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偶有枯枝不堪重负,发出“咔”的轻响,惊起几粒细碎的雪尘。
昭虞独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酒坛边缘。陶器冰冷,触之生寒。
坛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她的指节滑落,在案几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烛火映得她眉目如画,照不进眼底那片浓重的阴影。
她抬手,倒出一杯,将杯中冷透的酒一饮而尽。
甜腻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像吞了把刀子,割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昭虞盯着窗外那片漆黑的夜色看了许久,轻笑一声。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交错的纹路。那里曾经停过萤火,染过鲜血,也捧过破碎的眼泪。
而现在,空空如也。
她缓缓起身,衣袖带翻了酒坛。
瓷片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酒液蜿蜒流淌,浸湿了她的裙角。
昭虞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
那里埋葬着她所有不切实际的轻狂。
“师尊。”她低声呢喃,声音消散在风雪中。
她拿起桌上凌虚子白日说修补好了的风筝。
竹骨泛黄,绢面褪色,是先前她亲手做的。
那时她还会仰着脸问凌虚子好看吗。
如今连假装欣喜都做不到。
她指尖抚过曾经破损的痕迹。
修得真好啊,连当年她赌气故意折断的竹骨都接得天衣无缝。
就像凌虚子这些年,把她也修补得完美无缺。
风雪呜咽,昭虞抬手将风筝掷入炭盆,火舌贪婪的瞬间吞没那再也不能飞的纸鸢。
案几上的卷宗堆积如山,最上面那份还沾着血迹,是今晨刚从刑堂送来的。
她随手翻开,受刑者的供词字字泣血。
她盯着那片狼藉,忽然觉得很累。
“啪”地一声合上卷宗,昭虞起身走向内室。
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从眉梢到唇角,每一处都完美得恰到好处,却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她缓缓抬手,抚过镜中人的轮廓,指尖划过镜面,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真难看。”
窗外风雪渐盛,吹得窗棂咯吱作响。
昭虞解下束发的玉簪,青丝如瀑垂落,遮住了她半边脸庞。
烬生灯在案头幽幽燃烧。
她盯着那簇微弱的火光看了许久,忽然伸手探向灯芯。
灼热的痛感瞬间席卷而来,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一声轻笑却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师尊说得对,”她喃喃自语:“我最近,确实状态不好。”
无数声音在耳畔此消彼长,有严厉,有哀求,有依赖。
太多双眼睛,太多期待,太多……
昭虞指尖抚上自己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温柔,疏离,无懈可击。
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
翌日清晨,雪霁。
窗明几净,万籁有声。
昭虞站在殿中,看着凌虚子与贾十方对坐弈棋,黑子白子错落有致,落音清脆。
两人皆是白发如霜,一个白衣缀金链仙风道骨,一个青衣挂铜钱儒雅温和,远远望去,倒真像超脱凡尘的世外仙客。
“小昭虞,”贾十方落下一子,笑眯眯地抬头,故意拖长尾音,目光如钩子般在昭虞脸上流连,“多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和你身尊当年……”
“慎言。”凌虚子面色一沉。
贾十方不以为意,反而倾身向前,衣袖间檀香缕缕,混着铜钱特有的锈气:“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
昭虞后退半步,微微欠身,恭敬道:“师叔。”
“生分了不是?”贾十方虚扶一把,腕间露出一截红绳,已然褪色。
凌虚子重重落子:“说正事。”
“好好好,”贾十方呵出的白气在光影中流转,“山下最近送来一批货,需要小昭虞帮忙处理一下。”
他说得轻巧,吃了人还要立牌坊。
所谓的“货”,是指那些被秘密抓捕的凡人。
他们的灵根,将成为宗门暗地里交易的筹码。
贾十方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近期需要处理的名单,还请昭虞师侄过目。”
竹简展开,密密麻麻的名字映入眼帘。
“可有不妥?”贾十方笑问。
昭虞摇头,合上竹简,声音平稳:“没有。”
她正打算行礼告退,贾十方突然“哎呀”一声:“险些忘了,替我向听禅带个好。”
殿内霎时死寂,凌虚子执棋的手蓦地悬在半空。
昭虞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浅弧。
凌虚子、贾十方、沈听禅师出同门。
沈听禅,这个曾经叛出师门又被迫在药堂栖身的毒医,是横在三人间的旧伤。
贾十方偏在此时提起,还让她帮忙问好……
然而凌虚子只是皱了皱眉,并未多言。
“好。”她听见自己这般应答。
.
“你们慢慢交接。”一局下完,凌虚子拂袖而起。
贾十方望着凌虚子远去的背影,笑着摇头:“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待凌虚子的身影消失,他指尖轻弹,一道隔音结界悄然成形。
天地万籁霎时远行,唯余彼此呼吸。
“还有批货要过戒律堂的关卡,小昭虞行个方便?”
这般防着凌虚子,显而易见,私货。
“师叔明鉴,”昭虞跪的干脆,地面的寒意透过膝盖往骨髓里钻,“近日查得严。”
“放心,都是干净货。”一卷名录被塞到昭虞手中,“绝不给小昭虞添麻烦。”
昭虞接过,在某个名字上微微一顿,年仅八岁的孩童,标注着“上品”。
“如何?”贾十方问。
“小昭虞若觉得不妥,咱们再商量。”
他话说得客气,见昭虞不回应也不着急,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账册。
“昭虞长老,”贾十方突然换了称谓,“要不要和我对些旧账?”
他翻开账册,指尖在某页轻轻一点:“比如这笔,十年前的灵根,似乎对不上数啊。”
昭虞的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不显:“师叔记错了,那年弟子尚未掌权。”
“是吗?”贾十方佯装惊讶:“可我记得凌师兄事务繁忙,这桩分明是昭虞长老的手笔呢。”
晨光渗透进来,将昭虞的影子投在墙上,伶仃、单薄。
“小孩子不懂事,做错事也情有可原。”贾十方叹息般说道,手指转而稳稳按在名录上。
“师叔也说了,当时年少,都是些旧账了。”昭虞依旧不接。
贾十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收了手:“那现在还不懂事吗?”
“如今弟子行事,向来循规蹈矩。”
“是吗?”贾十方将账册展开,近两年的记录纤毫毕现。
某年某月某日,昭虞私自放走三名幼童;某次刑讯,她故意让某个修士假死脱身。
桩桩件件,墨迹犹新。
“仙门可以杀人,可以越货,唯独容不得……”账册冰凉,贴上她的脖子,顺着她脖颈缓缓下移,抵在她心口,“这个。”
昭虞侧身,突然松手,名录飘然坠地:“那师叔不妨禀明师尊?”
“傻孩子。”贾十方不怒,反而笑意更浓,他用账侧的一角慢慢挑起昭虞的下巴,“你身份特殊,凌师兄不会杀你,但灼师侄前日私查灵根库……”
一阵令人心悸的麻攀上头皮,刺的昭虞唇色一白。
贾十方满意的看着昭虞几乎维持不住的表情,眼中满是嘲弄:“年轻人就是冲动,这种要命的浑水也敢蹚。”
“多漂亮的孩子,怎么总学不乖呢?”账册依旧抵在她的下颌,他的声音却柔下来,“我们才是一丘之貉。”
“师叔说笑了,”昭虞仰着头,摸索着拾起了地上的名录,收入袖中,“弟子自当效劳。”
“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贾十方收册起身,撤了结界,向外走去,腰间铜臭相击,杂乱如嘲,“这次,可要足斤足两啊。”
.
昭虞回到戒律堂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晖透牖,裂影及人。
贾十方塞给她的名录还揣在袖中,沉甸甸的。
膝盖疼得发僵,她扶着门框缓了缓,才一点点挪到案前。
正闭目养神,烬苍的声音撞了进来。
“师姐。”他在戒律堂外徘徊,剪影落入门扉:“我能进去吗?”
“嗯。”
昭虞不自觉的挺直腰背,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怎么了?”
白日忘了添置炭火,屋内唯有凉意残留,烬苍动作熟练地添了新炭。
火光重新跃动起来,映得他侧脸格外柔和。
他怀里抱着个药匣,目光飘到昭虞身上“我……我找沈大夫拿了药。”
“受伤了?”
“不是,”烬苍摇头:“是给师姐的。”
昭虞一怔。
“我没告诉别人,”烬苍连忙解释,“我跟沈大夫说,是我不小心磕着了。”
暮色渐沉,烬苍的轮廓笼着模糊的光晕。
昭虞看着他的局促,忽觉膝盖的疼痛轻了几分。
“为什么不说?”
昭虞看见烬苍指尖有着没洗净的药渍,想必是帮沈听禅磨了药。
烬苍茫然抬头:“什么?”
“说是我有伤。”
说她有伤,沈听禅会直接取药,何必做苦力。
“因为师姐不想让人知道。”
烬苍走近,将药膏放在案几上,昭虞伸手去接时,触碰到了他的指尖。
他的手很暖,像一团小小的火苗。
“师姐,疼吗?”
“习惯了。”她轻声道。
“不应该习惯的。”
这句话说得逾越,却让昭虞心头一颤,她看着烬苍有些躲闪的眼神:“那应该怎样?”
“应该,”烬苍语塞,抿了抿唇,“应该好好上药,好好休息。”
他说得认真,昭虞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烬苍。”
“在。”烬苍立刻正襟危坐。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你会怎么办?”
“师姐就是师姐啊。”
这个回答太过简单,简单的让昭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刚刚才在贾十方那里签下无数人的生死簿,现在却在这里被他哄着上药。
光漾影动。
指间残留的暖意渗入血脉,直直淌向心底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操生握死堕温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