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不利,但问题不大。不出半柱香,箭头已拔,慕容翰活蹦乱跳依旧。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面容冷峻,神色冰凉,不知是否是背光的原因,显得他脸色有点黑。
不错,正是段兰。
“妈的,你居然还没死!”段兰不忘初心,一见面就咬牙切齿,送上一句贴心问候。
“我对不起你哥哥,不代表我不恨你。”柳城杀俘,历历在目。慕容翰神色也冷:“现在,你有什么想说?”
城下的可疑人员只有段兰一个,偏偏在他身上搜不出凶器。慕容翰醒来后,瞪眼缓了一会,就把他叫来自己榻边,直接对峙。
“呵呵,我若想杀你,一定在箭头涂上剧毒,让你死得痛苦万分药石无医。”
诚然,箭头无毒,也没有伤及要害。段兰这话虽然恶毒,但毕竟与他血海深仇,哪里会这么手下留情。
龙城里南罗很近,有宇文部细作乔装混入也不奇怪。
但即便如此,慕容翰心中还是杀意浓浓。
“你应该会好奇,为什么我情愿冒着被你杀掉的风险,也要大老远跑来见你一面。”段兰早有预判,开门见山:“我在青州还有人马,来年你家陛下灭掉宇文部,南下与赵国相争时,我可以帮忙,来个里应外合。”
杀意从未平息,却问:“要我们拿什么换?”
“帮段部复国。”
“你要知道,”慕容翰往榻后一靠,长腿搁案:“就算复国,段部也回不去从前。你和你的后代只能像高句丽那样,永远对燕王陛下俯首称臣。你甘心?”
“当然不甘心。”不假思索:“可至少不用让我哥在九泉之下继续当亡国奴。”
猝不及防,慕容翰陷入沉默。
如果段兰今日很顺从地跪下,发誓此后唯燕王马首是瞻,那么他反倒要怀疑是不是圈套。
偏偏对方诚恳,毫不掩饰喜恶,那么,双方至少有坐下来商谈的余地。
赵国必须攻灭,这是慕容皝的愿望,自然也就是自己的愿望。但石虎那厮动辄就能搬出五十万、一百万大军,现在的燕国,肯定不能与之抗衡。
最合理的战略,是拉拢赵国身边的所有势力,温水煮青蛙,逐步渗透。
“你若真能灭掉石季龙,之后大家就各凭本事。”段兰是爽快人,做不到的事绝不打包票:“我哥瞎了眼应你们密云山之约,现在羯奴视我们为死敌,无论是姓段还是姓慕容的,抓住就绝不放过。大家现在有同一个敌人,暂时携手也未尝不可。我给你家陛下带了信。”
伸手接信时,胸口伤处阵阵刺痛。
信很短,一点点字。用语谈不上恭敬,只是分析了一下现在局势,最后问慕容皝有关结盟的看法。
顺原先的折痕,重新叠好纸张,指尖下意识在上面来回摩挲。信纸光滑得出奇,明显价格不菲,是张好纸。
段兰如今所在的青徐之地,和宇文部不同,不会对燕国形成腹背夹击之势。换句话说,就算段兰之后倒向石虎,对他们来说也不至于危急。顶多是少个盟友。
但如果联盟成立,他们就能把赵国拖入双线作战的泥潭,慢慢耗死这个庞然大物。
想起慕容皝和大燕的未来,或许还有一点段辽那已经变模糊的面容,他想杀段兰的冲动,渐渐没有原先那么强烈了。
“好,我会命人帮你传信,最快三日就能送到。”
“你还真是慕容皝最忠心的狗腿。”段兰不屑:“一见我对你家主子有用,立马改换嘴脸。你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他的忠犬的?”
不知为何,慕容翰没有生气。闻言,反倒心中一动,鬼使神差送上一句:
“一直都是。”
*
区区一支冷箭,没对慕容翰的健康造成任何影响。尽管身体被戳了个洞,疼痛难忍,但他还是按预定计划,准时率军渡河,在南罗城下安营扎寨。
有慕容皝权谋在先,攻下南罗不是什么难事。第二日破晓,他正式下达攻城指令。
黄沙弥漫,战鼓激昂,涉夜干站在墙头,一眼看见慕容翰,两边后槽牙咬碎,破口大骂:“当年就不该放过你这畜生!”
万千燕军当中,这畜生竟是如此的鹤立鸡群,简直该死。
慕容翰抬头,银甲白马,兜鍪下的桃花眼一弯,取一支箭,长弓拉满。
都说时间是块磨刀石,偏偏到了慕容翰这里,非但没有磨掉他的心气神采,反而愈加意气风发,凛然若天神下凡。
他是狼、是龙、是万物。但绝不是那被困在一方小小城墙下,装疯卖傻的池中之物!
利箭裂空,钉入墙头,离涉夜干脖颈不过几寸。
“传我命令,一步不许退!若有违抗者,斩!”
乱箭如雨,涉夜干喉咙充血,一时竟将与慕容皝的往来抛之脑后。
惨烈的大战,终于到来。
……
前线不太平,到处是意外之喜。而另一边,大棘城中,也不见得有多风平浪静。
段兰那封信,明明每个字都被慕容翰仔细看过。在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方才由人交付大棘城。
可惜,这个世上,有一种特殊的墨水,能让字迹写上后三五个时辰便消失不见。
当然,也有另一种特殊的墨水,刚写上时无色无味,三五个时辰后,墨痕方慢慢浮现。
神奇的墨自然要配神奇的纸。当慕容皝跪坐案边,缓缓打开那张光滑到不同寻常的信纸,入目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大名:
“慕容皝你个狗娘养的杀千刀!你杀了我哥哥又如何?你辛苦打下的江山,我们段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占据一半!慕容俊身上流着段家的血,慕容翰也曾与我哥哥真心相对。慕容氏祠堂里,永远都有段氏一席之地!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砰”的一声,慕容皝一脚踢翻几案,杀意呼啸而出:“叫慕容翰杀了段兰!立刻马上!!”
心腹脚一软,噗通跪下:“回陛下,段兰已经被慕容将军放走了。”
“……”
慕容皝的脸色很恐怖,心腹开始发抖,撑地的手指抖出残影:“还……还有……”
“还有什么?”
“涉夜干好像……不准备献城了。”
寂静。
完完全全的寂静。
许久之后,慕容皝闭眼:“为什么。”
很平静的一句话,心腹眼前却浮现出血流漂杵的恐怖之景。仿佛身边燃烧的不是蜡烛,而是赤红色的活人的血肉。
“慕容将军放段兰离开后,他转头就去了南罗城。”心腹在一片血肉里颤抖:“在南罗城郊潜伏的弟兄们说,涉夜干原本已让守军放松防备,欢歌达旦,可段兰一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仅从后方调动大量守军入城,还重新部署了防御兵力,说是寸步不让,誓死坚守……”
“这么说来,是慕容将军一时心慈手软、放过段兰以至平添波折?”
“应该……是。”心腹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奈何事实看上去就是这样。
慕容皝不喜欢手下对自己有所隐瞒,实话实说是最好的办法。
“蠢货。”不料慕容皝还是冷笑:“也只有你会信。”
“卑职……卑职愚钝,请陛下恕罪。”
“……”
段兰那封同诅咒无异的密信,被慕容皝撕了个稀巴烂,胸中怒火翻涌,简直烧穿心肺。
慕容翰有种,连朝他放冷箭的刺客都能放过。兜兜转转那么一大圈,只为让段兰前去南罗,说服涉夜干拒敌坚守。
他向段兰透露的内容,自然也好猜。无非就是自己与他始终一条心,涉夜干若是献城,必将上当。
破碎的信纸被掌心细密冒出的汗水浸湿。
眼下之局,两边免不了一场血战。以慕容翰的本事,让仇人死在乱军之中、尸骨无存,会是什么难事?
无边的愤恨,连天燎原。慕容皝想,只为了一个外人、一点小小的仇怨,不惜抗旨。
居然抗旨!
“你传孤旨意,”见心腹还在地上瑟瑟发抖,慕容皝神色更加不耐。手中纸片一扬,满室飘雪,“就说涉夜干勇冠三军,宜小避之,让慕容元邕自己看着办。”
不知为何,他还是有点不信邪,还是想最后试一次。
“是!卑职马上去!”
信被撕毁,不代表他不记得信上写了什么。
上面总共出现了两个名字,一个现在跑得天高皇帝远,短时间内抓不回来算账。而另一个,那个骨子里流着一半段氏血脉的种……
沉思的瞬间,突然想起从几个月前开始,就日日准时出现在山边的黑白二龙。
是祥瑞之兆,大大的祥瑞,简直是老天都在帮他,暗示他在不久的未来称帝。
可是。
龙这种东西,为什么会一次性出现两条?
如果一条龙是他,那么另外一条是谁?莫非是自己亲爱的世子殿下、慕容俊吗?
敢在自己面前玩双龙戏珠的把戏,简直找死。
……
几天后,慕容翰的回信送到——
“逸豆归扫其国内精兵以属涉夜干,涉夜干素有勇名,一国所赖也。今我克之,其国不攻自溃矣。且吾孰知涉夜干之为人,虽有虚名,实易与耳,不宜避之,以挫吾兵气。”
还没搞清楚另一条龙代表何人,这边,听话且好用的忠犬,又完完全全,脱离了掌控。
甚至是带着大军脱离了掌控。
狗屁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不能完完全全地臣服,那也没有领兵的必要了,回来在冷宫度过余生吧!
这个局势令人沮丧,两面夹击。
“慕容将军。”殿内空无一人。燕王陛下抬头,对窗外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笑得冷绝:
“孤果然轻看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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