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焚香,水汽蒸腾。
“脱。”
烬苍赤脚站在池边,攥着破烂的衣襟不动。
昭虞微微蹙眉,轻点他的眉心:“是担心我对你做什么?”
烬苍摇了摇头:“脏……”
“总归要检查伤口。”昭虞声音很轻,似有无奈,“别怕,我帮你。”
血已经干了,衣服和皮肉间结了血痂,尚能分离的被昭虞用银剪子剪去。
“下去吧。”
池面潋滟着金色的流光,模糊了水下的景色,烬苍试探着没入水中。
昭虞手上的匕首镶嵌着玉石,光洁的刀面出鞘时照出她眼底的笑意。
水是温的,烛光是暖的。
昭虞跪坐在池边,抚上狰狞的伤口,她动作顿了顿,有些不忍:“会有些疼。”
下一刻手上的动作却毫不留情,冰凉的匕首贴上腐肉,带起蚀骨钻心的疼,烬苍呜咽一声,仰起了头。
“抱歉,”昭虞轻声道,动作依旧不疾不徐,另一只手按住了烬苍的肩膀,“但乱动会更痛。”
池水是活的。
那些流光汇集到被重新割开的伤口处,伤口像被细小的针线缝合,泛起细密的痒痛。
新生的血肉颜色有些突兀。
池水被染成血色又重新归于纯净。
她的手比银匕还冷上几分,划过烬苍因疼痛而有些过烫的脖颈:“晕了吗?”
“没。”烬苍疼的厉害,良久才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
他没喊疼,却先瞥见了她衣袖上的血迹:“您的袖子。”
“无碍。”昭虞站起身,拿来一套白衣,“去将衣裳换了。”
烬苍看着他,脸被水汽蒸得发红。
两人相对而视,静默无话。
昭虞这才反应过来,将衣裳放在池边:“换吧,我先出去。”
更衣时,烬苍被那衣裳晃花了眼。
月白的绸缎拓了云纹,随光影变幻,像水上流动的清辉,衣角袖口的银线绣着繁复的图腾,腰带上镶嵌着上好的白玉,下挂浅青色流苏,衣带勾连处缀着纤细的银链。
烬苍盯着那繁复的衣带发怔,勾着流苏不敢用力,生怕扯坏了这云般的织物。
他尝试将衣襟交叉,却总有一截腰带垂落下来,白玉扣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确实小心,指尖几次挑起又放下,可最终只胡乱将外袍裹在身上。云纹交领歪斜着露出锁骨,腰封松松垮垮地悬在腰间,流苏也纠缠成一团。
门外传来衣料摩挲的轻响,昭虞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需要帮忙么?”
烬苍耳尖一烫,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根怎么也系不上的衣带。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昭虞却没急着进去,只是偏头问:“可以进来?”
烬苍低低“嗯”了一声,有些窘迫。
门被慢慢推开,昭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衣襟半敞,腰带歪斜,流苏纠缠。
活像只被绫罗绸缎困住的小兽。
她忽然轻笑出声。
烛火劈啪炸开一朵灯花,烬苍耳尖的红便顺着脊梁烧下去。
昭虞踩着满地碎光走近,霜色裙裾扫过少年紧绷的脚背,带起一阵连到心底的痒:“抬手。”
烬苍僵着身子照做,任由昭虞的手指停在腰间,解开缠错的流苏。
她的离的很近,淡淡的香气随着动作钻入烬苍的鼻腔,像雪地里折断的梅枝。
她伸手替烬苍拢住松散的衣襟:“这是云纹内衬,该先穿这件。”
昭虞耐心地解释,指尖点过每一处系带,偶尔擦过他的皮肤,凉得像浸过雪水:“腰带要这样绕,玉扣在这里固定。”
烬苍屏住呼吸,垂眼盯着她发间晃动的玉簪。
“记住了吗?”她问。
烬苍仓促移开视线,声音发颤:“……没有。”
昭虞叹了口气,却也没恼,她重新低下头,抚平他衣襟上细微的褶皱,温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无妨,”她最后替他理了理袖口,动作轻若蝴蝶驻足,指腹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手腕,“日后我慢慢教你。”
随后,她牵着烬苍的衣袖将他带到梳妆台前,转身取来木梳,示意他坐下。
梳齿穿过他半湿的发丝时,他听见她说:“头发也乱。”
铜镜里映出两人模糊的轮廓,昭虞束发的动作很利落,却在最后一步停了停,抽走了自己发间的白玉簪子,别进他的发间。
“见面礼。”
说罢,她退开半步,目光在他身上细细扫过:“适合你。”
月白的衣袍衬得他身形修长,玉簪将长发半盘半披,看着已有了几分仙门弟子的清贵之气。
烬苍看着铜镜自己的倒影,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
他下意识抬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又像被烫到般缩回。
“不习惯?”昭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温软的笑意。
烬苍摇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不像我。”
昭虞伸手,虚虚托住他的下巴,气息拂过他的耳畔:“那镜中人是谁?”
镜中的少年眉眼清俊,被玉簪束起的长发垂落几缕,那双眼瞳带着迷茫,像是误入仙境的凡鸟,连振翅都不敢。
“我……”他张了张口,抬眸一瞬,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羽上。
“师姐。”分明是极为简短的两个字,在他口中却像辗转过多遍,有些含糊不清。
“嗯。”昭虞笑着应了。
“师姐为何……带我回来?”
昭虞抬眸看他,光影映在她眼底明明灭灭。
“因为你需要我。”模糊的烛火紧接着在她微微弯起的眼中打散、漾开,“而我,也需要你。”
窗外风声渐起,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纠缠成一团模糊的暗色。
“需要我?”烬苍低声重复,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云纹,“我这样的人……没有什么用的。”
昭虞轻轻“嗯?”了一声 :“你觉得,自己不值得被需要?”
烬苍睫毛颤了颤,避开她的视线:“我什么都不会,连衣裳也穿不好。”
“谁生来就会呢?”昭虞叹息着摇了摇头,“我第一次穿这身衣裳时,给带子打了个死结。”
烬苍怔了怔,悄悄抬首从镜中寻她的眼。
“真的?”他下意识问,又立刻抿住唇,怕冒犯了她。
“我为何要骗你?”似是怕他不信,昭虞又笑意吟吟的补充,“那时师尊站在门外等我,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烬苍想象不出那个威严的凌虚子会有这样的耐心,更想象不出昭虞也曾像他一样笨拙。
如梦似幻,反而太过虚假,他有些固执的追问:“那,师姐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活着。”她说。
烬苍呼吸一滞。
昭虞捧起他的脸:“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很亮。”她的拇指蹭过他眼下,“这样的眼睛,不该被血污盖住。”
烬苍随着她的动作抬起头,撞进她含着笑的眼睛里。
那双眼像浸在寒潭中的玉,此刻却映着暖色的烛火,晃得人心口发烫。
昭虞的手滑到烬苍的心口指尖轻轻一勾:“况且这里,有我要的东西。”
这句话让烬苍脑中一片空白。
她眉眼弯弯,依旧是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用么?”
痛意猛的涌上心口,烬苍下意识的摇头:“我不值得的。”
“嘘。”她的食指抵在他唇上,触之即离,只留下微微的凉意,“可以选择的事,从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烬苍,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重要。” 她的语气太笃定,让他连质疑的勇气都溃散,只能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
昭虞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笑意更深“别怕。”她柔声道,“从今往后,我会教你一切。”
“所以说,不用急。”她将梳妆台上的一包蜜饯塞进烬苍手中,“我们有很多时间。”
烬苍慌忙要推拒,却被她合拢手指牢牢按住:“听话。”
烬苍立刻不动了。
她揉了揉他的脑袋,直起身来:“门口有人等久了,等着带你去弟子居。”
门扉适时的被轻轻叩响,灼无咎站在门外,夜风吹动了绛红的衣袂。他听的见屋内低柔的说话声,让他胸口发闷。
“师妹,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
“师兄久等了。”昭虞推开门抬眸看他,语气如常。
“不久。”他答得简短,目光越过昭虞,落在她身后的少年身上,毫不顾忌的打量。
烬苍捏了捏手中的蜜饯,纸包发出细微的声响。
灼无咎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哟,还有零嘴儿?师妹真是体贴入微。”
“师姐。”烬苍有些惧,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安,向她求助。
昭虞却轻轻推了他一把:“跟着师兄去便是。”
“这孩子身上伤刚好,劳烦师兄多照看些。”
“自然。”灼无咎嘴角抽了抽,伸手虚扶在烬苍背后,“小师弟,请。”
烬苍偏头看了看她,见她点头才跟着灼无咎向外走去。
廊下月色如水,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回廊拐角处,前面的人突然停步,烬苍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灼无咎侧首,目光轻飘飘落在烬苍发间的白玉簪子上,月光照亮他半边凌厉的轮廓,“她送给你的?”
刚想应声,却被打断。
“算了。”灼无咎衣袖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反正,她对谁都好。”
远处传来昭虞的询问:“师兄,欺负人了?”
“哪能啊?”灼无咎重新迈开步子:“在教他认路。”他提高声音应道,对烬苍扯出个笑:“对吧,师弟?”
烬苍看着这个变脸如翻书的师兄,执念默默点了点头。
细微的关门声传入耳中,灼无咎加快脚步,直到停在弟子居前才硬邦邦道:“到了。”
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精致,从桌椅到床榻,都是上好的檀木。
烬苍回头刚想感谢,却只看见了绛红的衣角消失在回廊。
他观望片刻,确认了灼无咎没有再回来的意思,才合上门,小心翼翼的拆出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是梅子。
酸涩过后,才有回甘。
打水洗漱,吹灭灯烛,烬苍埋在柔软的床铺间辗转反侧。
他伸手,摸到枕头旁那支白玉簪。
那是她的东西。
而现在,它属于他了。
这一刻,那些曾经如影随形的寒冷与黑暗都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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