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大人。”
冬去春来,再萧瑟一年。文德殿内,檀香袅袅,慕容皝正俯身教导五儿子慕容霸临摹书法,徐琢站在边上,看着父子俩这温情一幕,很郁闷地开口:“我们什么时候把元邕接回来?”
自古君王多薄情。在慕容皝这里,慕容翰的名字已成禁忌,每个曾和后者有关的人,都会刻意抹去那一段过往。只有徐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每隔一段时间,坚持不懈地来问一句。
鼠须笔吸饱墨汁,蚕茧纸上走势不停:“元邕吗?不急。”
不急是什么意思?徐琢深呼吸一口:“其实我觉得元邕在柳城所为并不像叛变,若没有他,段兰绝不会退兵……”
“需要你多嘴?”
凉凉一个抬眼,立刻把他满肚子真情实感的话语全打了回去。
临走前,他忍不住,又鼓起勇气,超级不怕死地加上一句:
“单于大人你一定要相信元邕,谁都可以不信他,唯独你不行!元邕现在一个人孤零零的,他只有你了……”
“……”
回答他的,只有笔尖与纸张的轻微剐蹭之声。冰冷异常。
“爹。”徐琢走后,慕容霸抬起毛绒绒的脑袋,很没眼力见地问,“我们真的不管元邕叔叔了吗?我也有点想他。”
慕容皝捏着他的小手,没继续落笔,目光仍停留在纸上:“你想他什么?”
“想他带我逃课、骑马、打猎,还教我怎么在课上睡觉不被夫子发现。”
“……”
徐琢走在大棘城街道上,失魂落魄。两名士卒就在不远处攀谈,隐隐约约能听见“慕容翰”三个字。
看见他后,那两人反常地闭嘴,待他走后,又嘀咕:“那个就是徐琢。”
“他跟慕容翰关系那么好,不会也是叛徒吧?”
“这谁知道,反正他已经被解了军中职务……”
徐琢面色一僵,气势汹汹地杀回马枪:“你们在说什么?”
议论时被当事人听到,本来是一件尴尬的事,但两个士卒心想如今徐琢无权无势、慕容翰成了人尽皆知的叛徒,便也大胆起来,笑嘻嘻直言不讳:“自然是在聊我们名动北疆的慕容将军了,怎么?徐将军有话要补充?”
“呵呵,”徐琢冷笑:“下次再让我听见类似的话……”
“你就如何?”不料,对方根本不买账,反而轻嗤:“徐将军果然跟叛徒一条心,不知道骨头是不是也是软的。”
徐琢马鞭一丢:“你可以试试。”
“……”
同伴在后面拉他:“算了算了,没必要。”
奈何后者不买账,反而也来了火,趾高气昂仰起脖子:“如何,我说错了吗?慕容翰在柳城杀了我们多少兄弟?为了活命,摇尾乞怜给姓段的当狗……”
话音未落,徐琢一拳挥上,正中鼻梁,霎时鲜血直流。
“妈的,你找死!”对方甩开同伴劝架的手,凶悍迎战。
“……”
徐琢与那人厮打到一半,文德殿方向,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阵阵钟声。
震耳欲聋的钟声,惊飞树上乌雀,震得他周身一颤。
对方趁他不备,一把将其打翻在地。徐琢趴在地上,望天。
苍穹尽头,浓云席卷,风声猎猎,蔚然有龙气蒸腾。
晋咸康三年九月,封弈等以皝任重位轻,宜称燕王,于是上议。皝以咸康三年十月僭即燕王位,大赦境内。改备群司。
随后,慕容皝给正与江左南北对峙的赵国君臣送去书信一封,约定共同出兵,攻伐段部。
不多时,信使载着回复,星夜赶来。
推窗望去,天地辽阔,满城严穆,山雨欲来。
若要逐鹿天下,必须先无后顾之忧,灭国段部、宇文部,再南下与赵国一决雌雄。
其中宇文部深居紫蒙川一带,地形错综复杂,难以攻灭。无论于公于私,都只能先拿段部开刀。
而想要心无旁骛对付段辽,暂时向赵国忍让称臣,当然是必要的。
与赵帝石虎回信一齐送到的,还有一卷来自令支城的佛经。
里面夹杂的语句很简单,寥寥数字而已——
“愿为燕王陛下驱策。”
所谓为攻之道,果然很令人放心。
慕容皝指腹轻轻摩挲金佛,将佛经置于火舌之上。顷刻,付之一炬。
焦糊的味道,争先恐后涌进鼻腔。
“孤也有些想你。”他对佛像自语:“你呢?想不想孤?”
段部覆亡之时,便是他风光回朝之日。横竖不差这几天。久别重逢,还真是……
有些紧张。
*
赵国乃北方第一大国,豪横无比,随手一派兵,便是十万之众,水路并进。
慕容皝按照约定,亲带精兵,自令支城以北攻入,所到之处皆一击得手,攻无不克。
段部陡然陷入南北夹击之境。
令支城内,段辽独坐案前,对着一张边缘有些破旧的地形图,神情漠然。
“段大人。”
堂下有声音传来,慕容翰走入,自告奋勇,桃花眼弯弯:“如果大人在犹豫北路的守将人选,那卑职愿意请缨,替大人守好北疆!”
“北边……”段辽垂睫,若有所思:“北边是慕容皝所攻之路,你不要紧吗?”
和上次打柳城不同,这次是要直接与慕容皝本人对阵。
慕容翰摇头:“全天下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段辽指尖触及地图某块。随后,缓缓用力,直到甲床红肉泛白。
“同室操戈,很痛苦。我不愿你痛苦。”
慕容翰似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动:“大人……”
“元邕,”段辽看向他:“当年段部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站出来领兵的会是自己,若不是你的战术,那场仗,我根本赢不下来。小兰不明白我为何如此信你,但只有我知道,你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真心待我的人。”
“……”
“所以,我无法说服自己疏远你。我试过,但失败了。我还是想,把我的全部真心交给你。”
慕容翰沉默。
那时自己还在徒河镇守,最终没有选择听徐琢的劝告,而是选择帮他最后一次。
本以为当着段部信使的面,同慕容皝演了一段荒唐,足以亲手斩断与他的因果。谁知道往后关系越理越乱。
若当时放任他死在堂兄手里,眼下会更轻松一点吗?
是自己做错了吗?
那厢段辽还在继续:“你算一个,小兰算一个。当然还有姐姐。可是姐姐嫁给了慕容皝,这些年我们和他那么多摩擦,姐姐在大棘城,过得定然不如意。我对不起她,所以如今不想再对不起你,叫你为难了。”
他张了张嘴,口干舌燥:“为你,不为难。”
段辽苦笑:“你每次都这么说。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贪玩,入夜了不回家,结果遇上狼群。你为了救我,单枪匹马和几十头狼对峙,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慕容翰记性一般,他不说,他都忘了此事:“当时你管我叫哥哥,保护你是应该的。”
“我当时就在想,你对我那么好,如果你能一直对我那么好就好了。是我贪心,这个世道,你我本该殊途。”
段辽说话声音很轻,眼中也很少有情绪流露,只有淡漠。
无限的苍凉淡漠,从他起兵袭杀段牙那刻开始。
人都会变的,很正常,尤其是在经过手足相残之后。连血脉相连之人都可自相残杀,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天地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他不再是那个什么心事都会告诉自己的阿辽了,自己也不是他哥哥。每个人的心事,都是对他人说不出来的。
可如被鬼魅牵引,慕容翰竟鬼使神差地抬脚上前。
衣袍下摆轻扫地面,烛火把身影拉得很长,遥映在墙壁之上,像一团漆黑混乱的墨汁。
“不贪心,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对你好。”
死寂一般的眸,终于绽放出一点点的光彩:“真的吗?其实这天地之大,我除了小兰之外……就只有你了。”
就只有你了。
正是这五个字,让慕容翰在段辽主动凑上来时,没有躲避没有抗拒。
段辽像小孩子一样,或许也没有很像小孩子,总之,稍稍跪直了身体,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又小心翼翼将自己的脑袋,贴近他的胸膛。
烛火“噗”的爆出灯花一朵。两团黑影,浓墨重彩。
“这块令牌,可以调动我的一部分亲卫。这次我会让他们跟着你,如果小兰对你再有为难,或者战场上遇到危险,有他们在,你不用害怕。”
“……”
极端静谧中,一切感受都会被放大。
慕容翰能感受到他刻意放轻的呼吸、绷得很紧的身体。
他的手顿在半空,与他背脊保留半寸距离。
“我又何尝不是。”
许久之后,说了这一句。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人。
喜怒哀乐、死生荣辱,全部都只系在一个人身上。
城中的天,将暗未暗。
*
最终,北边的防御事宜由段兰和慕容翰负责。
燕王慕容皝所率的燕军,所到之处,破坏程度堪比蝗虫过境:能抢得通通抢走,一个不留。抢不走的通通烧掉,灰飞烟灭。
两军在北边对峙一阵,燕王陛下不知是抢够了还是怎样,差人在阵前撂下两句狠话,随后居然收拾辎重,准备退兵。
于是局势变成了:慕容皝在前面跑,段兰和慕容翰在后面追。
追人是个极耗体力的活,没过几天,慕容翰不是这痛就是那痛,接着又到处找茬:一会这里地势容易有伏兵,一会前方的路不适合骑兵走。
段兰早知道慕容翰会不老实,所以抱着胳膊,冷眼瞧他上蹿下跳,卖力表演。
慕容翰演了一阵,发现用处不大,于是,再次直抒胸臆,对段兰道:
“不如我们退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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