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传召我?”
烬苍很快赶到,晨露浸湿了他的靴尖,他却浑然不觉。
昭虞立在阶上,手中握着卷泛黄的地图。
“下山去。”她将地图抛过来:“今日启程。”
烬苍慌忙接住,羊皮卷上朱砂勾勒的山脉间标着个血红的圈,“剑谷”。
传说剑谷深处葬着一把古剑,饮血不沾刃。
“师姐为何带我来这?”
昭虞看着远处朦胧的山影:“你缺把剑。”
“可仙门库房里……”
“那些配不上你的。”
她头也不回地踏入结界。
“此地危险,要好好跟着我。”
这决定实在太过荒谬,为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寻剑,就像给将死之人裁衣。
但即使终局已定,此刻,亦愿蹈虚如赴实。
雾散了。
剑谷内里是另一番天地。
没有日月,天穹是浑浊的青色。
古木参天,藤蔓缠结,腐朽的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
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草木气息,夹杂着锈铁的腥气。
雾气如浆,昭虞的缚神绫戒备的绷直。
角落里爬出个浑身是雪的少女,血色模糊了衣上的海棠:“阿虞,我好痛。”
“阿虞,救救我。”
昭虞毫不犹豫的挥绫斩去,对上烬苍错愕的眼神时,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死人,救不得。”
靴底碾碎了枯骨,千万把锈蚀的兵刃倒插在冢前。
烬苍的指尖碰到了昭虞的袖角。
“怕?”昭虞没甩开他。
“有师姐在,不怕。”
这句话让昭虞侧目。
烬苍眼神清亮,倒映着这片诡谲的天地。
一柄青碧的长剑破水而出,剑身蠕动缠绕着血色符文。
烬苍心口发烫。
那柄残剑在呼唤他,剑吟如潮汐阵阵涌来,震得他血脉偾张。
“满意么?”昭虞问。
少年重重点头。
“去取吧。”
“它若认你,自会褪锈。”
烬苍踏上石板,刚握住剑柄就闷哼一声。
斑驳的锈迹剥落,锋面上的经文突然暴起,刺入他掌心。
昭虞上前两步。
她看着少年单膝跪地,脖颈青筋暴起,却仍死死攥着剑不放。
鲜血顺着手腕淌到剑刃,被经文吞噬。
缚神绫飞掠而来,狠狠抽在剑身上。
古剑发出凄厉的铮鸣,乖乖安静下来,随后在他手中清越长吟,剑身经文渐渐由红转金。
破碎的记忆如洪流涌入。
女子立于尸山血海,剑锋所指之处,万鬼哭嚎。
天雷劈落时,那人不躲不避,反而迎剑向天。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只染血的手将残剑沉入潭底,腕间缠着的赫然是……缚神绫?
“是幻象,别看。”
昭虞指尖凝起一道灵力,光芒刺入雾中,尝试着斩断那些记忆链接,却如同泥牛入海,转瞬消弭无踪。
她蹙眉,正欲再试,忽觉脚下一空。
秘境猝不及防的崩塌。
“师姐!”
烬苍回头想拉住昭虞。
坠落只有一瞬,天地倒转。
缚神绫缠住他的腰,将他拽过来,昭虞单手结印撑起结界。
两人贴得极近,烬苍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拂过自己颈侧。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无数碎片从身侧掠过,冰凉的雨,燃烧的村落,还有一双死死拽着衣角的手。
他摔进一片麦田,再抬眼时,昭虞已不见踪影。
远处炊烟袅袅,夕阳将稻浪染成金红色,风里飘来柴火饭的香气。
烬苍低头看着自己缩小的手掌。
粗布衣袖破了几道口子,边缘还沾着泥灰,和当年昭虞在尸堆里捡到他时穿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些血迹。
“嗯?”
清脆的童声从背后传来。
“你是?”
“我……”烬苍抬头,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师姐小时候,原来是这样的。
灰蓝色的眸子潋滟着秋水一枉,眉心艳痕,唇红齿白,带着未退的稚气。
昭虞歪头打量他:“是迷路了么?”
见他不动,她又主动走过来牵起他的手:“能说话么?”
“我找不到家了。”
烬苍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其实这也不算说谎,他确实没有家了。
“那先跟着我走吧。”
她的掌心柔软,没有一丝茧,温热地贴在他的腕间,引着他前行。
路过村口花树,树下坐着个白衣人,正用刻刀雕刻着。
“师叔。”昭虞软绵绵的唤了一声。
白衣青年笑了笑,手中的木雕露出雏形,是只腾飞的蛟龙。
凌虚子?
眼前人眉目温柔,袖口还沾着木屑。
“怎么还捡了个人回来?”凌虚子拍拍昭虞的脑袋。
“他找不到家了。”
凌虚子若有所思:“所以?”
“我带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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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舍近在眼前,门前的石臼里还泡着新摘的草药。
云无絮从灶房探出头,嫩青色的衣角沾着面粉:“昭昭回来啦?”
昭虞仰头,看见这张熟悉的脸时,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她好像,不应该待在这里的。
云无絮蹲下身,轻轻拂去烬苍脸上的尘土。
云无絮看着烬苍的衣着,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许是逃难误入来的。
她发间的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小郎君要留下吗?”
烬苍紧张地攥着衣角,目光却忍不住往还在神游天外的昭虞身上飘。
云无絮笑起来,眼角漾起温柔的弧:“留下吧。”
“正好给昭昭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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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晚饭是野菜粥和烤鱼。
昭虞挨着烬苍坐,挑出刺后,又将最大块的鱼肉拨到他碗里。
“你太瘦了,要多吃些。”
饭后还有点心。
烬苍接过,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昭虞小口小口的啄着,连时常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
村里飘起炊烟。
傍晚时分,烬苍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他脸颊发红。
昭虞趴在窗台上,看他被烟呛得直咳嗽。
“柴要架空些。”
她跳下来,接过他手里的火钳,三两下拨弄好灶膛。
火苗“轰”地窜起来,照亮她沾了灰的鼻尖。烬苍盯着那点灰,伸手用袖子擦了擦。
昭虞眯了眯眼,手在烬苍脸颊轻轻一蹭,又转过身。
烤红薯被夹了出来,表皮焦黑,显然烤得过了火。
掰开红薯的刹那,蜜色的芯子淌出来,烫得她直呼气。
烬苍慌忙去接,结果两人手忙脚乱,红薯“啪嗒”掉在地上,滚了层灰。
昭虞弯腰捡起,把外面的拨开,掰下一小块干净的薯心,递到他嘴边:“你先吃。”
烬苍低头咬住,有些噎。
“慢点呀。”小昭虞轻轻拍他的背,掌心像片羽毛。
她转身捧来个竹筒,里面是晃荡的乳白色,奶香扑在鼻尖。
昭虞将竹筒边缘贴在他唇上,温热的奶液沾湿他干裂的嘴皮。
烬苍接过竹筒,红薯化开,甜甜绵绵。
“你以后就是我弟弟了。”
“我会好好养你的。”
烬苍险些被呛到。
云无絮进来时,正看见两个孩子满脸灶灰。
她叹了口气,用帕子替他们擦脸。
帕子角落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针脚生疏。
应当是昭虞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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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下了场太阳雨。
在院中的两人不慎淋得一身雨,挤到柴房的干草堆上,听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
昭虞摸出本《山海经》,摊在膝头。
烬苍假装看字,其实一直在偷看她垂落的睫毛。
“这是烛龙”她指尖点着插图:“睁眼为昼,闭眼为夜。”
昭虞抬头撞上他的视线,声音立刻轻下去:“你、你笑什么”
烬苍摇头,发梢的水珠不慎甩到她脸上。
昭虞也不恼,用袖子轻轻替他擦脸,布料掠过他眉骨。
雨丝斜斜地织进来,打湿了她垂落的青丝。
今夜风雨不歇。
昭虞抱着枕头站在厢房门口,叩了叩门扉。
“怕打雷?”烬苍将她牵进来。
昭虞摇头,却把枕头往他榻上一放。
烬苍也将枕头往里侧挪了挪。
草席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躺得笔直,连呼吸都放轻了。
雷声滚过屋顶,昭虞把脸埋进了他单薄的肩头。
烬苍才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拍她的背。
“不怕。”他说,声音比雨还轻:“我在这里。”
昭虞的声音有些闷。
“你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她嗅了嗅他:“像……”
“像什么?”
屋檐上,大珠小珠跳脱。
“夜雨。”
数点秋声侵短梦。
檐下芭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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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
昭虞赤脚踩上冰凉的地面,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子里,烬苍正踮着脚往晾衣绳上挂洗好的衣裳。
他如今个子太矮,晾一件衣服要踮起脚尖,后衣摆沾满了溅起的水渍。
“昭昭醒啦?”
昭虞又开始发愣。
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可晨风裹着柴火香拂过面颊时,那些疑虑又像露水般蒸发了。
晨光漫过窗棂时,昭虞开始坐在门槛上编草绳。
细白的手指捻着湿润的草茎,慢慢绕成环。
她做得很认真,连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都没察觉,直到一片阴影落在手边。
烬苍蹲在她面前,怀里抱着几枝沾露的花。
“给。”
花枝被递过来时,露水滚落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
“谢谢。”她轻声说,接过花放在膝头,又继续编手里的草环。
烬苍没走,就蹲在那儿看她。
他的影子小小的,被晨光拉长,刚好笼住她。
“伸手。”
昭虞突然说。
草环轻轻套上烬苍的手腕,青翠的茎叶还带着泥土的气息。
她的手指很软,像初春新发的柳芽。
幸福是有气味的。
烬苍偷偷把脑袋往昭虞那边歪了歪,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晨露从稻叶跌落。
昭虞蹲在仍在继续。
她做事总是很安静,指尖拨开缠绕的枝丫,露珠溅在脸上也不擦,由着阳光慢慢将它蒸发。
云无絮在厨房里哼着歌熬粥,米香混着草药气飘满小院。
烬苍蹲在一旁模仿着她的动作,却笨手笨脚地拧断了花茎,昭虞伸手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腕:“要这样绕。”
烬苍点头,额前那缕总是翘起的头发跟着晃了晃。
昭虞伸手想替他捋平,烬苍立刻底下头,把自己送到她手边。
云无絮不经意一撇,将碗往灶上一放,惊得檐上两只小雀儿倏地分开,抖落一池金箔。
过节放灯,是这里的习惯。
河水哗啦啦地歌行,带着碎银般的光斑向远方奔去。
“许愿要闭眼。”云无絮捂住两个孩子的眼睛,“偷看就不灵了。”
烬苍的灯上歪歪扭扭画着三个小人,昭虞的灯空无一字。
当千百盏灯火顺流而下时,她伸出手,将快要倾覆的,素不相识的灯扶正。
“阿姐不许愿吗?”
“我的愿望,”昭虞看着浸水的灯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迹,低眉垂目:“都实现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长信欢歌无尽时。
“阿姐。”烬苍唤她。
“你以后 ,”他的声音越来越飘渺:“想一直住在这里吗?”
昭虞没有犹豫:“阿娘在哪,我就在哪。”
她湿漉漉的指尖点在他眉心。
“你也要一起。”
“数点秋声侵短梦,檐下芭蕉雨”出自《雨中花·武康秋雨池上》
“少年不识愁滋味”出自《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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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在告假和不告假之间反复横跳……我会努力撑住的,最近发的都是存稿,幸好有存稿,不然我直接啪叽一下趴地上起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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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枕梦拒闻刀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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