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再次开口,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你真的,真的决定好了要跟我去?”
“当然。”沈耘秋淡笑着觑向少女目光游移不定的眼睛,“只是你可别想着抛下我,或是把我迷晕一人独去,不然哪怕坐着轮椅一点一点挪,我也定是要跟着你到京城的。”
说着,沈耘秋摇着木轮挪近,一点点前倾身子,看着少女原本神色如常的脸渐渐被绯红掩盖,复又一下子靠回椅背,勾起嘴角,神色带着几分得逞的意味。
“你休想甩掉我。”
“我···我没想甩掉你!”
话一出口,宿溪只觉羞恼,像是话本里的烈女缠郎故事一般。
只道自己自作多情,宿溪被脸颊上迅速窜起的烧灼感弄得发窘,别过头去,生怕被他发现半点异样,声音却控制不住结巴,
“那···那好,那我就带你去,你快点吃,吃完我好去洗碗。”
见宿溪这模样,沈耘秋只吃了个半饱,却也知道她这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吃完了。”
沈耘秋搁下碗筷,见少女飞快地收拾完餐桌,一个眼神都没再分给他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半晌,透过大门看向少女倚在厨房纸窗后头大喘气的背影,他这才忍不住笑出声,心情很是不错地挪到书房接着吃小碟里的绿豆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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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酉时许,天已经全黑了,街道上空无一人,异常的冷,甚至泛着点儿微紫的天幕已经隐隐开始飘起雪花。
批完了一日的公文,沈平昌乘马车从青州府衙回到沈府,一掀开车帘,沉重的冷意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匆忙笼起斗篷快步进屋,砰地关上屋门,屋内银丝炭燃烧的融融暖意这才叫人舒坦了些。坐下斟上一杯热茶,沈平昌刚要叫人,却见林氏恰好从内室沐浴出来,绕过屏风走近。
明亮烛火下,一身牙白色丝绸里衣勾勒出妇人妖娆婀娜的曲线,被大把银钱养着,女子虽已是徐娘半老,却仍风韵犹存,一张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只是样貌虽美,那熟悉过头的模样却实在让人倒胃口,沈平昌移开目光,站起身,背向林氏,女子果然知趣地走来为他宽衣解带,好生搭在木架上。
“夫人,昭儿那边,可有来信?”
“未有。”
“那昭儿的屋子,你可有遣人每日打扫?”
“当然。”
话落,沈平昌转头,见林氏已然掀开床帐躺了进去,背向外头,似乎再没同他说话的意思。
见惯了林氏的谄媚,如此反常的冷淡倒让沈平昌想起这几日从府衙日晚归时林氏似乎都是这样,对此,他只当是林氏一时不习惯昭儿离开,并没有过多苛责,毕竟这女人一辈子都得被迫待在他身旁,谄媚逢迎,做小伏低,从前被踩在脚下的欺压之耻,眼看着芸娘身死的刻骨之痛,自有一辈子的时间叫她来还,还个够本儿。
沈平昌对着林氏假寐的背影冷哼一声,坐回桌前,忽然又想起今年年初冬月里的那事来。
因着芸娘,他自幼对文昭宽纵非常,纵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寻欢作乐,不务正业,不思进取。
是以多年来,他一直对文昭的前途十分忧心,却也无可奈何,直到今年冬月照常回京述职,朝会之上,刚刚登基两年的新帝痛斥官员无能,连兴修皇陵的钱都拿不出来,六部各自报了账目,终究还是亏空过甚,皇帝震怒罢朝,而他却一时想到了个好法子。
那日朝会后,他找到掌事太监,被领着进了勤政殿,言明宿氏家财万贯,挚友宿秉文执掌宿氏商行,以宿氏身家,足以谋得兴修皇陵之钱财。
话落,他果然见上首帝王饶有兴趣地打量过来,语气里带着希冀:“你说的,可属实?”
“自然属实,宿氏商行遍布多城,每年缴纳税负不少,秉文有心为国,自然愿意为陛下出一份力。”
“那若他不愿呢?”
“若他不愿,微臣也有法子叫他不得不愿意。”
一时,上首与阶下二人视线相对,均是心领神会,不言自明。
那日,以此一诺,他换得文昭升任京官,仕途通达,至于宿家,区区商贾,能做文昭登云之路的踏脚石,该是无尚荣幸才是。
饮完了杯中清茶,沈平昌这才回神,搁下茶盏,看着盏中沉入杯底的浮沫,一时又想起了那个同他多年挚友相称的人。他自认自己伪装功夫一流,不然也不会将这林氏千金耍的团团转,非要嫁他不可,更不会叫那商贾将他当做磊落耿直之辈,称兄道弟,只是装了大半辈子,到底是疲累至极,如今再无挂碍,一身轻松,他终于又能光明正大地做个阴险小人。
“老爷,老爷!”
正想着,外头一个守门家丁忽地闯进来,四下看看,在沈平昌不悦的目光中蹲下身来附在耳旁说了一句,霎时,沈平昌神色骤变,急忙披起外袍吩咐家丁:“去青州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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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五更鸡鸣,宿溪从西苑小榻上迷迷糊糊醒来,拉开床帐,只觉今日的天格外亮些,也格外冷,屋内炭盆不知夜半何时已然熄灭,沉沉冷意冻得人瑟瑟发抖,不禁打了个哆嗦。
穿戴好从榻上下来,宿溪搓搓冻得僵硬的手,绕过屏风,却没见沈耘秋的影子,连轮椅也不在,反倒是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分外分明,像是雪籽打在纸窗上。
心头一惊,宿溪急忙推开门,果然瞧见外头天地白茫茫一片,雪花打着旋儿片片飘落,地面上已然积了一层薄雪。而院中皑皑无尘的空地上,少年一人坐着,未打伞,未穿外袍,只头顶青丝落了满头雪粒,像是又生出了许多白发似的。
“沈耘秋,你何时起的?坐在雪地里干什么,不冷吗?”
“比你早大概一个时辰。”沈耘秋答,“看雪。”
“看雪?青州年年下雪好几个月,有什么好看的?”
听见声音,沈耘秋回头,见少女已经走到了自己身侧,扶着轮椅扶手也同样抬头望向那白茫茫的天际。
“不知道,但总觉得今年的雪不一样。”
沈耘秋心想,大概是终于可以逃离这个困住自己一生的地方了,又也许是知道这大概是自己今生最后一年有机会看雪,所以格外珍惜。
“不一样?”
宿溪也觉得有些不一样。她记得前世这一年的初雪分明没这么早,为何今年不过刚到十一月初便落了雪?
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涌上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只是青州一落雪便是月余,若今日不走,只怕日后再也走不了了。
心想着,正要推着轮椅进屋,却见一旁少年仰头定定看着自己的发顶,宿溪一摸,霎时掸落一层雪花。
“小溪,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倏而,沈耘秋看见少女的脸蹭地红了,红得像冬月里挂在树上的柿子。而后,没等他再说话,一只手忽地伸来,掸掉他透顶落上的一层雪花,雪片湿漉漉的化开,沈耘秋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寒冷。
“走了,进屋!”
少女的声音气鼓鼓的,语带羞恼,沈耘秋也没再逗弄,便就心下默认,算作白头。
不多时,收拾完带去京城的一应物什,刚好车夫敲门,宿溪推着沈耘秋走出院门锁上,一同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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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天光大亮,雪却下得更大了,地面坚硬的雪粒硌得车轮吱呀吱呀响,车夫身穿斗笠,头戴兜帽赶马,马儿却似乎不是很愿意行走,过不了多久便要撂挑子,偏得像驴子那般在面门前挂着一只胡萝卜才肯前进。因着雪,本是十两银子的租车钱涨到了十五两,偏就这样,马车仍是行得极慢,走了半日才堪堪出青州地界,到了青州与祁州交界的一片竹林。
一直往南面走,雪小了些,风却仍是急厉,吹得马车行走更是艰难。
马车内,宿溪接过沈耘秋递来的橘瓣喂进嘴里,有些忧心地掀开车帘往外看,见竹林内空无一人,亦无旁的车马,唯有雪片夹着雨点从灰蒙蒙的天际不断落下,时不时有野兔跑过,伴着阵阵从远处传来的狼嚎。
不知为何,心中那股莫名不安的感觉越发的强烈,宿溪捂着心口强压下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紧紧攥着车帘,地面却忽然轻微震颤起来,像是有笃笃马蹄声自身后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沉重的马蹄声将马车包围,车夫忽地一勒缰绳,马车陡然颠簸,宿溪急忙拉住沈耘秋要朝前栽去的轮椅,这才后知后觉察觉不对劲。
这马蹄声,似乎并非是朝南面去的商队,倒像是冲着他们来的。
“是土匪?”
沈耘秋一时也警惕起来,伸手握住宿溪忍不住发抖的手腕,可还没来得及掀开车帘察看,便听车夫声音从外传来:“官爷,小的没犯事儿,您看,小的有通行牌······”
“你这车里,可坐着一女子,面有刀疤?”
“是,官爷······”
“行了,这儿没你的事儿,滚吧。”
“哎,好,小的这就滚······”
车夫顾不得马车便脚底抹油似地跑远了,宿溪紧紧握着沈耘秋的手,不知这究竟是青州还是祁州的官兵,为何要找她,心中慌乱异常,霎时,门帘被猛地掀开,入目便是沈平昌那张笑面藏锋的脸,半掩在车帘阴影之下,似笑非笑,活像是个索人性命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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