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苍,私放要犯,依律当诛。”
昭虞站在邢台的正中央,白衣如初见时那般纤尘不染。
烬苍轻笑一声,他知晓所谓的要犯无辜,昭虞应当比他更清楚。
“遗言。”昭虞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淡淡道。
她垂眼,比神龛上供奉的玉观音更慈悲。
可她维护的不是正义,是吃人的规矩。
烬苍忽的伸手抓住了她身上暗青色的披帛,看着那欺霜赛雪的人身上沾染到血腥气,心里竟涌上一丝满足。
“师姐瞥见了么?”他的气息里裹着腥甜味,目光顺着她的袖口缓缓下移。
昭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缚神绫末端一片猩红,滴滴啼着血泪。
神器应当是不会染血的,除非主人问心有愧。
昭虞在短暂的蹙眉后拔剑:“师弟这般胡言乱语,可是害怕?”
青霭剑贯穿胸膛,金色的经文此刻艳红如血。
她柔声开口,像是安抚:“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死了就不疼了。
烬苍跪着,没有反抗,只是仰头望着昭虞,唇角溢出的血顺着下颌滑落。
“师姐,”烬苍轻声唤她,声音哑的不成样子,“把它留给我吧,它是你送我的啊。”
昭虞握剑的手很稳。
本该很稳的。
可这一次,在剑锋逼近烬苍的那一刻,她的手腕被缚神凌拉住,剑偏了半寸。
烬苍又笑了,膝行两步,剑更深的没入血肉。
他的指尖勾住了缚神绫,绫上的血色已然褪去。
他的力道很轻,像是生怕脏了她。
“您抖什么……”
“是怕我死不透,还是死的太透。”
昭虞没有回答,也不敢对上那双盛着泪的眼,只是在抽回剑时,很小声的说了一句:“抱歉。”
血溅在她的鞋面上,像雪地里突兀的一片梅。
天太冷了,围观的弟子静默如雕塑。
“诸位,都散了吧。”昭虞抬脚碾进昨夜的积雪。
烬苍重重跌倒在邢台上,血色朦胧了双目,将眼前人浸泡得模糊。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昭虞教他认律令的那一日。
女子执卷的手指修长,点在“诛邪”二字上,“看清了?这便是你我存在的意义。”
“那若是所诛非邪呢?”
她神色恍惚了一瞬:“不会的。”
他终于明白了他那一瞬的错愕。
为了维护秩序,有的牺牲是必要的。
如今他是祭品了。
人潮逐渐散去。
金属震响打断回忆,青霭剑被掷在他身旁。
“师姐…”烬苍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第三十八条……”
昭虞的脚步微不可查的一顿。
《仙门律》第三十八条,若判决有误,执法长老须亲自超度枉死者。
“可惜,判决无误。”
.
雪落无声,万物俱寂。
景物模糊间,忽见天上明月如雪而落。
不是错觉,是真的又下雪了,雪絮落在他眼睫,融成冰冷的水珠,恍惚间竟让他以为是月光碎在眼前。
“师姐,我好冷,这里好黑,”他发不出声音,唇也无法张合,只有目光仍固执地望向她离去的方向。
“师姐,不要将我一个人留在这……”
赐他新生者,今要亲手予他死局。
滚烫的血滴融化了霜雪,坠入百年前雨巷里的一洼污水。
二十七岁的昭虞执伞踏过长街,踏碎水中摇曳的月光。
巷尾的尸堆散发着腐臭。野狗撕咬着面目全非的尸体。
她目不斜视的走过,却在第三步时,听见了一声极弱的喘息。
尸堆里的“尸体”动了动,一只脏污的手伸出来,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衣摆。
与此同时,缚神绫绕上了那人脆弱的脖颈。
那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浑身是伤,怀里紧紧抱着半块发霉的饼,随着缚神绫的收紧呜咽一声。
“帮我,带回去,给……阿娘……”烬苍艰难的把饼往前递,声音细若蚊蝇。
昭虞轻轻摇了摇头,缚神绫乖乖的缠回了她身上。
“你阿娘在何处?”
声音从上方飘来,泠泠如玉碎。
“就在,前面,不远的。”
她看了烬苍一会,缚神绫柔柔飘过,斩断了被抓住的衣摆。
“不远?那逝者恐怕……不需要食物。”
天道乱世,兴亡百姓苦。
铁蹄踏过之处,寸草不生。
方圆九百余人,尽亡。
烬苍费力的抬起眼皮,目光空荡的漂流,最终停在那双垂落的手上,那么干净,指甲都修剪的圆润精致。
他呜咽一声,脏污的手下意识的蜷缩,手中衣摆上的银丝凤尾,与手心渗出的血液纠缠,逐渐变得艳红。
周遭一片漆黑,烬苍下意识的想靠近这被月色偏疼的人。
昭虞低头,与他对视一眼,怔了一瞬。
多明澈啊,这眼神。
她第一次执剑时,眼底也有这般清亮的水光。
烬苍听见了一声叹息。
“可怜见的。”
“不过,运气还不算太差。”
缚神绫轻柔地缠住烬苍的手腕,将他从血海里提起,靠在墙边。
青绫勒进溃烂的血肉,疼的他浑身发抖,却听到一句。
“若是一人活不下去,便跟着我吧。”
她不曾停留,将选择权全权交给他。
烬苍停了片刻,扶着墙稳住身形,待眼前景物渐渐清晰,才一步一步追上了她的影子。
雨越下越大,昭虞的伞倾斜向一边,将他也纳入阴影,湿了半边肩膀。
“伸手。”
烬苍想起指缝里恶心的碎肉,摇了摇头。
昭虞却隔着一方雪白锦帕,握住了他的手腕。
烬苍仰头,看清了她的脸。
她的唇很薄,含着几分病气的苍白,眼角微扬,眸若寒潭,眉是垂落的,一道狭长红痕自眉间蜿蜒而过,似白玉上狠狠划过的一道艳色。
本是形同鬼魅,偏那唇角噙着三分浅笑,搅碎了凉薄,惹得月色都醉醺醺地往身侧聚拢,银粼粼地漫过她的肩颈,又流淌至手腕。
“您……我可以问您的名字吗?”烬苍嗫嚅着开口。
“仙门执法长老,昭虞。”
烬苍注意到她半边被淋湿的肩膀。
“您不用为我撑伞的。”
毕竟,他身上早已被尸水浸透。
昭虞随手一挥,伞消散在她手中。
比起避水的法决,昭虞更喜同凡人一般执伞。
但这把伞确实罩不住两人。
雨突然停了。
烬苍抬头,发现不是雨停,而是所有雨水都在昭虞周身三尺外自动避开。
雪白的靴尖踏过血泊,连鞋底的云纹都分毫不染。
他一时竟然忘了行走。
“走不了了?”
烬苍刚想摇头,整个人就凌空而起。
缚神绫缠在他的腰上,将他稳稳托在离地半尺处,连衣摆都不会沾到泥水。
烬苍就着个角度,将目光落于她低垂的眉眼,又挪开目光,看着熟悉的村落,破败着在他身侧掠过。
夜雨滂沱,执法长老踏月而行,身侧飘着一个被银光包裹的血娃娃。
.
山下大雨,山上小雪。
“烛阴,你迟了。”
山门前,凌虚子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缚神绫拎着的“东西”上。
“不小心耽搁了。”昭虞缓缓将少年放在雪地里,“路上捡的。”
烬苍抬起头,这位传闻中的仙门尊者正低头看着他,目光犹如在看一件死物。
凌虚子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玉扳指,慢条斯理道:“哦?捡了个活人回来?”
昭虞点了点头:“是。”
她转向烬苍,语调温润:“跪下吧,以后我就是你师姐了。”
烬苍怔住,凌虚子却先笑了:“烛阴,你这是要替我收徒?”
昭虞抬手轻扶被风吹皱的衣袖,微微俯身,看上去很是恭顺:“山上多风雪,缺个替我提灯的。”
“提灯?”
“山里多少弟子抢着为你提灯?你倒去山下捡。”
“抢着为我提灯的,心中只想着怎么借我的光。”昭虞重新抬头同凌虚子对视,“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怕黑。”
凌虚子的笑意淡了。
“烛阴当真说笑。”凌虚子忽然抬手,一道灵力朝烬苍眉心直射而去。
烬苍来不及反应,缚神绫却倏地横挡在前。
灵力撞上柔软的绫缎,发出的却是金戈相击的铮鸣。
“师尊。”昭虞的腕间还缠着绫缎另一端,声音冷了下来,“若是想杀,不妨等我先试过了再说。”
石阶上一片死寂。
许久,凌虚子轻拍昭虞的肩膀,声音又温和慈爱起来:“随你,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随后他俯下身掐住烬苍的下巴,强迫他抬头,“你叫什么?”
烬苍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声音:“……烬苍,字重陵。”
“烬、重、陵。”凌虚子一字一顿,像是赞许,“好名字,那你愿意为烛阴提灯么?”
烬苍讷讷点头。
“那烛阴会好好管教他的,对吗?”
昭虞亦颔首。
凌虚子终于满意松手,任烬苍跌回雪地,拂袖转身:“既然是烛阴看上的,那便留下吧。”
提灯?
灯若烧的太旺,最先烫着的,永远是执灯人的手。
既是她日后要亲手点燃的灯,那赏个恩典,许她自己选个灯芯倒也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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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雾气似一层无法撕裂的纱帐,昭虞目送着凌虚子离去,才蹙着眉将烬苍扶起。
“可有被吓着?”
烬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待到凌虚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山雾中,昭虞转身踏上石阶,步伐停顿了一瞬,示意烬苍跟上:“我先带你休息。”
烬苍攥紧沾血的手,仰头望着昭虞:“我会好好为师姐掌灯的。”
石阶反射的月光映在她侧脸上,一声轻笑飘渺在风里,落在烬苍耳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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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苍踏上昭虞寝殿的白玉石阶,最先被放在桌上的灯吸引。
灯柄似骨似玉,形状似莲,分十二片,其中十片浸染上或深或浅的碧色,唯余两片洁净无瑕,灯焰幽蓝,光华幽微。
“漂亮吗?”昭虞注意到他的目光,“它叫烬生。”
“烬生”烬苍重复了一遍它的名字。
昭虞却在这时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好奇了,要先清洗干净才好。”她挥了挥手,吩咐道:“将他带下去,我随后就到。”
看着烬苍被带下去,她才拿出方才被两人一同握着的锦帕。
锦帕悬在灯上,昭虞指尖微微用力,一滴血液渗出,没入灯芯。
室内亮如白昼。
昭虞眼神暗了暗:“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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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又名《不烬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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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雪祭葬少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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