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罗城下,鲜血已成河。
涉夜干誓死不退,慕容翰坚持攻城,双方杀红了眼,无论城上城下,遍地断骨碎肉,春光明媚,金黄的日光温暖,照着这一派宛如地狱的景象。
但,慕容翰的谋略,到底在涉夜干之上。连日攻城,他有办法让将士士气日日高涨。
燕军稳扎稳打,逐渐将涉夜干的部署,层层瓦解。
第十日,后方传来消息:燕王陛下已率大军亲临龙城,正在河对岸同他们遥遥相望。
同一时刻,又有流言从南罗城中传出,说远在紫蒙川的宇文逸豆归已经在计划丢下所有军队百姓,跑路漠北。
一边是英明神武御驾亲征君王,另一边是胆小懦弱贪生怕死的软蛋,两边消息各自一出,其实战局已经没有悬念。
南罗城破,涉夜干被俘。慕容翰故地重游,心境已完全不同。
顺着记忆,他来到那座带给他无数惨痛的死牢。手下提前将里面关押的囚犯转移,偌大的地牢,只剩下他一个人。
牢房阴湿,闷热,尤其对还未卸甲的他来说。
汗水渗出,眼前洇得一片模糊。他躺在徐琢最后躺过的那片干草上,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什么都没有梦到,该死的故人一反常态,居然不肯入梦,像有意提醒。
慕容翰在心里说罢了,很豁达地伸伸懒腰,走出地牢。
天色昏暗,慕容霸像一条快乐的小黄狗,在晚霞弥漫的街上跑来跑去。
小黄狗身边不远,立着一个身形极为高挑的少年。霞光将他刀刻斧凿的脸映得半明半暗,神秘莫名。
“你怎么来了?”慕容翰惊讶。
“父王想念道明,让我明早把他带回去。”慕容恪转头,笑得十分友善。
要带走的只有道明吗?——慕容翰把这句话咽下,装傻:“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你自便吧。”
“父王还说,宇文部所有战俘格杀勿论,涉夜干除外。希望你能亲自把他带回龙城。”——装傻失败。
第二次装傻:“这个……军情紧急,耽搁的话……”
“从这里过河回龙城,半天都不要。”天衣无缝的浅笑,柔中带刚。
唯一的一点希望,伴着最后一缕消失在天边的霞光,陡然收束。
月亮升上来。清辉的月影像一张银白巨网,笼罩天地万物。慕容翰抬了下快要被网完全压下的睫,道:“先等一等,我有话跟涉夜干讲。”
“好。”
……
此情此景,仇敌见面,其实没法分外眼红。
因为一个战败,且失去自由,另一个胜利,但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啊。
一声叹息,在心中百转,死活吐不出来。
胸膛被冷箭洞穿的伤口,真疼。
疼得相当应景。
“段兰说你从来跟慕容皝就是一伙的,开始我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如此。”牢房内,涉夜干被发跣足,被五花大绑,形状狼狈,看见慕容翰却是嘲讽满满:“当狗当到你这份上,也是世间少有。”
烛火下,慕容翰回以微笑:“过奖。”
“别高兴太早。有一句俗话,飞鸟尽、良弓藏。你觉得在紫蒙川城破后,慕容皝还能容得下你?”
“这个不劳你费心。”
“也是,我差点忘了。”他眯起眼,毒辣送上:“你喜欢给慕容皝当狗。只要慕容皝一声令下,连杀害好友的元凶都可以亲手放过。能死在慕容皝手里,你应该只会觉得非常幸福。”
涉夜干的部下已经按慕容皝的吩咐,尽数处死。现在他一个光杆司令,斧钺加身,蹦跶得还是那么欢。
“你说错了一点。”慕容翰喉结轻滚:“我并不打算放过你。”
“怎么,你要杀我?你要违抗你亲爱的燕王陛下的命令?”涉夜干嘿嘿笑起来,肩膀耸动:“慕容皝最爱训狗,他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他会夺走我所有的权势、杀掉我所有的部下,然后,让你看着我吃香喝辣。逍遥法外。只要你不死,我就永远不会死,懂吗?”
这话很对,可以预见。慕容翰于是沉默。
“所以我说你窝囊。当年我抓到徐琢,无论怎么严刑逼供,他始终不肯说进城是为了找你。再看看你,且不说为了苟且偷生,居然真的一刀捅死了他。现在我落到你手上,你就连为他报仇的勇气都没有。”
“……”
“你大概不知道吧,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找人把他、过一遍了。”
烛火猛然一暗,慕容翰飞起一脚,正中其心口。脚底传来肋骨折断的声音,热血从齿间喷出,溅了两人满身。
涉夜干吃痛,依旧笑个不停:“当时他想反抗,一心求死,我也是这么踢断他的骨头,让他求死不能。”
“我会让你一件一件偿还回来。”声音开始喑哑,无法压抑的怒气。
“真的能偿还吗?徐琢已经死了,而你,永远没本事让我偿命。”涉夜干一字一顿:“不仅没本事让我偿命,明天天一亮,还要亲手释放我!慕容元邕,你说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连宇文部最下贱的奴隶都朝你身上吐过口水,最后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局!何其可笑!你那个呆子朋友泉下有知,估计还得反过来心疼你。”
“……”
“你有看见徐琢死前的眼神吗?你应该看不到,因为你不敢。但是我看到了!满心欢喜地来找你,要把你带离苦海,结果看到你为另一个人把自己作践得不成样子,甚至还要对他痛下杀手,你觉得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断了两根肋骨,涉夜干现在讲话发虚,说到这里,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了好一阵才继续:“徐琢他为什么会被流放?那是因为在你发疯的这段时间里,他是整个燕国,唯一一个愿意帮你说话的人!唯一一个!!多可笑,哪怕你在段部时亲手杀了那么多燕军,哪怕你在宇文部自甘堕落自甘下贱,他依然那么信你。你现在重新位极人臣,大家都抢着来巴结你,而你名声狼藉的时候,又有几个人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只有徐琢一个!连慕容皝都想放弃你了!你肯定不知道,当年宇文部粮食紧缺,单于大人和慕容皝通信了好几次,都表示可以把你放回来,是慕容皝他不要!你忠心耿耿的主子根本不想要你!多可笑,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对你的人,被你亲手杀了……”
脖子忽然被慕容翰掐住,他没法再说下去,喉咙里嗬嗬作响。
战甲略地,划出一道刺耳尖锐。慕容翰另一只手里多了一把冷亮的匕首,手起刀落,立即削掉他半只耳朵。
松手的同时,涉夜干发出极凄厉的惨叫。
鲜血瞬间流满大半张脸,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球,瞳孔因剧烈的疼痛而紧缩震颤。
“还……还有……”手脚被缚,连捂住伤口都做不到。即便如此,在刚缓过来些许后,他就迫不及待,继续挣扎道:“还有段辽,段辽对你那么好,你却从一开始就在为了慕容皝骗他,最后害得他死在慕容皝手里。同样……慕容昭,慕容仁……一个根本没有反,一个被慕容皝逼着,不得不反……你看着他们长大·,知道他们把你当最信任的兄长,而你,为了慕容皝神魂颠倒,就可以坐视慕容皝把他们全部杀掉。谁跟你扯上关系,谁就会倒霉,八辈子血霉!”
他絮絮叨叨,不可谓不恶毒地说了这许多,慕容翰倒反而冷静下来。
匕首刀刃上,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着血。一部分滴在地上,变成一个小小的血泊,像人落下的点点血泪,另一部分则洇入战靴,将那抹银白不断描深,描到面目全非。
他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抹释怀:“你不必用激将法激我,关于你的下场,我在来到南罗城前就想好了。”
心中轰的一声,怅然若失,涉夜干终于因失血过多,失去力气,软绵绵瘫倒:“所以你还是会把我献给慕容皝。”
轻信慕容皝,以为慕容皝拿下南罗便会走人,这件事确是他有错在先。眼下木已成舟,若能用自己的死,引起慕容翰和慕容皝内讧,扰乱燕**心,也算赎罪。
虽然根本不足以还清数万将士的血债,但起码,聊胜于无。
可连最后一点谋划都被慕容翰识破,接下来做什么都注定徒劳无功。他彻底失去了支撑,面如死灰,眼中绝望簌簌而下。
“不。”
谁料,绝境之中竟柳暗花明。慕容翰道:“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我现在就准备杀你。我绝不会让你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否则,正如他所说,一旦等外面太阳升起,他就再也死不掉了。
慕容翰将匕首一丢,抽出腰间雪白的佩刀。数年前,相同的地方,相似的情形,给了他此生最惨痛的死别。现在,哪怕双方地位转换,实则……最后的结局该也差不多。
微笑渐渐变为苦笑,但他不犹豫。谁叫人活于世,总有原则。
连疯子傻子都有原则,原则就是不准别人笑自己是疯子傻子。更别说他。
原则不多,一点点就够。
刀已出鞘,却有人半途杀到——
“元邕叔叔!”脑子超级简单的慕容霸闻风赶来,非常非常向往地抱住他的腰,抬头:“涉夜干能不能让我来杀!我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慕容翰苦笑的弧度更大了点:“不行。”
“为什么……”大概是见慕容翰脸色很不好看。向来不会察言观色的慕容霸,这回居然感觉到了不对劲,脖子一缩,乖乖闭嘴。
打发了慕容霸,慕容翰第二次举刀。
手腕被握住,第二位打断的不速之客紧随其后。是慕容恪。
他什么都没说,只向他摇了摇头。很轻微的幅度,劝阻之意倒很明显——
忤逆王命、尤其那个王还是慕容皝,下场多半不祥,麻烦三思。
慕容翰完全理解他的善意,只道:“谢谢。”
这个回答,并没有令慕容恪很惊讶。
他同人交往,向来只观察不规劝。看来对方早有决定,那么尊重即可。
烛火慢摇,少年浅笑未收。缓缓的一步后退,躬身时白袍下摆沾了少许血腥:“保重。”
刀锋划过涉夜干颈边。细密的鲜血,伴着这很轻但很郑重的两个字,如春夜薄雾般,喷洒而出。
尘埃落定。
一切都结束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