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第二天的晨光带着股铁锈味儿,刚爬上操场旗杆就被风撕碎了。林萧寒站在队列里打哈欠,下巴上还沾着点牙膏沫——今早母亲没骂他,因为他爸半夜又没回家,她蜷在沙发上等到天亮,没那个力气了。
“都给我精神点!”
教官许锐的皮鞋跟磕在水泥地上,那声脆响震得林萧寒后颈发麻。教官总把帽檐压得很低,说话时喉结上下滚了滚,此刻他正盯着前排同学的脚尖,黑靴在队列前慢悠悠地踱步。
“站军姿就要有站军姿的样子,谁再敢松垮,男生先来十个俯卧撑,女生二十个蹲起!”
林萧寒赶紧绷紧膝盖,目光落在前排同学的后颈上,那里有颗小痣,让他想起“野芳”空间里那张被手指挡住的试卷,露出的“川”字,笔画像把没开刃的刀。
太阳越爬越高,迷彩服黏在身上,又湿又沉。林萧寒的刘海糊在额头,汗顺着镜框淌下来,在下巴尖聚成一滴,坠在锁骨的淤青上,凉得像针扎。他偷偷抬眼,七班的队伍里,苏婉晴正用手背擦汗,手腕上的链子滑到小臂,上面的小铃铛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初中时她也戴过,是刘志明生日送的。那天放学,林萧寒跟在他们后头,看苏婉晴把链子褪下来塞进书包,说军训戴这个不方便。刘志明挠着头笑,阳光落在他龇出来的小虎牙上,刺得林萧寒眼睛发酸。
“林萧寒!”许锐的声音砸过来,把他拽回现实。
黑靴停在他面前,帽檐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透着股被冒犯的火气:“走神?看对面班的谁呢?”
周围一下子静了,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扎过来。林萧寒的脸“腾”地就烫了,后颈的汗顺着脊椎骨一路滑下去,又麻又痒。他慌忙低下头,余光里苏婉晴的手链还在闪,刘志明的影子正往她那边凑。
“我、我看……”他舌头打了结,脑子里乱糟糟的,眼角瞥见操场边的香樟树,枯枝上停着只灰扑扑的麻雀,“看树上的鸟……它老叫,我就……”
话音刚落,头顶的香刮树静悄悄的,连片叶子都不动。队伍里响起压不住的嗤笑声,细细碎碎的。张骁甚至故意咳了两声,声音里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一点都没藏。
许锐显然不信,喉结重重滚了一下,黑靴在地上碾了碾:“编瞎话?全班军姿再加十分钟!”
队伍里立刻起了片压抑的骚动,有人不爽地啧了声,有人偷偷瞪向林萧寒,连前排最老实的女生都皱起了眉。张骁的嗤笑最大声,他故意撞了下旁边男生的胳膊,两人交换了个“看他闯祸”的眼神,军帽下的嘴角撇得老高。
林萧寒后颈的汗流得更凶,混着羞耻,往衣领里钻,比头顶的太阳还烫人。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真希望许锐刚才直接罚他一个人,也不想被这几十道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钉在原地。
总教官的休息哨响起时,林萧寒几乎是踉跄着挪到树荫下,刚要瘫倒,王哲就凑了过来,胳膊肘往他肩上一拐:“行啊你,被许锐抓现行——老实说,刚才到底瞅谁呢?”
林萧寒灌了半瓶水,喉结滚动着没说话,冰凉的瓶身贴在发烫的脸颊上,才压下去点热气。他瞥了眼不远处的七班,苏婉晴正和女生们说笑,手链在腕上晃来晃去,刘志明手插在裤袋里,侧脸对着她。
“真看鸟呢。”他含糊地应了句,目光移开时,正好瞅见远处的许锐正和其他教官说话,视线扫过来,在他们身上停了两秒才挪开。
林萧寒皱了皱眉,往王哲身边靠了靠:“你觉不觉得,许锐老盯着我这边?”
王哲嗤了声,用军帽扇着风:“废话,不盯你盯谁?他上下打量林萧寒一眼,伸手比了比两人的头顶,你大个子杵在排头,比第二排的高出小半个脑袋,跟个灯塔似的,许锐一抬眼皮就得先看见你。刚才走神那一下,就跟黑灯瞎火里打手电一样,不抓你抓谁?”
林萧寒听得一愣,随即气笑了,抬手拍开他的胳膊:“合着我长高点还有错了?”
“错倒没错,”王哲挤眉弄眼,“就是太扎眼。哎,对了,你刚才真没看谁?我瞅着你眼神往七班那边飘了啊……”
“说了看鸟。”林萧寒把水瓶往地上一顿,瓶底的泥点溅起来,“再瞎猜罚你替我站军姿。”
王哲识趣地闭了嘴,转身时却嘟囔了句:“鬼才信。”
林萧寒望着远处被风吹得摇晃的旗杆,晨光里那股铁锈味儿好像又飘了过来,混着汗的咸味,堵得他胸口发闷。
王哲挑了挑眉,突然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刚才张骁又去招惹七班那个女生了,好像就是苏婉晴,被刘志明瞪了一眼才悻悻走开。”
林萧寒的手指猛地收紧,矿泉水瓶被捏得咯吱作响。他看向七班的方向,苏婉晴正低头听刘志明说话,嘴角弯着,阳光落在她发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而张骁站在不远处的篮球架下,正冲这边勾着嘴角,眼神里的戏谑像根针,扎得林萧寒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就是闲的。”林萧寒把空瓶扔进垃圾桶,铁皮相撞的脆响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紧。
“可不是嘛,”王哲拍着他的背。
休息时间快结束时,张骁突然带着两个男生晃到他们跟前。他那头黄毛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金色,往林萧寒旁边的空地上一屁股坐下,军外套敞着,露出里面的骷髅头T恤。
“喂,哥们,张骁用下巴点了点林萧寒的手机,昨天看见你躲看台上玩手机,什么游戏啊?带哥几个玩玩?”
林萧寒把手机往兜里又塞了塞,指尖触到冰凉的外壳:“没什么。”
“装什么清高?”旁边的男生推了他一把,“张哥问你话是给你面子。”
王哲刚想站起来,被林萧寒按住了胳膊。
他抬头看向张骁,对方眼里带着股玩味,像猫逮着耗子。这种眼神林萧寒太熟了——初中时那些笑话他考不上实验中学的人,眼里也是这德行。
“就玩点单机。”林萧寒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张骁嗤笑一声,没再追问,起身时却故意踩了他的鞋跟。林萧寒趔趄了一下,低头看见新买的迷彩鞋被踩出个黑印,一股火气猛地窜上脑门。但他到底没出声,只是默默把鞋跟在草地上蹭,直到黑印淡成一片模糊的灰。
王哲在他耳边骂了句:“什么玩意儿,你要是不拉我,你看我揍不揍他!”他摇摇头,一言不发。
下午练正步。许锐的口令像锤子似的砸下来,“一二一”的节奏震得林萧寒耳膜疼。他的动作总慢半拍,踢出去的脚老蹭到前面同学的鞋跟,教官的吼声在他耳边炸了三次:“林萧寒!顺拐了!出列!”
他站在队伍外单练,太阳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影子钉在地上。许锐抱着胳膊站在对面,黑靴一下下点着地面,目光像尺子似的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抬臂要直!踢腿要稳!再顺拐一次,今晚别想吃饭!”
周围的目光像细针,扎得他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这时王哲突然一个趔趄,顺拐得比他还离谱,引得队伍里一阵哄笑,许锐的注意力立刻被引了过去。
林萧寒看着王哲冲他挤了挤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溜溜的。
初中时没人替他解围,每次被老师罚站,他都得一个人扛到下课,直到苏婉晴偷偷从窗户缝里塞进来一颗糖,纸团上写着:别理他们。
夕阳把天染成橘红色时,训练终于结束。林萧寒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教学楼走,迷彩服后背的汗渍结了层白霜,像片干了的盐碱地。王哲勾着他的肩膀,絮叨着晚上要去小卖部抢冰可乐,他嗯嗯地应着,心思却飘到了裤兜里的手机上。
林萧寒找了个僻静的器材室角落,靠着生锈的单杠滑坐下来。裤兜里的手机硌得大腿发麻,他摸出来时指尖还有点颤,点开□□对话框的手顿了顿,才敲下一行字:我在军训,你们呢?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远处传来集合哨声,他慌忙把手机塞回兜里,刚要起身,屏幕又亮了。
也在军训。
野芳的消息来得很快:最近有些累,晚上就不打王者了。
林萧寒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指尖在输入框上悬了悬,最终只回了个:好。器材室的铁门被风吹得吱呀响,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自己的心跳混在风声里,像面漏了气的鼓。
晚自习预备铃响时,林萧寒和王哲刚冲进教学楼。走廊里全是穿迷彩服的学生,王哲喘着气拍他后背:差点迟到……哎,今天晚自习值班老师好像换了?
话音刚落,三班教室门口就传来皮鞋跟磕地的脆响。许锐抱着胳膊站在讲台旁,帽檐压得极低,军绿色的身影往讲台边一站,像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报告!”几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同时响起,迟到的学生站在门口,一脸尴尬。
许锐没说话,只是缓缓抬眼。那道目光扫过门口,又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最后定在墙上的时钟上。秒针咔哒咔哒地走,像在敲每个人的神经。
“看来大家的时间观念很淡薄。”他终于开口,声音比训练时还冷,“原本准备放首歌让你们放松放松,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有人懊恼地咬着嘴唇,有人偷偷往门口那几个倒霉蛋身上瞥。
“都把桌上的东西收了。”许锐突然说,弯腰从讲台下抽出一叠稿纸,“每人一张,放桌子正前方。”
大家面面相觑,还是乖乖照做。林萧寒捏着那张薄纸,指尖能摸到纸页边缘的毛边,像片干枯的叶子。他听见后排有人小声嘀咕:“这是要干嘛啊?默写?”
许锐把稿纸分发完,后退两步站定,军靴在瓷砖地上蹭出细微的声响。他顿了顿,目光像网似的罩下来,“这张纸,就是你们今晚的‘通行证’。”
他突然拔高声音,口令像训练时一样短促有力:“全体起立!扎马步!”
桌椅摩擦的哗啦声里,所有人都僵住了。林萧寒扶着桌子站起来,膝盖刚弯到一半,就听见许锐补充:“什么时候能用汗把面前的纸打湿,什么时候就能坐下。”
“什么?”有人低呼出声。
“没听清?”许锐的目光扫过去,那人立刻闭了嘴。
“迟到的人耽误了大家的休息时间,那就一起用汗水补回来。”他指了指门口那几个学生,“你们几个,马步标准加倍,纸不湿不准停。”
林萧寒咬着牙往下蹲,膝盖一阵酸胀。他把那张纸铺平,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能闻到油墨和汗混合的味道。前排张骁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迷彩裤腿在发抖,显然平时没少偷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教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汗顺着林萧寒的额角往下淌,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盯着那张纸,看着水珠在纸页边缘聚成小水洼,又慢慢渗进去,像块被浸湿的海绵。
“不行了……”后排突然有人闷哼一声,膝盖一软差点坐下。
“纸打湿了就动?”许锐的声音像块冰,砸得那人立刻挺直了背。
林萧寒的视线开始发花,眼前的纸渐渐模糊成一片白。他想起野芳说的“累”,原来大家的军训都一样,像场看不到头的煎熬。
汗终于越过桌面,滴在稿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圆斑。
最先把纸彻底打湿的是前排那个老实女生,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时腿软得直晃,纸页被汗浸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
她红着脸看向讲台,许锐抬了抬下巴:“坐。”女生立刻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手还在不住地揉膝盖,眼里蒙着层水汽。
紧接着,王哲也长舒一口气,把湿透的纸往桌上一拍,纸背的墨迹都晕开了,他咧着嘴冲林萧寒比了个口型:“要命。”话音刚落就重重坐下,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
林萧寒的额角还在冒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张纸已经彻底变了色,原来的白成了深灰,边角软塌塌地粘在桌面上。他撑着桌子起身,腿麻得差点站不稳,踉跄了一下才扶稳。
周围陆续响起椅子挪动的声音,张骁是最后几个完成的,他把纸揉成一团往桌上一扔,满脸不耐烦,纸团却没滚稳,骨碌碌滚到了过道里。
林萧寒捏着自己那张湿纸,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讲台走。纸页边缘的水顺着指尖往下淌,在裤腿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他站在许锐面前,把纸递过去:“报告,我……”
“不用给我。”许锐头也没抬,手里转着支笔,金属笔帽在灯光下闪了闪,“给我又没用。”他抬眼扫过林萧寒手里的纸,目光在那片深灰上停了停,“自己拿着吧,反正你们转头就不知道扔哪儿了。”
林萧寒的手顿在半空,指尖的汗水把纸浸得更透。他看着许锐重新低下头看教案,帽檐的阴影遮住了表情,那句“不知道扔哪儿了”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默默收回手,把纸小心翼翼地对折起来。湿软的纸页粘在一块儿,折痕处洇出更深的水迹,像道洗不掉的疤。
回到座位,王哲正用校服袖子擦汗,看见他手里的纸愣了下:“还留着?这破纸有啥用。”
林萧寒没说话,把纸夹进随手抽出的地理书里。汗水的潮气透过纸页贴在书页上,也像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却莫名让人记得牢。
他看着窗外的夜色,突然觉得这张纸像个凭证。
而张骁,已经把滚到过道的纸团一脚踢到了墙角,纸团沾着灰,像块被人扔掉的脏抹布。
晚自习剩下的时间格外安静,许锐没再说话,只是坐在讲台后翻着教案。林萧寒偶尔低头看看夹在书里的那团潮湿。
他想,或许真该留着,万一以后忘了今天有多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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