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冀州城城北,兹义坊。
这是苏顷看着自小长大,成年后却再没来过的老宅子,苏家老宅是个小而漏风的院子,苏顷因着让娘住的好点,重新翻修换了样,但气味却不曾变化。
这令人生厌的气味。
后来苏霜和离因娘想看着自己孙女,苏霜便回老宅住,苏大金因着苏霜和离,一直不爱给好脸,苏顷便扩了地,改成三进的。将其中一进给了苏霜和苏晶做独立院,免的总看苏大金的脸色。
还没跨过门槛,就听影壁后传来女孩的喧闹声,同时还有娘慈爱的笑声。
苏顷眼里略过一丝惆怅。
她随着苏霜进去,院中的老榆树发出新芽,一如记忆中一样,不知周而复始了几个春秋。
苏大金坐在摇椅里,喜滋滋地抽着烟袋,苏晶捏了两手的土,娘跟在她后面拿出手帕要擦她的小手。
苏霜道:“爹,娘,莺莺来了。”
“姨姨!”苏晶圆碌碌的大眼睛倏地亮起,跑过去抱住苏顷,手上的泥抹了苏顷一腿。
苏大金从嗓子眼里压出一声“嗯”。
张秀玫略显拘谨地站起,白了一半的头发利落地梳在脑后,别着直素简的木钗,与身上锦缎做成的群面有些格格不入,她一直觉得苏顷不容易,自己做娘的没有好好照顾,心中有愧,再加上苏顷名气大了,好久也不来这里见一面,面对苏顷,干什么都带着些许惶恐。
苏霜蹲下对苏晶道:“晶晶,先跟外祖母进屋好不好。”
苏晶眼珠在一众大人只见溜了一圈,乖乖点头,主动拉过张秀玫的手,张秀玫担忧不舍地看了一眼苏顷,进屋前都一直看着她。
苏大金伸了个懒腰起身,对苏顷道:“之前花大价钱让别人给你做媒,你都不要,这回倒好,自己找了一个,还先斩后奏?”
苏顷抱臂道:“所以呢。”
苏大金冷哼一声。
“既如此也罢了,夫妻相处你莫要太强势,女人就要恪守妇道,强势乃大忌。”
苏顷对天一笑,“还是那句话,说我前,你先看看你花的是谁的银子。”
苏大金被噎住。
苏霜赶紧出来转话题,“爹,莺莺本事大,这不没人做媒也找了个好夫君么。”
“好夫君?”苏大金借着苏霜的话下了台阶,吐出一口雾来。“她那夫君我们是知也不知道,见也没见着,连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好歹也应该是个名门!”
苏顷不理他的阴阳怪气,“知足吧,还能请你过去参礼就不错了。”
苏大金一嗑烟袋,“嘿!你!”
苏霜头疼,“爹!我们再有钱毕竟也不能和名门平起平坐,那薛家不就是个活生例子么,见了我们恨不得鼻孔朝天的。”
想到薛家,苏大金便对苏顷没了脾气,他抽了口烟,“你那夫君若是个名门之后,怎得不把你接过去,反而跟入赘了似的。”
苏顷心道她什么时候说是名门了,不过她想之后也不会有接触,也懒得纠正,能省一事就省一事。
“他家儿子多,他不受待见,我这还有生意要看管,还想我过去给他家添砖加瓦?那也太不要脸了。”
“哼,这话倒是没错。”苏大金道:“那以后可叫他常来这,陪着我。”
“不了。”苏顷拒绝得干脆。
苏霜忙道:“爹,莺莺和她夫君事情忙,如有时间会来的。”苏霜眼神点着苏顷。
苏顷笑道:“有时间也不来。”
苏大金刚下去的火又上来了,“你这不孝女!”
苏顷没搭理他。
张秀玫一直在门后看着外边,苏顷注意到她,如鲠在喉。
她心烦意乱,对苏霜说了声,“姐,我可来过了。”
就把暴跳如雷的苏大金和无奈的苏霜撂在背后。
回去的路上,苏顷始终挥散不去这股心烦劲。
她不是一个会被情绪影响的人,多年的生意场更是让她能够控制情绪,可每每涉及家人,就让她失控。
她试图平稳心情,然而本来稳稳当当行驶的马车忽地滞住,没有任何准备的苏顷头磕向车壁。
她捂着额头,心里的火一下烧起,撩开帘出去,正见几个公子哥打扮的人拉住一醉的不省人事的往街边拖拽。
苏顷骂道:“不长眼睛么!”
车夫被吓一跳,他没还见过苏顷亲自当街骂人。
“苏老板息怒。”那群公子哥中走出一穿绿衣的瘦竹竿,瘦竹竿手中摇着一柄描绿竹的折扇。“兄弟喝多,还望苏老板海涵。”
“喝多就圈笼子里,别出来害人!”苏顷白了他一眼,甩下帘子,心道晦气。
目送着苏顷的马车远走,绿衣公子艳羡道:“果然是苏老板,真是气派,娶了她真是修了三辈子的福分。”
与他同行的人不敢苟同,“苏老板那样的女人可不是你我能驾驭的,太狠。你看刚刚那样,母老虎,要吃人。”
另一个人猥琐一笑,“许是新婚,和小相公在里卿卿我我被打扰了吧,你干那事儿时被打断不恼?”
绿衣公子接道:“与其说是被打扰恼火,不如更像是刚吵完架,她那小相公是什么人你们可知道?”
“说是隔壁的权贵。”
“权贵?那就得改日去问问薛公子了。”绿衣公子合上折扇,玩味一笑,意味悠长道:“这附近哪里还有比薛家更厉害的权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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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霁这一走便是大半天,苏顷计算着时辰,等到夕阳西下,华灯初上,春桦都回来了,还没看见赵霁的半个影儿。
春桦叉腰跺脚,“就知道他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人,老板,我们这就收了他的房子去!”
“不急,如果明早还没信,再去收也不迟。”苏顷完全不在意,她摆摆手,起身揉了揉脖子,还伸了个懒腰。
第二日,依旧没有见赵霁的影子。
苏顷踏出院子,心情颇为不错,对着春芸春桦喊道:“备车,你老板逮人去了。”
赵霁老家就在城外不到五里的南村村头。
桃花溪水,鸡犬相闻,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儿。
苏顷轻嗅,她其实很喜欢山水花草的味道,因此每每有这种机会她都很是舒畅。
赵霁不归,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被留下了。
而留下他的人,只能是他娘。
苏顷对赵霁的娘本就有兴趣,如此一来,正好能见到,岂不美哉。
她今个特意换了一古朴的马车,不想惹得人注目,果然,街上人都习惯她的奢侈,竟无一人注意到马车里坐的人是她,苏顷叫车夫在离赵霁老家还有数十米的地方停下,一个人闻着草香晃荡着去了。
慢慢地,赵霁的马车出现在苏顷视野内,紧跟着一个茅屋小院显了影,比苏顷儿时住的地儿还要破旧。虽破虽旧却很是干净,零碎也整齐摆在院角,唯一乱的,便是一些与小院整体格格不入的绸缎、瓜果等等苏顷早上给赵霁带上的物什,被无情地扔在茅屋门口。
跟着在一块的,还有直直跪在茅屋前的一个背影。
赵霁的衣衫被晨露打湿,他跪了整整一夜。
苏顷连连啧声,可真经跪啊。
她站在小院柴门外,清清嗓。
跪着的背影一颤,僵硬地转过头。
苏顷笑着对灰头土脸的赵霁打招呼。
赵霁麻木的表情顿时生动地慌起来,他想说话又不敢说,对着苏顷摆摆手,干涩的嘴唇无声开合,
“走啊!快走!”
见苏顷就是不动,赵霁急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又见她推开柴门,魂都吓飞了。
苏顷隐下坏笑,先甜腻地叫他一声夫君,叫得赵霁如被雷劈,后正色道:“你说自己过来看娘,一夜也没回,怎得跪在这了,娘呢?”
这一声如投湖石子,泛起涟漪。
茅屋里传来细微的声音。
片刻后,门打开。
苏顷看到赵霁娘亲的那一刻,心头一沉。
赵霁娘亲年龄算来也不过四十来岁,却十分苍老,她瞎了一只眼,眼窝深陷进去,凹成一个黑洞,满布生存艰辛的沟壑皱纹已看不出昔日年轻的美貌。
苏顷迅速整理好心情,笑着道了声“娘”,又表情歉疚道:“儿媳昨日铺里太忙,没来得及赶过来,本想着夫君和您一齐聚聚,儿媳给娘赔不是。”
她要行一礼,被赵霁娘亲托住。
赵霁娘亲的声音比外貌更符合岁数,苏顷听她道:“姑娘,屋里请。”
她用的称呼是“姑娘”,并非“儿媳”。苏顷瞧了眼赵霁,顺手拿起散乱在外的礼品,随赵霁娘亲进了屋。
屋内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可谓家徒四壁。
苏顷将礼品放在门口的空桌上。
“承蒙姑娘不嫌弃。”赵霁娘亲关上门,扫过礼品,没说话,只挪动着有些不便的身子为苏顷搬来木椅。苏顷忙说:“不用了娘。” 但赵霁娘亲却很固执地给她搬过来。
她说话轻声细语,动作优雅中又透着一丝刻板,比起寻常村妇,更像是自小被多种礼教规范出来的闺中小姐。
“姑娘,这里你也看到了,什么都没有,穷得很。姑娘是富硕之人,看着举止潇洒,不像是礼教出身,但无论如何也是门不当户不对。”
“虽不知这个孽子如何攀附的,姑娘又是为何要与他结为夫妻,只求姑娘一切想好。他虽有些贪财,但绝不是贪得无厌之人,相反还很重情。只求姑娘若不再喜爱,找个好点的理由将他打发了。”
她的态度诚恳却不卑微。
这也更加重了苏顷的好奇,她很想知道对面这位老妇究竟来自何方,又经历了什么,但她心知不能问,痛过的人往往很清楚别人痛在那,如她这般,断不会去刺探别人的伤。
总而言之,对面是位值得尊敬的人物。
苏顷心下一柔。
“娘,赵霁很好,我们之间不能说攀附。”
“姑娘,老身这把年岁,虽活得不甚通透,可有些事也能感觉出一二,否则,刚刚我便让霁儿站起来了。”
赵霁娘亲微微一笑,苏顷便知多说无益,于是改道:“我在城里也有别院,您要不住过去,也有人照顾,赵霁他也能放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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