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翰打着哈欠,摸黑回到自己营帐中时,但见徐琢一声不吭坐在榻上,怒目圆瞪。
他一个激灵,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我鬼鬼祟祟?”徐琢乐了:“鬼鬼祟祟的是你吧?大晚上不睡觉,跑去跟哪个男人偷情了?”
“呵呵。”慕容翰冷笑,继续打哈欠:“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老实告诉我,你跟慕容皝什么关系?”下一刻,徐琢从口袋里掏出玉佩一块,满脸严肃:“为什么他会特意命人帮你修好玉佩?还特意命人送到你帐中来?”
要不是他饭后闲来无事,想过来找慕容翰一起去散步,都差点错过这桩惊天秘闻。
“啊?”
慕容翰眯着眼睛上前:“你确定这是我的?”
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赶紧找个大夫看看脑子。”徐琢鄙夷:“送玉佩那人说,这是你前几天晚上不小心掉在院子里的。当时碎成两瓣,皝殿下找人给你修好了。”
其实他也发现了,现在自己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除了正事外什么事都容易忘。对此他归结于年纪大了没有办法。
好一会后,慕容翰方想起:那天晚上——指的是慕容皝准备杀陈威那晚。
他一拍脑袋:“害,就这么个破玩意也没必要修,这是我特意买的赝品充面子用的。”
“……”
“我也不知道啊,”见徐琢脸色越来越古怪,慕容翰随手把玉佩往桌上一丢:“可能是慕容皝见我手握兵权,在军中威望很高,所以准备来讨好我吧。”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我困了。”说罢又是一个哈欠。
“你……”
“……”
“不是……”
“……”
“这就睡着了?怎么不睡死你丫的!”
*
月上柳稍,万籁俱寂。
慕容皝沐浴完毕,换了件浅色长袍,舒服斜靠在榻上。
夜风时而吹开帘帐一角,外头一轮圆月高挂,相当白璧无瑕。令他想起那人的月下侧影,亦是如此。
他从来很讨厌大棘城的夜晚,可能是因为一切和父亲有关的地方都代表着压抑,也可能是弟弟刚死,自己指尖还缠着一缕拼死从他身上扯下的头发。
乱军之中,弟弟和他换了衣服,一口咬死自己就是慕容部单于的嫡长子慕容皝。
直到被开膛破肚,到死怀里都抱着一袋留给部族老弱的口粮。
单于说过,姓慕容的人,就是要为了部落而死,这是宿命。此后自会有人为他们复仇。
尽管他们还是半大的孩子。
他被单于一脚从寝宫里踹出来,喉头腥甜,胸口钝痛,肋骨断了何止两根。
街道上静如死水,空无一人,没有人敢理他,所有人家都房门紧闭。
他迎风冷笑,擦干嘴角血迹,在河边坐下。河水倒映出自己此刻的样子,好不狼狈。
很快,河边多了一道影子。金发金眸,与他别无二致。
对方似乎对他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感到好奇。起先是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竟移动脚步,调转方向,晃晃悠悠朝他走来。
“……”
现在来跟自己搭腔,不怕死么?他在心里哂笑:还是因为喝醉了,没认出自己,想来酒醒后就该后悔了。
他说不出话。因为先前哭过,声音会带有很重的哭腔和鼻音。
他不想被任何人听见。在心里盼望对方快走。
“这么晚还不回家?”
不料,对方兴致正浓,大咧咧蹲下来,就蹲在他边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你是单于的第几个儿子?”
慕容氏人金发金眸,辨认起来相当容易。
酒味飘来,慕容皝不言,偏过头去。
他再问一遍,依旧无果。
锲而不舍第三遍,问得慕容皝想骂人。
一个已经算万分克制的“滚”字还未出口,对方忽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眼中满是歉疚:“原来如此!你是不是不能说话?!”
慕容皝:“……”
“害,没关系,那你就不要说了,听我说就行。”说罢,站起身来,颇有大哥风范地拍拍他的脑袋。
慕容皝:“…………”
对方看上去二十几岁,他个子只到对方胸口。
正是这种身高差距,立刻令他想起边城的情形——段部骑兵也是此等身形,自己和弟弟只到对方胸口,对方的虐/杀和斗蛐蛐无异。
胃里翻江倒海,他推开对方,趴在河边干呕起来。
“你不舒服?”对方赶紧给他拍背:“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
慕容皝本来就全身是伤,冷不丁被他一拍,顿感浑身骨头要散架,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痛到眼前发黑。
于是呕得更厉害了。
“对哦,我忘了你不能说话,”对方开始自言自语:“那你会写字吗?给我写个地址?不成,现在也没纸没笔。我本来是骑马来的,但刚才喝完酒忘记把马丢哪了,不然,骑马把你送回去很快的……可是你家住哪啊?我直接把你带回我那,你娘知道了会生气吗?”
慕容皝忍无可忍,用鲜卑语的口型跟他说:
“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啊?你说什么?”月色下,对方满脸关切,很努力辨认起他的口型:“想我陪你在这里待一会?没问题!”
慕容皝:“………………”
行吧。
他无话可说了。
他身上还穿着弟弟的衣服,衣服用料刺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上面满是污垢,浑身没有半点能跟嫡长子联系起来的地方。
所以对方只当他是单于的某个庶出儿子,不仅一掀衣摆重新坐到河边,还把他拉过来,强行摁着坐到身边。
慕容皝试图反抗,但对方力气太大,大到可以完美忽略还是小孩子的他的那点反抗。
“感觉你不太开心,能跟我说说吗?”
“……”
“没事,你做口型,我看得懂。”
“…………”
想起他上次读的口型,简直谬以千里,慕容皝在心里直骂蠢货。
“我弟弟死了。”——依然是无声的口型,不过换成了更好辨认的汉语。
这次对方看懂了:“怎么死的?”
“打仗。”
“哦,打仗啊……”对方没心没肺地嘿嘿一笑:“我也死了很多兄弟朋友,就在前几天。”
这还笑得出来?看向他的时候,慕容皝不得不承认,对他有了那么一点或许带有戏谑的好奇。
“前两天打高句丽,技不如人,下错命令害不少人枉死,。”他双手抱头,躺倒在地,长腿交叠望天:“这次回来是专门给他们家小送赙赠的。”
慕容皝心中一动:“你是带兵的将军?”
“是啊。”他顿了顿:“干嘛一脸意外?”
“没事,只是觉得人不可貌相。”
“……”
半晌,对方呵呵冷笑:“别看你不会讲话,骂起人来还文绉绉的。”
“你叫什么名字?”
“干什么?你要给我升官?”
“也许呢?”
“那你可千万记牢,”他百无聊赖打个哈欠:“我叫元邕,我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殊荣恩宠就全部寄托在你身上了哦。”
慕容皝一时不忍,嘴角上扬,勾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弧度,心想此人脸皮真厚。
而后脑袋又被对方的手掌覆盖。
“还有,”掌心很暖,力道温柔,伴着耳边落下的轻语,心脏一不小心跳空一拍——
“我才没有病,只是不放心你大晚上一个人在河边。可不许恩将仇报在心里骂我。”
“?!!”
……
此后自己是如何被押去段部、如何给仇人赔罪、亲生父亲又是如何沉默不言袖手旁观的,他通通不想回忆,只记告别时对方桃花眼中笑意璀璨,月色下的侧影意气风发、完美无瑕。
“……”
慕容元邕。
记住你了。
*
第二日日出,慕容皝换好衣服,拿上弓箭,准备去密林里碰碰运气。
远远就听见徐琢的怒吼:“都怪你!要不是你脑子被驴踢了非得走这条路,段兰也不至于受伤!”
“我怎么知道他好端端的还能平底摔跤?”慕容翰大喊冤枉:“你骂我有什么用?赶紧去找个医官来!”
“你还指挥上我了?”
“好了好了,”段辽跳出来当和事老:“这事也不能怪元邕哥,出意外谁都想不到。这样,我去找医官,你们帮我看着小兰。”
“……”
慕容翰蹲在段兰身边,托腮:“你要不要紧,靴子脱了我看看呗?”
“不要。”段兰依旧黑脸:“你走开。”
“哎呀,”慕容翰不怒反笑,声音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调调:“脚扭伤可大可小,要是不及时处理,小心之后变瘸子哦。来,听话,给我看看。”
“不要!”段兰气急,居然随手捡起边上的石头就要往慕容翰身上砸:“你算什么东西?跟慕容皝一丘之貉,昨天晚上我看见你去找慕容皝了!”
“不是你……”徐琢看不下去,准备出声制止。
下一刻,慕容皝骑着马,面无表情从树林后出现。
“……”
一见慕容皝,段兰立马闭嘴,整个人开始抖动不止。
慕容翰趁此机会脱了他靴子,俯身去看他脚踝伤势。
“算什么东西?”
马上的慕容皝重复一遍,相当慢条斯理地抽出袖中寒芒闪闪的匕首,唇笑眼未笑:“自然算你此刻还能喘息的理由。
“……”
“哎呀,这个这个……”慕容翰本来想让他少说两句,别吓着小孩,然而再一思索:段兰那话骂的不是自己么?
那慕容皝此言不是在帮自己出头么?
自己要是让他少说两句,是不是有点太不知好歹了?
见慕容翰居然一言不发,还在他手里的段兰抖得更厉害了,害怕到眼圈泛红,居然试图躲到他身后去。
“还行,问题不大。”慕容翰检查完毕,对惊恐的段兰报以和善笑容:“你就坐在这等你哥来。冷不冷?要不要我把衣服给你披?”
“……”段兰仍倔着,死活不说话。
对此,慕容翰一笑了之。起身时感知背后慕容皝马蹄靠近,紧随其后的,是对方冷冷淡淡叫了一声他的大名:
“慕容翰。”
“啊?”
慕容皝眼中的不满,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
“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热脸贴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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