地眨眨眼。
她却握着一瓶水递到我手里:“该吃药了。”
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我画饼。
“我看看这个。”一颗刚洗完新鲜出炉的蓬松脑袋试探着挤过来。
起身给她让了地方,把药吞下去。
“嗯……这个排版不行,主题,内容筛选还可以。”她直接上手调整,不愧主编之名,思路迅捷。
“话说主编,你干这个多少年了?”之前也没听她提过。
“你说报社还是新媒体?”
“报社啦。”
她直起腰,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12年。”
“这么久。”
“可不。”她笑着看向我,“那时候你才刚小学毕业吧。”
我算了一下,确实。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转过头看着屏幕,声音很轻,“我们之间差九岁。”
“连同事年龄都能记住,很厉害了。”我赞叹道,“那你能记住小刘多大吗?”
她的手在键盘上空停滞两秒,随后又落下。
“嗯……晚一年来,应该比你小一岁吧。”
“哼哼,其实比我小两岁啦,她93年的。”我得意一笑。
邢风定看看我,配合地恍然大悟。
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很神奇。
高考后报选理工类那个夏天,偶然见到那张合照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未来我会在C市城报当编辑;更不会想到,照片里站在中间的那个人现在正穿着她那一看就很保暖的毛茸茸红色睡衣坐在我卧室的电脑前,一张脸被昏暗顶灯和刺眼屏幕光配合着照得煞白。
啊,她这个睡衣。我忍不住看了又看,不禁感慨:以前跟她一起出差的人真的笑点很高了。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转过头:“怎么了?”
“没怎么。”
“差不多了,你还有别的活吗?”
“还有个报告,主编,你先去休息吧。”
她推推眼镜,皱着眉一脸意外:“吴雪给你安排这么多?”
“不是不是,关社长今天要的,不多,我做一下好了。”我连忙起身,给她请下去。
之前一直没怎么认真算过(到底谁会认真算自己和领导差几岁啊),邢风定竟然比我大了九岁。九年,足够一个孩子念完义务教育了。
虽然有点夸张,但我跟秋亦灿大概率也差九岁左右。想到这里,我也释然了:其实某种程度上,代沟也是因人而异吧。
安静的半个小时。邢风定坐在床边看我放在床头的书,偶尔哼两句,听不出来什么歌。吴雪说以前在年会上邢风定还表演过,歌唱得特别好。可惜我来这两年就没办过了,没福气享受。
“做完了?”邢风定抬起头,看着我合上电脑。
“嗯。”
我拿起手机,才注意到一向沉寂的家长群里今天刷新出不少小作文。
“嘶,今天教师节啊!”我看着群里批发般的的玫瑰笑脸和一大串感叹号,如梦初醒。
依稀记得这种活应该我干的,这孩子也不提醒我一声。
“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邢风定疑惑,“你现在要给以前的老师发祝福吗?”
呵呵,这何尝不也是一种缘分呢?毕业六年,归来竟然作为家长写祝语。
我点点头,打开输入框,却词穷。
上学时候还没有微信,连最喜欢的老师也只留了个电话,从来没敢联系过,说不定人家换号了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这样的节日问候了。
邢风定往椅背上靠了靠,笑着添乱:“亲爱的教师朋友……”
更混乱了,我回过头看她:“你不是应该很会写这个吗?“
她低头摸着腕骨,摇摇头:“你还是不熟悉分工啊,我基本不管这个,报刊寄语都是老关写。“
行吧。我转回头去努力闭门造车。
邢风定把书放到膝上:“随便写就好了,一个老师,桃李满天下。这么多刷屏,她不会看的。”
逻辑确实没任何问题,我在所有老师眼里都远称不上特殊。三年一届,一届50人,大概很快就从记忆中冲刷干净。可实际上每每回忆起来,我却总是一群同行人中记得最多的人。是念旧吗?大概是吧。因为我还是挺感谢小秋,让我又一次与过去浅薄地连接。
又想多了。我回过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打出来,中规中矩。
发出去不久,老林就在群里发了个抱拳,标志着盛大的祝福结束。
写这东西没我想象的难。也没意思。
“上线啦。”两分钟后,蔚蓝色的文艺青年头像闪动。
“嗯。差点错过了,下次提醒我。”
“你忙嘛,而且又不是必要任务。你能发,我很惊喜呀。”
秋亦灿的早熟总让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要是她真的是我的妹妹就好了——我就可以切实地好好照顾她。
“中秋节晚上有灯会,你去看吗?”
“提醒你一下,是下周四。”附着一个捂嘴笑脸。
“看情况吧。”我划到日历上标注,“有时间就陪你。”
“好。”一只大耳朵兔子点头。
“笑得这么……”我转过头,看见邢风定一脸欲言又止。
她把书合上,放回原处。有点尴尬。
“就那个,楼上妹妹。”我找补一句。
“猜到了啊。”她没接着说,而是低头扯了扯大红睡衣,“你感觉好看吗?”
好突然。“还可以。”
“其实我平时都不穿这个的。上次老关去超市,搞活动睡衣买一赠一,把这就送我了。”她扶了扶眼镜,我竟从她的语气听出一丝委屈。
这回实在忍不住笑了。
她把手臂伸过来:“但是质量还挺好的,你摸一下。”
好眼熟的动作。但我也很诚实地摸了一下,毛茸茸的。
“挺软和的。”
“是吧。但我平时绝对不会穿的。这是特殊情况。”
语气很坚定。我信了。
“我一直是相信主编的审美的。”
“真的吗?”
“真的啊。很飒爽。”
她看起来很感动,用力拍了拍厚实的睡裤,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知道吗?老关一直看不惯我穿衣服。那时候开会,说‘邢风定一进屋天都黑了。’”
我笑得难受:画面感太强。
邢风定日常的衣服风格很专一:黑或灰,连牛仔都是深色。虽说不犯什么毛病,但在老社长眼里实在算是她缤纷世界里的一抹阴影了。
“所以她送你大红色睡衣,找到症结了。”
“你还真别说。”
于是我们俩傻子一样笑到喘不过气。
更傻的是:我现在觉得她穿着这件睡衣,呆呆的,也挺入眼呢。
爱要多少坚定,多少偶然,多少缘分,才足够填满人与人之间生来的沟壑,足够踏过奔腾的世俗命运之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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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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