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轻安带千初去了一家有单独包厢的休闲吧,云城十月落叶满地,夏轻安手里握了一杯热咖啡,从旁边的落地窗往下望去,
体闲吧在三楼,这个高度往下看,满地的落叶在灯光下像雪一样。
那不如就从那个属于白色的季节说起吧。
夏轻安是农历正月十六出生,那个时候雪很大,可何涟生他,只有一铺极薄的毛毯,甚至连碳火,都是留给外面打牌的人的。
当时何涟难产,九死一生,但那个姓夏的男的,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在哪桌,是打的斗地主,还是麻将。
所以那个时候开始,她就想逃了。
但她想要胜算,就决不能带夏轻安。
何涟的算盘打了三个月,可最后一刻,她还是对自己的孩子心软了。她最终决定带上夏轻安,这也是夏轻安无论如何都不想恨她的原因。
带着一个拖油瓶逃出大山简直是天方夜潭,何涟最后被抓了回去,但幸运的是,他们遇见了从城里回家探亲的肖田丰。
在很久以前,在肖田丰还愿意跟夏轻安说笑时,肖田丰曾经告诉他:“你妈妈当时像个泼妇,因为她是用嘴去咬那些人的。轻安,你知道为什么用嘴吗?”他每次讲到这儿都是感叹一句,目光看向上方,以一种仰视的姿态说,“因为她手里抱着你啊。”
“后面的故事你也能猜到,我爸帮了我妈,我们逃出来了。我的姓要改还挺麻烦的,因为男方一直闹,后来不了了之,我妈就当是给自己一个警告。”夏轻安的咖啡喝完了,千初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夏轻安接过之后没有喝,而是低着头看了很久,他在杯子里看见了自己,和头顶审讯室一般的冷白光。
说实话,这种环境让他很不舒服。
夏轻安刚刚想到这里就突然眼前一黑,然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在黑暗中的表情不再是以往什么事都与我无关的淡然,而是显现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对突发事件的惊诧。
灯是千初关的,夏轻安的眼睛适应黑暗后,已经能够靠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视物了。他第一眼看清的,是小妖怪宝石一样的眼睛。
宝石之所以珍贵并不是因为它是宝石,更重要的是它的通透和干净。
千初要唬大长老自然也不是光靠那双小鹿眼,还有来自他眼底最真挚的真诚。
夏轻安对上小妖怪的视线,大脑空白整整两秒,简直像溺入了那两汪深海。
“小妖怪,”夏轻安长睫轻颤,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抖的,“为什么关灯?”
千初第一次从夏轻安的问句里听出有问号的感觉,还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很快回过神注意到夏轻安的声音:“你怕黑吗?”
夏轻安当然不怕黑,他一个人住,什么都怕早成神经病了。
千初回想起以前的种种,也很快反应过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以为自己又碰到了祖宗的其它雷点,于是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夏轻安,你说你不敢笑,我怕你也不敢哭。”
千初以为夏轻安低着头是在伤心,以为夏轻安终究不愿意在自己面前露出全部,小妖怪懂得的为数不多的事,一半是为了夏轻安。
所以夏轻安骄傲,那他给铺台阶就是了。
夏轻安闻言轻笑,但这个笑却不知为何勾起心中的苦涩,他口水咽了又咽,尽力想让声音正常一些,可惜开口的时候,还是被洪水撞翻理智:“开灯。”
小妖怪很听话,手脚利索地按开灯光。
他看见夏轻安红着眼眶,原来“祖宗”也会情绪失常。
“我能看见妖怪,是因为我本身就有妖族血统,包括我妈妈,只是很浅。”夏轻安抽了抽鼻子,抬头直视千初,“我的不知道哪一辈祖宗和南海之前的一个长老相爱,你知道的,南海的妖怪是疯子。
他们每一任长老都格外能体现这一点。当时那个长老执意想要一个孩子,仗着自己身为妖怪身体不错,一生怀了五十多胎……其实她也是个悲剧吧,我听说她后来对她和自己爱人的孩子已经完全是一种执念了。他爱人一死她就疯了。”说到这里,夏轻安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不由想起,之前初中的时候班上看小说那群同学总是在感慨小说里的生活怎么怎么样,但其实这个世界的疯狂一点都不少,如果把时间无限压缩,挑着那几件事细细记录,谁的人生都不逊色。
“她最后成功生下来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她爱人的,在那个孩子出生后不久,她就殉情了。”
这算是他们这一血统的由来。
就这样,他们家的血统不断和人或妖三番五次融合,成活率也越来越高。
回来他们家出生的人,有的能看见妖怪,比如何涟和夏轻安,有的只是有很微弱的感觉,比如夏轻安的奶奶,还有的又完全和正常人没区别。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南海长老,想要给他们庇佑,于是让他们以‘主持人’的方式在南海合法存在。南海的妖怪对他们一直是有事帮一帮无事不打扰的状态。
“可这些所有有关妖怪的事对于何涟,也就是我母亲来说,都是噩梦。”夏轻安曾经偶遇过一只认识何涟的妖怪,有关何涟从前的一切,都是从那儿得知,“何涟从小活泼开朗,她和妖怪最相似的地方,或许就是想法。
她总是觉得没什么会是坏的,不管是妖,还是人。”
那只小妖怪,也是因为这样,才会与她结识。夏轻安说到这里实在有些不想往后说,为什么故事总是不能在好的地方结局呢:“她很快就被现实打脸。”
那个时代比现在封建很多,何涟的父亲本身就重男轻女,在听了何涟口中各种各样的妖怪之后,他断定这孩子是疯了。
夏轻安的外婆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和何涟一样,她生的也很漂亮。可是那是一个怀璧其罪的时代,美丽在大舞台是很好的资本,在小角落,却是原罪。早在婆婆很年轻的时候,村里就对她谣言四起,十里八乡甭管男的女的,有对象的没对象的,都拿她当三。
她家里人着急,就给她顺便找了个光棍嫁了。
那光棍就是夏轻安外公,他这人是个无赖,打心底里也看不起夏轻安外婆,只是实在讨不到媳妇,想要个后,才娶了她。
可是谁知道,外婆生育很困难,生了何涟就已经落下了各种各样的病,那男的不管,是什么也要再让她生个男孩儿,外婆的身体因此不堪重负。
何涟五岁那年,看着越来越虚弱的母亲,第一次在那个男人面前露出了马脚。
她和自己的妖怪朋友商量好了要带外婆走,不想整个策划过程被村民看了去,那人嚷嚷着何涟疯了,和空气嘟嘟嚷嚷了一个下午,还说要带她妈跑哩,要去城里找人抓他爹嘞。
那男的听说了,勃然大怒。那天何涟回家被打的半死,外婆一直在哭,她们带着妖怪身上那天真的部分入世,简直是像受到了诅咒一般。
事后何涟的父亲想把她送人,可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人家还回来。在那一段时间,何涟几乎在村上每一家都住过,一个疯掉的女孩子在那个时候猪狗不如。
她在那个时候经历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夏轻安顿了一会儿,手里的热水已经变咸了,他其实知道一些的。
不是那只小妖怪告诉他的,是他之前有一个假期去外婆家住听到的。
何涟的父亲在何涟二十岁不到就喝酒醉摔死了。夏轻安的外婆虽然身体一直都差,索性也撑到了夏轻安初二那年才离开,好歹是在夏轻安许多个无处可去的假期,给他提供了一个安身之所。
那一年的暑假也一样,夏轻安去外婆家住,刚好遇到一群人吃饱了在隔壁的院子里敞着大肚子聊天。
那些人聚在一起,说何涟当时年纪太小,稍不注意事情容易严重,何家那老头子,他之前把那姑娘带去家两个小时没给喂饭,那老头就骂了他半天,小气巴拉的,他自己喂一顿会死一样。
当时的夏轻安年仅十一,他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喂饭”用到一个健全的人身上。
他们后来的话更加恶心,说何涟下边儿不能碰,但小嘴还是嫩;说何涟的嘴好堵,媳妇儿一次没发现过;说那老头要是用这丫头赚钱,说不定还能发一笔……
他们随意地谈论着一个人的苦难,对他们来说,只要不是自己身上背负的,就都是在饭后的茶水里的。
可那些话是夏轻安一辈子的噩梦,他实在不希望千初知道这个世界如此阴暗的一面。
“总之,何涟十二岁后就对妖怪闭口不谈,但就算是这样,她十六岁时还是被送给了那个姓夏的男的。”夏轻安突然移开视线,因为接下来要说的,总是让他在何涟面前抬不起头,“小妖怪,肖田丰是曙光,何涟等了二十多年……是我一手毁掉的这个家。”
夏轻安把自己幼年时的坚持和何涟最不能接受的现实全部告诉了千初。
至于肖田丰,其实对他而言,夏轻安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在意的一直是何涟。
可自从何涟知道夏轻安也能看见妖怪后,精神可以算的上崩溃,刚开始她能每天一句话都不说,一看见夏轻安就发疯,不停地自残或者连夏轻安一起残。
然后过一段时间,她又会呆滞地坐在一个地方,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在那段时间,何涟什么都敢做,她甚至想过拿勺子挖出夏轻安的眼睛,那样他就看不见那些东西了。
夏轻安一开始拼命地道歉,即使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一个无力的孩子除了示弱,想不出任何其他办法来保护自己。
可没多久,夏轻安就逐渐麻木,他开始生出恨意,在那颗小小心脏里抽出的嫩芽,还没来得及见证人间冷暖,就已经快要腐烂。
直到十一岁的夏轻安看到了何涟的过去。
也是那一年,云城有过一阵子谣言,说哪个私立学校,有个小学生被雷劈成天才了。
打动他的当然不是何涟的惨,而是他终于明白,何涟因为妖怪受了太多苦,那些灾难里面随意挑出一个,她都不希望夏轻安染指。
所以当她知道夏轻安能看见妖怪时,促使她陷入绝望的并非以前的经历,而是她想象中,夏轻安的未来。
何涟花了阵阵很久才稍微缓过一点儿神,但她依旧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她又把夏轻安送进了封闭式小学,算是给自己和夏轻安之间一个缓冲时间。
而肖田丰也并没有因为这些年的慌乱离开,他在等何涟,等他心中的那个女孩。
夏轻安甚至觉得,他到现在依旧没有放弃这种想法。
至于何涟,她还是想尽力对夏轻安好的,可这种想法开始实践时,夏轻安已经初三了。
十五岁,他们就在那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形同陌路,就像那个梦里那样,他们都变成了莲藕娃娃,谁也想不起一个家该有的模样。
他们之间总是带有一种无法消除的尴尬和陌生,可是无法抹去的血缘关系却又把他们死死的绑在一起。
他们是一家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他们谁都忘记了该怎么样去扮演家人的角色。
就像当初何涟去警局接夏轻安,她没有自然的气恼或心疼,此时的夏轻安对于何涟来说,更像一个陌生人。
夏轻安握着杯子的手用上力,可杯子里的水早就冷了,捂不热他的手。
千初早就注意到了,这次坦白的大部分内容关于何涟,甚至可以说几乎所有事都是以她的视角发生的。
在夏轻安的生命中,何涟的戏份重过他自己。
所以他才会在那么多事之后,依旧发自内心地爱着母亲吧。
“夏轻安……”夏轻安低着头,千初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和鼻尖,他鼻尖挂了一颗水珠,摇摇欲坠。
不知道为什么,千初总觉得夏轻安不光是为了何涟哭。
夏轻安不过是个十六岁的人,或许他的每一颗眼泪里除了后悔与愧疚,也曾有过一份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委屈与不甘。
千初无意识伸出手碰了碰夏轻安鼻尖,恰好接住少年滚烫的情绪。
小妖怪心头一颤,不知道是不是没吃饭的原因,他有一种内脏被凉风搜刮的错觉,可他不想吃东西,他想夏轻安高兴。
千初心情复杂,他最后把手附上夏轻安额头,而后凑过去把自己的额头贴上手背,这是一种妖间迷信——美其名曰把对方的烦恼分过来,夏轻安被他的动作吓到,他慌张地抬起眸子,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那双眼睛。
小妖怪瞳孔清澈,满眼映的都是他:“夏轻安,所有的事都不是你的错。”
夏轻安闻言打下睫:“小妖怪,很多事本来就没有对错。但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那个人绝不能是何涟,也不该是肖田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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