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发威,晨光里的铁锈味淡了,空气里满是股燥热。许锐开始教格斗式,一招一式都透着股狠劲。他捏着林萧寒的手腕矫正姿势时,掌心的老茧蹭过皮肤,有点糙,有点痒。“出拳要拧腰,”教官的声音混着操场的哨声,“别跟个傻大个似的,光用胳膊使蛮力。”
林萧寒一拳砸在许锐的护具上,震得指节发麻。他余光扫见七班在练踢正步,苏婉晴的腿踢得笔直,手链早收进了兜里,那一截皓腕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刘志明就站在她斜后方,踢腿时总不动声色地往她那边偏上半寸,鞋跟好几次都快蹭到她的脚踝。
休息时王哲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颗水果糖:“哎,看啥呢?好几次了,眼珠子都快掉七班队伍里了。”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彩光,林萧寒剥开糖纸,橘子味的甜混着汗味钻进鼻腔。“没看啥,”他含着糖,说话含含糊糊的,“琢磨格斗式的发力点呢。”
王哲压根不信,挤眉弄眼地撞他胳膊:“我可看见你昨晚跟‘野芳’聊了半天,该不会这野芳就是七班哪个妹子吧?”
林萧寒白了他一眼,“不是!”不过他这一提就想起昨晚的聊天记录——野芳发了张晚霞的照片说“这边的云像棉花糖”,他回“我们这边的像你上次没打完的草稿”,对方发了个脸红的表情包,问“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会说”。
他还想狡辩,许锐突然吹了声哨子。大家还以为要继续训练,纷纷站起来拍裤子上的草屑,没想到教官一屁股坐地上,军帽往脸上一扣:“歇够了?来,想不想听故事?”
“想!”队伍里顿时炸开了锅。张骁跟颗小炮弹似的,第一个蹿到许锐面前,军靴踩得草叶沙沙响:“教官,讲啥故事?是不是你当年在部队里徒手擒贼的英雄事迹?”
许锐把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居然没板脸,反而屈起手指敲了敲张骁的头盔:“哪来那么多英雄事迹。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跟你们一个德行,上课走神,下课疯跑,也是个让老师头疼的主儿。”
这话刚落,队伍里不知谁嚎了一嗓子:“那干脆讲讲您年轻时候的事呗!”
“对呀对呀!”附和声一下盖过了操场上的声音,连最文静的女生都踮着脚往前凑。林萧寒也愣了,看着平时总拧着眉的教官扯了扯迷彩服领口,阳光顺着他脖颈滑下去,在喉结那儿投下一小块晃动的光斑,整个人身上的煞气忽然就散了。
“行吧。”许锐往地上坐时,军裤蹭过草皮发出细碎的响声,“那时候我跟你们差不多大,班里后排靠窗的钉子户,上课靠墙补觉,下课拉着人翻墙去校外打游戏,考试成绩红得能当春联贴。”他笑了笑,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了,“但我对象不一样,她是前排的三好学生,笔记本记得比教科书还工整,作业本边角永远平平整整,老师都夸她字写得好。”
“那她怎么看上您的啊?”队伍前排的小个子男生忍不住喊,声音里透着股急不可耐。
许锐挑了挑眉,指尖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着,泥土嵌进了指甲缝:“我也纳闷了好多年。那时候我家条件不好,校服洗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早饭有时候就揣个干馒头,能啃得腮帮子发酸。她总趁课间把肉包子往我手里塞,塑料袋凉丝丝地贴着手心,还嘴硬说‘食堂打多了,我减肥呢,你帮我解决点’。”
他低头扯了扯鞋带,声音轻了下去:“我那时候特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有次我跟她说,算了吧,你值得更好的。她当场就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掉,说,我觉得你最好。”
周围一下子静了,只有风吹过香樟树的沙沙声。林萧寒想起初中时苏婉晴塞给他的那颗糖,糖纸皱巴巴的,橘子味甜得齁人。
“后来有一次被教导主任抓了现行。”许锐的喉结滚了滚,“那老头把我堵在楼梯口,她吓得直往我身后躲。老头指着我鼻子骂,说你这样的,将来能给她什么?”他顿了顿,指节捏得发白,“我嘴硬,说我去当兵,将来挣军功章。”
“结果那老头冷笑一声,”许锐的声音突然哑了,“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他那句话——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许锐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留下一道用力的红印,声音却稳住了:“你们可能觉得这话莫名其妙,甚至有点可笑。”
他转头看向窗外,操场上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那时候不一样。九几年的小城里,谁家孩子去当兵,街坊邻居背后都得嚼舌根,说这孩子是不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去部队。”
平时总抱着各类杂志看的刘涛说:“我爸讲过!他小时候邻居家大哥去当兵,整个胡同都在传,肯定是考不上学才去的,连媒人都绕着那家门口走。”
许锐抬眼望过去,眼里多了点儿过来人的感慨:“就是这样。那时候大家觉得,正经人家的孩子就该考大学、进工厂,当兵反倒是条走投无路才选的路。”
许锐点头时喉结又动了动,“可现在呢?”他指了指教学楼前的光荣榜,上周刚贴上去的征兵宣传画里,穿军装的年轻人笑得特灿烂,“你们看校门口的横幅——‘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社区会送光荣牌,火车站有军人专门通道,连坐公交都能亮证免费。”
教室里静了几秒,突然有人小声说:“我表哥去年当兵走的,那天武装部的人敲锣打鼓送了大红花,我姑在朋友圈发了九宫格,底下评论全是‘光荣’‘骄傲’。”
“我爸单位今年评先进,有个叔叔就因为儿子在边疆当兵,直接加了分。”
许锐听着这些七嘴八舌的声音,嘴角那条紧绷的线,总算松了点:“所以说时代变了。当年被人戳脊梁骨的选择,现在是挂在门楣上的光荣牌;当年被当作‘没出息’的路,现在家长们挤破头去武装部咨询。”
他低头瞥了眼自己磨出薄茧的掌心,忽然笑了:“那老头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当年嗤之以鼻的‘好男不当兵’,如今成了多少小子的梦想。”
“后来高中一毕业我就去了部队。”许锐仰头看着天,流云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五年,她等了我五年。我退伍回来那天,她来车站接我,抱着我就哭,说,我爸还是不同意。”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涩的笑:“她爸是大学教授,看不上我这个大头兵。后来……就没后来了。”
没人说话,连最能闹的张骁都低着头。过了会儿,前排的女生小声问:“那……您现在还跟她联系吗?”许锐摇了摇头,重新把帽檐压下去:“有联系。她结婚给我发了请帖,我随了份子钱,没去。后来听说她嫁了个医生,过得挺好。”
前排的姚稚攸“啊”了一声,眼圈红了大半:“那也太……”后半句话哽在嗓子眼,没说出来。
张骁突然吼了一嗓子,吓了旁边人一跳:“这什么事儿啊!她爸凭什么啊?现在谁不觉得军人帅!”他越说越急,“教官你那时候在部队肯定特牛,她怎么就……”
“行了张骁。”班长顾婉清扯了扯他的袖子,自己却也皱着眉,“感情的事说不准,但我觉得教官没错。”
李知言推了推眼镜,声音闷闷的:“我三叔就是军人,我婶当年跟他处对象,家里也反对,说聚少离多太苦。但我叔说,真正想跟你过日子的人,不怕等。”他顿了顿,看向许锐,“可能……就是缘分不够吧。”
嗡嗡的议论声低了下去,有人偷偷往许锐那边瞟,见他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摩挲着,帽檐压得太低,看不清表情。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声音怯生生的:“教官,那您现在……后悔吗?”
许锐沉默了几秒,忽然抬起头,阳光落进他眼里,亮得有些晃眼。他笑了笑,这次比刚才舒展多了:“后悔倒不至于。至少我没辜负当年那句‘去当兵’的话,也没辜负她等我的那五年。”
话音刚落,张骁突然举手:“教官!我觉得您特酷!比那个医生酷多了!”
全班哄地笑起来,刚才那点沉闷的气氛散了大半,有人跟着起哄:“就是!军人多帅啊!”“要是我,肯定选教官您!”
许锐摆了摆手,眼底那点儿冰碴子,总算化了,透出点暖意。
他突然站起来拍了拍手,军帽下的眼神又变得跟钉子似的:“故事讲完了,接着训练。都给我拿出点劲儿,别让我觉得你们还不如当年的我。”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踢正步的脚步声在操场上敲出整齐的鼓点,林萧寒的动作越来越标准,许锐喊他名字的次数少了,偶尔他踢对步子,许锐的目光会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停一两秒。
他和野芳的聊天也越来越频繁。野芳会发训练时被晒黑的手腕照片,问,是不是像块炭;他会拍食堂难以下咽的饭菜,说:比你上次说的黑暗料理还难吃。
军训最后几天,许锐开始拿着手机在队伍里晃悠,镜头对着每个人的脸拍。
张骁故意做鬼脸,被他笑着拍了下后脑勺:“正经点,给你们留个念想。”林萧寒站在排头,镜头扫过来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听见手机快门“咔”地响了一声。
会操那天太阳特别毒。林萧寒踢正步经过主席台时,看见许锐站在评委席侧面,军帽的阴影落在他嘴角,竟然带了点笑意。他下意识地把腰杆挺得更直,踢腿的力道又重了几分,余光里,许锐似乎朝他这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总教官宣布军训结束的瞬间,操场上的欢呼声差点把天都给掀了,有人把军帽抛向空中,红色的帽徽在阳光下划出好看的弧线。大家扯着湿透的衣领往树荫下钻,却又舍不得立刻散开,三三两两围着教官们说话,有抱着教官胳膊要合影的,有红着眼眶问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的。
“许教官!”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给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啊!”许锐正帮一个女生扶正歪掉的帽檐,闻言回头笑了笑,刚要说话,教导主任就背着手走了过来,板着脸扫视人群:“规定不让留私人联系方式,都散了,赶紧回教室收拾东西。”
大家顿时泄了气,嘟囔着往教学楼走。林萧寒落在最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一张纸——那是前两天许锐帮他改的队列动作要领,字迹很用力,都快把纸戳破了,边缘已经被汗浸得发脆。
“林萧寒。”
他猛地回头,许锐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趁教导主任转身跟总教官说话的空当,飞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纸条,指腹擦过他的掌心,带着一层薄茧。“别让主任看见。”许锐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却带着点笑意,说完便转身迎向围过来的其他学生。
林萧寒攥紧纸条冲进人群,纸角硌得手心生疼,那点疼又迅速烧成了一团火。他回头望了一眼,许锐被一群迷彩服簇拥着,挺拔的身影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回到班上,林萧寒立刻把纸条展开在桌上,□□号后面跟着行小字:小号,有空聊。周围几个同学凑过来看,他干脆把号码念了一遍,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重抄了一份推到中间:“快记,别让主任发现了。”
大家窸窸窣窣记号码的功夫,他点开□□准备添加,手机突然震了震,野芳发来条消息:小雪,我们军训结束了!
嗯,我们也是。他指尖在屏幕上敲着,想起许锐镜头里那些军训日常,顺口回了句:教官还给我们剪了个vlog呢!
对方回得飞快:发我瞅瞅?
林萧寒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顿了顿,想起许锐塞纸条时眼里的笑,指尖在输入框敲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回了句:教官还没发到班群里,等发了再给你看。
野芳发来个沮丧的表情包:啊这,那好吧。
林萧寒盯着屏幕笑出了声,窗外的香樟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那张被汗浸透的纸被他夹在地理书里,许锐的纸条就放在旁边——一张纸上是他晚自习单独找许锐要的签名,龙飞凤舞,另一张纸条上的字迹却是方方正正。两个字迹截然不同的物件挨在一起,像段刚刚落幕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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