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兰头也不回:“拿我刀来!”
“……”慕容翰心虚地眨眨眼睛,最终还是胆大包天,补充说明:“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慕容皝亲自来了,来的还都是精锐,万一我们失利,南边的防线怎么办?”
“……”
“而且而且,我敢肯定!慕容皝一定会设伏的!前方一定有埋伏!”
“所以,”段兰冷笑森森,磨刀霍霍:“你要表达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去南边打赵军,北边放任慕容皝来抢?”
饶是慕容翰脸皮绝厚,这会也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道:“重点的确应该放在南边,但段将军最后这半句话,还是略有些许极端……”
“先前就是听了你胡言乱语,才让事情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不说还好,一说,段兰一肚子怒气卷土重来:“要是那会坚持攻城,拿下柳城,慕容皝哪还能像今天这样嚣张?!”
“但是……”
“再说一个字,我就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
慕容翰闭嘴了。
不仅此刻闭嘴了,往后好几天,也始终闭上了嘴,只是用一双深金的眸子,很哀怨地瞧着段兰。
看得出来,他非常珍惜自己的舌头。
段兰能感觉出他情绪反常,但实在懒得问原因。反正慕容翰越难受,自己就越开心。管这厮为什么不开心?没准是因为担心慕容皝呢!
真是一条该死的走狗。他想要退兵,自己就偏要追,最好当着他面砍了慕容皝脑袋祭旗!
哑巴慕容翰充当追兵角色的第七天,入夜回到自己营帐,发现常年住在树上的马兄台此刻出现在案边,手中拿着一卷佛经。
他僵立原地,宛如被一柄冰剑刺中顶心,四肢百骸遍生寒意。
此处有数万段部大军,就是插上双翅也飞不出去。脑中瞬间忆起慕容皝常年孤冷望月的身影,手指悄悄去摸腰间的配剑。
马兄台还是那副呆样,见他来了,把佛经递给他:“你的东西,刚刚有人送来的。”
慕容翰周身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盯对方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丝毫杀意。
“你怎么了?”非但没有杀意,反而还很关切。
“没,没事。”略有僵硬的接过卷轴,“今天有点累。”
“嗯,那你早点休息。”说罢,马兄台闪身,轻巧地回到树上。
单于大人交代过,任何送到慕容翰手边的东西,自己都没有资格查看。只需要确保他收到就可以了。
夜深人静,识海无边。
慈悲的佛经之上,只夹杂很短的语句:“明日午时三刻,等你回来。”
只要段部北路军溃败,南边自然不触即溃。先前几天,慕容皝已经将其北路阵线扯得很散、制造出自己无心大战的假象,实则悄悄在附近山谷设伏,请君入瓮。
唯一不确定的,是段兰会否乖乖听话,带军进入包围圈。倘若被他察觉事态不对,提前退兵,便是白忙一场。
这个事情由慕容翰来解决。
在段部待了几个春秋,日子不算长,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看见最后四个字,才惊觉,恍然间已过去了一千多个日夜。
心口很适时地传来刺痛,他想念慕容皝凉若寒潭的眼,居高临下冷傲无双。他不想要柔情的照顾和包扎,只想要疾风骤雨的、、,在生死一瞬,被他一口咬上伤处,伴着淋漓绽开的鲜血,既痛又快:“爽吗?”
留在段部,是个相当冒险的决定。他的名声、他的性命,前半生在慕容部打下的一切,甚至身后名,全在慕容皝一念之间。他毫无保留,把自己的全部交到了他的手里。喜怒哀乐生死荣辱皆系于他。
饶是只要慕容皝有所动摇,自己就永远不可能翻案、就会彻底变成人人喊打的叛徒,回不去家乡,也不会被其他地方真正接纳。生前无处可去,死后野鬼孤魂,以叛将之名永留青史。
饶是如此,无怨无悔。
因为慕容皝又何尝不是。
他那么的敏感、那么的眼里容不得沙子,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孤立无援地境地中,近乎孤注一掷地咬牙坚信自己。
自己在段部不过吃几个白眼,挨几顿打,走在街上被人笑话几声,哪里有他众叛亲离来得艰难?慕容皝不是神,也会害怕、也会伤心,可自己居然不能陪在他身边,他的心事能说给谁听?他的痛苦有谁来承担?
“此生能与你相识,真真是死而无憾。”指腹小心翼翼摩挲过那行墨迹,他在心里很温柔地唤:
“我的燕王陛下。”
*
第二日,午时将近。
徐琢领着一小队人马,并未混进埋伏在山谷两侧的燕军主力中,而是独立开来,鬼鬼祟祟藏入不远处的密林。
山谷尽头,已能听到隐隐的马蹄声,
一想到杀千刀的慕容翰此刻离自己不过咫尺,常年混迹前线的徐琢居然会手抖。剑身剑鞘相撞,其声铮然。
“徐将军,你没事吧?”与他共同带领这支小队的,是慕容皝的四儿子慕容恪。临行前,慕容皝交代给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于乱军之中,顺利把慕容翰带到自己面前。
“我能有什么事?”徐琢明明声音都在抖,还是肉烂嘴不烂地装腔:“倒是你,第一次上战场,可要机灵一点哦。好好跟着我,看我是怎么做的,明白吗?”
慕容恪看破不说破,微笑:“明白,我一定认真跟徐将军学习。”
午时三刻,阴云密布,乌鸦低飞。
远处,燕王陛下勒马阵前,剑锋所指,裂云破风,其身凛凛如崇岳。
徐琢瞪大眼睛,仔细眺望。
——飞剑如雨,很好,两拨人已经打起来了。
那么慕容翰人呢?
厮杀正酣,目之所及一片血尘,金戈铁马,声动天地。
慕容翰人呢?
段部旌旗摧折,人心思退,燕军顺势而下,乘胜追击。
慕容翰人呢?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拍慕容恪肩膀:
“快!我们也追!”
……
大敌当前,大难临头,慕容翰眼前居然又开始发黑,无法视物。
这是先前落下山崖的老毛病。大夫说因为坠崖途中伤到了脑袋,往后漫长岁月,都会时不时犯病。
关键时候失明,慕容翰心中骂娘,攥紧缰绳,也不知该往哪跑。
最开始,他还勉强能看见一些很模糊的、血红血红的影子,勉强能分辨东西南北,到如今,段部和燕军杀成乱粥一锅,到处是哀嚎,到处是战马嘶鸣,他眼前如被蒙上一块黑布,无头苍蝇一般往碎肉堆里撞。
“慕容元邕——!”
徐琢声嘶力竭大叫,可惜逆风,声音全吹进了身后慕容恪的耳朵里。
徐琢不气馁,英勇指挥战马在敌军中七进七出。很快,脸上手上有了多处擦伤。
“看那里。”铁甲下,慕容恪伸出一根比一般人略长的手指、贴心一指。
视线随之看去,就见一道浅金身影,在白马马背上摇摇晃晃。
他如中邪一般,死活要白马去撞一棵树。白马自然不干,然后来了脾气,蹄子一撅,原地跳踢几下,硬是把背上莫名其妙的人给甩了下去。
徐琢眼眶欲裂。
战场刀剑无眼,这时候被甩下马,就算运气好不被乱刀砍死也一定会被马蹄踩死。前方人头攒动,尽是敌军,他咬牙怒骂:“我他妈真是上辈子欠了你!”马鞭一扬,义无反顾冲入潮水般溃败的段部大军之中。
“……”
慕容翰这一下摔得不轻,脑袋懵懵。本来就看不见东西,这下马也丢了,可怜自己沙场杀伐几十载,到头来落得那么一个稀里糊涂的死法。
离自己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发出一些非常非常难听声音。
身边太吵,他听不真切,但直觉这么难听的声音,世界上只有徐琢才能发得出来。
“元邕?元邕!慕容翰!!!”
姓段的真该死,明明已经败退,可越靠近慕容翰,周围涌出的敌军就越多。离他最近的时候,甚至徐琢只要跳下马狂奔几步就能抓住他,偏又顷刻间被人群冲散,眼睁睁看其与自己渐行渐远。
慕容恪跟他在乱军中砍杀一阵,思路依旧清明,点出:“他身边有很多段部亲卫,身手了得。”
那些亲卫奉段辽之命护慕容翰周全,见他们身穿燕军铠甲,自然当成是要取其性命的敌军,于是玩命阻挡。
状若行尸走肉的慕容翰被其中一个从地上一把捞起,马蹄生风,踏血而去。
徐琢当然不肯,埋头策马狂追。
那马驮着两个人,脚力不如徐琢这匹,眼看即将追上,慕容恪惊呼:“不能再追了!我们要跟队伍走散了!”
因为段部一边溃败,一边沿途丢弃大量辎重吸引燕军注意,现在,慕容皝率领的主力已经远远落在后面,只留下小股部队继续前进驱赶。
徐琢想都未想,将其往反方向用力一推:“那你先回去跟陛下复命!”
“……”
风声呼啸划面,慕容恪余下的那一整句话,都被徐琢瞬间抛至身后。
战马的呼吸越来越重。慕容翰甲下衣摆翻飞,也正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
只要伸手,就可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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