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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信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沉重的时刻》

Mio caro fratello(我亲爱的弟弟):

很感谢你能抽空读到这封我在大洋彼岸写的信件。明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三战结束二十周年的纪念日。离我们分开也过了二十年。

几乎在一瞬间,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我也从当年那个英姿风发的少年成为了一个平凡无比的普通中年人。我曾经也有被房价,贷款,结婚,生子等等琐事困扰过,但在我的新书发售后,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

二十年时间如流水般这么过去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办法忘记你。

我想要记录下我们之间的回忆。你知道吗,岁月是一只贪得无厌的残忍野兽。它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你的所有回忆直到你呼吸停止的那一刻,然后满意地擦了擦嘴寻找下一个目标。除非你找到某种方法把你的回忆全部记录下来,它才没办法把你脑子里面的东西全部吃掉。于我而言,除了用文字之外,我找不到别的方式。

这封信琐碎冗长,那是因为我试着把我还记着的,关于我们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所以它不得已变成了现在这样。我知道你不喜欢读太长的东西,请你原谅。也请包容我的任性

那我们就此开始。

以前你可经常让你“老哥”难堪。说老实话,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称呼我时可以——或许是“应该”,我一定这么说过——用“哥”或者“哥哥”之类的词汇,但不知道小时候的你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在称呼我时要么直接喊我的大名,要么就用“老哥”这个词。

——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词汇是mafia用来称呼他们的老大的?

每当你当着我朋友们的面大声叫我“老哥”时,他们冲我投来的目光就像是在看怪胎一样:老哥?就你?开什么玩笑!还有,你的家人是怎么教育你弟弟的?

甚至真有人误会我是□□的老大——当然,这是开玩笑的。光是看我那副瘦小样子,就知道我怎么可能管得住一群五大三粗的暴徒。不过你叫我“老哥”时那副严肃的样子,的确有几分电影里面那不勒斯□□的感觉。话说回来,如果你不喜欢摄影的话,你会去那不勒斯当□□吗?

我为什么会这么说?这得牵扯到你眉角的疤痕了。

我的白化病为我带来了非常多的影响,每到夏天我总是戴帽子,戴墨镜,戴防晒袖套,穿着长袖长裤,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教室里面,看着别的孩子在操场上飞奔。人总是有一种本能,那就是聚众排挤那些和他们有太多不同的个体——不幸的是,因为上述的种种情况,我成为了那个异类。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形影单只。我拿着一本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还是过于晦涩的图书,穿行在树阴之下寻找一个看书的好去处。在我的身边堆满了同龄的孩子们游乐嬉戏时丢下的欢声笑语。但我只是隔着树冠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像个局外人一样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我想要加入他们,也想要和他们一起聊天,一起玩乐。但我害怕他们看我的眼神。那些尖锐的眼神会警告我,我和普通的孩子并不一样:我有着浅灰蓝色的眼睛,惨白的皮肤和雪白的头发。我必须时刻带着防晒用具,否则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他们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是个站在聚光灯下的异类。

当某一天注视灯光下异类的人足够多了,会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指,指着灯光下的那个可怜孩子。然后千万根手指会从黑暗里面生出来,再然后千万根手指会变成千万张嘴巴,把真实放进嘴巴里咀嚼,然后向着灯光下的人肆意地吐出谣言——

直到某一个时刻,黑暗中的人伸出手,抓住了那个孩子的衣领。它将他像提一件垃圾一样提起来,狠狠地往他的脸上打了一个巴掌。黑暗陷入了让人窒息的沉默,接着,拳头、腿脚、甚至是棍棒从黑暗里面生出来,尽数落在那个孩子的身上。

总而言之,我被霸凌了。关于这些恶**件的起因是什么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我知道恶意不会是一天积累起来的——而我的沉默纵容了恶意的生长。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没有告诉爸妈为什么我的文具隔三差五就得买新的,也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我的身上到处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

我只会在寂寥的深夜撩起自己的衣服,往那些淤青和伤口上擦酒精,抹碘酒,贴创口贴。这些药品也是我背着所有人悄悄买的。

我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暴躁而易怒。那段时间我不止一次想过逃,逃离这儿,去一个没人能够发现的角落在那里呆到死神来把我叫走。

然后我想到死,想到永恒的黑夜和虚无之境。

我得和你说,那群孩子在得知我的一些“小秘密”之后,在我身上干过更加过分的事情,当然他们并没有得逞。不过我一直都记得,这一直都是我的梦魇。我忘不掉。

我以为面对暴力我只能逃,直到逃到绝处,直到我不得不把握在手里的刀子插到脖子里去,以死来逃避我遭受的一切。但是你站出来了,那个时候我17岁,你13岁。可你却坚决地站在我身前,把我挡在你的身后。

我忘记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但我知道你和我、我们一起邂逅了五个经常欺负我的男孩。他们照常要对我动手动脚,我想要拉着你离开——然而你没有回避,反而像只小狮子一样冲了上去。

傻孩子,你当然打不过一群比你大四岁的男孩,反倒是被他们狠狠地收拾了一顿。那在眉角留下的疤痕便是永久的证明。我记得你晕倒在路边,那群野孩子害怕事情闹大灰溜溜地跑了。我把你抱起来发了疯似的往家里跑,感受到你额头上的血顺着眉骨往下流,润湿了我的手。

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带你去医院缝针。我留下来看家,顺便完成学校的作业。esami di maturità(意大利高考)已经快要来了,可必考项目论证文本分析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我一直在想办法提升它的成绩。

但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晚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伏在我房间里的桌子上,空洞地盯着平板的桌面,小声啜泣着。我在自责,明明应该是我受伤,但为什么最后进医院的却是你。

我是你的哥哥。哥哥保护弟弟,理所应当。这是身为兄长的责任担当,更何况我还比你大整整四岁。

你从医院回来时已经十点过了,我去家门口接你时发现你已经困得不行。爸爸把你交给我,我把你哄上了床,盖好被子。

然后我悄声问你,为什么要和那群学生打架。他们比你大整整五岁,他们也不会因为你是个小孩子而对你手下留情。更何况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有什么必要冲上去保护我呢?

可已经快要睡着的你没有回话,你给我的答复只有慢慢合拢的眼睑,以及渐渐平缓的呼吸声。

我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你额头包扎的纱布,突然就克制不住地哭了出来。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看着你安详的睡颜,下定决心下次我一定要保护好你。

那应该算是个毒誓。因为第二天我就把那五个学生举报给了老师,他们一人挨了一个处分,与最终考试彻底绝缘。而当我接受他们恶毒愤恨目光的洗礼时,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自豪感:这是给你的复仇,也是给我的复仇。

或许是为了忘记这些不愉快的回忆,我远远地离开了佛罗伦萨,去了法国读书。不过每到节假日我都会尽全力挤出时间回到家里陪陪爸妈,当然还有你。

你告诉我,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她叫贝阿特丽切,在隔壁班读书。她有着一头朱褐色的长发,喜欢看书,经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的瞳孔是棕色的,像一对琥珀宝石一般总是闪着光。

我还记得我告诉你说,要你去大胆追求那个女孩的时候,你是那么手足无措,以至于把爸爸的剃须膏当成牙膏挤在了自己的牙刷上。那天晚上,直到我回房间上床前,全家都听得到你的哀嚎还有爸的大笑。

我们长大后,回曼托瓦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少。然而每次我们回去后,爷爷奶奶的那栋老房子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我们每次回去后,你都会拿着你的相机拍摄照片。不仅是景色,还有我们这一家人——你告诉过我,你想成为摄影师。

在曼托瓦的生活好像被摁下了暂停键一样,一直都没多大的变化。除了那只叫“国王”的边牧几年前就已经因为年迈而去世,你说你会永远怀念他向你飞扑而来,用湿润的舌头舔舐着你的脸颊的感觉。然而万幸的是,国王的孩子——五只小边牧——仍旧陪伴在爷爷奶奶身边。

偷偷告诉你吧,爸妈考虑过领养其中的一只,但你得知道,妈毕竟对狗毛过敏。

说到曼托瓦,那可是我的故乡,一个景色优美的历史名城——而且那位和我重名的大诗人也出生在那儿。

在曼托瓦的美景中我花掉了人生中最初的四年,然后跟着爸妈一起搬到了佛罗伦萨。我还不知道那个时候妈已经有了身孕。在来到佛罗伦萨……应该是数个月后,他们便有了你,我最可爱的弟弟。

你出生后过了三天,他们才想好你的名字。这三天我还有些印象:他们找遍了网站,咨询遍了人——他们还找爷爷奶奶要了一份打印的族谱,想用我们某个祖先的姓名来称呼你——结果,我们都清楚,没有成功。他们始终没有决定好你的名字。

然而在第三天早上,爸来医院探望妈时(那个时候我跟着爸一起来的)。他在但丁故居旁边买了两个牛肚包,又在上楼的途中看到了一位正在翻阅《神曲》的护士。爸灵机一动:既然我们家已经有了个维吉尔,再来个但丁也无可厚非吧。

——所以你的名字就因为一栋老房子,一个牛肚包和一本厚书而确定了下来。

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你估计会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也能想象得到你皱着眉问我:“那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实话实说我不知道,爸妈并没有告诉过我。而我自己也没有记忆:谁会知道自己出生后没多久的事情?

但或许也是差不多的缘由。可能在妈妈还怀着我的时候,他们在曼托瓦信步闲逛。有可能也是瞥到了一本旧书;也有可能是在触碰那棵据说能为怀孕妇女带来好运的白杨,又突然想起了它的来历……

得了吧,在“猜”这方面我绝对输不了你。

毕业之后我放弃了在马赛的工作,转而回到佛罗伦萨在一家医院里干活。主要是那儿离家很近,我并不习惯在法国的生活:他们的法棍吃着真硬,用你的话说就是可以把人的牙给崩掉。

果然,无论去了再远的地方,还是家乡最好。

时光飞逝,转眼间你也成了高中生。你长高了许多,甚至比我还要高出一截。你告诉我高中分选专业时,你拗不过爸妈没有选择艺术专业,转而选了一条以后能够确保收入的路。“但你得知道,哥,”我还记得你凑到我身边眨了眨眼,“等我攒够了六便士,我就去追我的月亮!”

你还真是个叛逆的臭小子。

那段时间刚好赶上你忙着应付考试,你的压力很大——与之相对的是,我轻松了下来。

我终于有机会尽到自己身为长辈的责任,在空暇的时候经常为你排忧解难,顺便带你四处散心。毕竟我也走过这条道路,能够成为你的引路人,我感到非常高兴。或许你会觉得这对我很不公平,毕竟那个时候可没有人给我引路。但没关系,生命就是公平与不公平的交织——一般都是不公平的时刻大于公平的时刻。

那天,我们去了圣母百花教堂。去了米开朗基罗广场。去了乌菲兹美术馆——当然还有我们都念念不忘的但丁故居。你闷闷不乐地拿着你的相机拍那些景象。按下快门,松手。按下快门,松手。

我给你买了两个冰淇淋,一方面为了解渴,另一方面也希望你振作一点。但在我把冰淇淋递给你的时候,你对我按下了快门。然后你接过冰淇淋,笑得非常开心。

有些时候你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模样,一样地调皮,一样地任性,一样地喜欢大着嗓门叫我的大名和“老哥”。

有些时候我真的厌烦了你的这些特点,我认真想过如果你不是我的弟弟,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更加快乐?

然而在你对着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我得出了否定的答案。你是我的弟弟,是我的独一无二的亲人。我们血脉相连,“切罗”这个名字还有我们过去经历的时光把我们紧紧地系在一起,什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那张照片我还保留着,我还和出版社商量过把它当作我新书作者简介里的头像:不得不说你确实很有摄影天赋。这份天赋加上你的热爱一定会让你成为一个优秀的摄影师: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我拿着照片说出我的结论时,你眼睛里的光彩。

还记得二零二零年的时候吗?疫情期间我们呆在家中,我因为公务一直在加班回不到家,也鲜少和你们联系。后来不知怎的,却还是空闲了起来。

有段时间我们一家人都被关在家里。我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你躺在旁边打游戏。妈妈在厨房里煮晚餐,爸爸在卧室里办公。我清楚那段时间所有人都沉默,紧张,恐惧。但抛开这些负面情绪不谈的话,我却觉得有点开心。毕竟高中毕业后,这是我第一次又和家人呆了这么长时间。

某天我坐在沙发上喝咖啡,你抱着你的相册走过来,在我面前摊开。那里面都是你这里面照的照片。你把这些照片自豪地给我看,并告诉我,等你大学毕业之后你会去办一个自己的摄影展。

你还说会把第一张票卖给我。

我一直都在等着。等着你大学毕业。等着你的摄影展。

但没有机会了,那场战争毁了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资料上都说是在2023年的八月,可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比这要晚上些许时日。

不知何时,我们不得不提防不知何时就会来到的空袭。当警报响起时,我们便会通过秘密入口躲入地下防空洞。

那段时间是灰暗的。爸去了战场上,我们再也没见过他。我们甚至没有等到他的尸体回来。他就像下雨过后暴露在阳光下的水渍一样,就这么消失在空气里,没留下一丝痕迹。

妈因此一蹶不振,短短一个月内,她苍老了几乎二十岁。而我——我在入睡时,合拢眼睑后,便想象着第二天不要再次醒过来……然而翌日却还是十分遗憾地睁开眼,仰视着避难所内深灰色的水泥墙砖。

还好有你在。每当我感觉自己支撑不下去时,你会紧紧地抱着我和妈妈,告诉我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你表现出了不属于你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该有成熟。当我再仔细打量你时,我才发现当年那个安稳地睡在小床上的男孩已经成长了那么多。

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一家之长:你有我没有的勇气和毅力。可我知道你也有说不出的苦衷。我看到过你,拿着一本小小的,脏兮兮的书,偷偷地读着。然后在某个瞬间,不留痕迹地擦去眼角的泪水。

那是本《神曲》,以前你总是因为“名字”而引发的尴尬而不想读这本书,但此刻你却和它形影不离——毕竟那是爸爸留给你的。

还有你的相机,你也随身带着。但也仅仅是偶尔才拿出来拍几张照。拍完之后你又会将其迅速收好,深怕它略有损坏。

后来战况越来越危急,我的医院准备招募一批志愿者,去战场上无偿救助伤员。这是与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合作,即便如此,它仍旧是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可依然有很多人踊跃报名:医生,特别是外科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却并不代表我们会因此麻木。因为直面过死亡,所以我们更懂得生命是多么可贵。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在目睹了那么多家破人亡的惨剧后,我瞒着你和妈妈,二话不说联系好了医院。申请通过的审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三日过后,我已经正式成为了志愿者中的一员。

此时,我才把这一切告诉了你们。在我把那张已经通过审核的表格交到你们二人面前时,心中还有一丝即将成为英雄的自豪感觉。正是因此,我完全忽视了妈妈眼中那奇怪的神情,以及在你脸上写不下的恐惧。

然后,妈妈夺过表格,几乎把它撕的粉碎。我们大吵一架:说实话,我从来没见她这么生气。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不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她不希望这场战争再夺走家里的任何一个人。

而那时的我又是怎么想的?我一直都在关注着前线的新闻,知道有许多难民因为得不到救助而白白死去。我讨厌这场因为肮脏的原因而发起的肮脏的战争。那些难民都是无辜的,我想借我自己的手去想办法拯救他们。或许还有别的心思:我不想再当个懦夫,我相信我有十足的勇气,我可以承担责任。

我把那张纸抢了过来。然后上了楼,“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很少摔门,除非是真的动了肝火:我确实生气。但时至今日,我只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年轻地有些可笑——我有什么资格对关照我的亲人动怒呢?

没过多久,你端着蜡烛走进来。你把我还没吃的晚饭放到我的桌子上,在我身边坐下。

你哭了。虽然是沉默的,但泪水却从你的眼睛里涌出,划过脸颊,滴落在地面,留下深色的痕迹。忽明忽暗的火光将脸上的泪痕照的闪闪发光,似乎在提醒我:你很悲伤。

你在我身边坐下,一句不发。只是哭得更伤心了。

这是在你走出童年之后,第一次哭成这样——虽然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微微抽动着肩膀,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溅在自己的手上。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我必须得离开。这对你们很残忍,但有更加要紧的事情摆在我的面前,我必须去做。

我紧紧地抱着你。你小声地对我说“不要走”。我理解,妈妈失去了丈夫,我们失去了父亲。我们都不希望这场战争再带走我们家里的第二个人。

那个时候我有动摇,但我最终还是把你半是请求半是强硬地送出了我的房间,接着锁上了门。

翌日,我跟随其他的志愿医生——我那些使用着不同语言,有着不同肤色,不同国籍,不同背景的,可爱的同僚们,去了前线。

战争从没有影视作品中描述的那样浪漫。这儿没有理想,没有英雄主义——所有的幻想在现实面前全都是不堪一击的脆弱玻璃。

这儿只有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烧焦的土地,漆黑的天空,被鲜血染红的水源。千万双眼睛在流泪,千万张嘴巴在哀嚎,千万条生命被埋没在枪响和炮响之下。我们不在意国籍、年龄、性别等等能够把人类给区分开来的因素,我们只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救治每一位被这场战争波及的人。

但无论我们多么努力,每天还是有成百上千的人在死去。我们的医疗力量远远堵不上这个缺口,我们能做的,只有让这些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小段时光中可以过得幸福一些。

你还记得我和你谈起过的,那个想要吃面包的孩子吗?他才18岁,刚刚成年。他本来可以离开自己的国家,和全家人一起去中立地带,一直等到战争结束。但他没有:或者说没有机会。他用蹩脚的英语和我解释,他让妈妈和妹妹偷偷跨过了边境,可他却被拦了下来。

一家子隔着铁丝网试图拉住彼此的手,可十指再怎么交握,铁丝的冰冷与坚硬还是会被温暖的软肉包裹。”

那个少年——可怜的孩子,被送来我们这里时已失去了一整条右腿,全身严重烧伤。无论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挽救这条生命。

我几乎是看着他死去的。我看着他在生命的最后,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被疼痛和将死的绝望折磨至麻木。他甚至乞求过我用药物,或者仅仅是一枚子弹结束他的生命。

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不再是灵魂的容器,反而是灵魂受罪的源泉。然而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战场上发生着。

我在想:无论是躲避枪炮的平民,还是那些浴血奋战的人们——他们的内心是否被血与火浸染至麻木?

他们是否也觉得,死亡对于他们反倒是一种解脱?

——那个少年临死前和我说,还想再吃一口救助站里的小面包。这是个多么简单的愿望,然而我们却无法实现。

于是透过这个少年,还有这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我明白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一场荒诞不堪的悲剧。

我们没办法阻止的悲剧。

因为种种缘由,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抑郁不振。我的上司询问过我是否还可以继续坚持——如果实在不想干下去,他可以把我调往一个更加轻松的职位。

不过,离开了这里又能怎么样?没有人能够逃脱战争这魔兽的追捕。一旦它缠上了你,你便无法逃脱。这场战争关乎每一个人,无人可以置身事外。可情绪不会凭空消失,失落是常有之事,精神崩溃似乎是必然的结果。

幸运的是——我认识了阿莲娜,我的妻子。你一定要见见她。我敢说她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之一。别生气,身为我的弟弟,你也很了解你的哥哥。

那时她在战场上受了伤,左腿骨折,还伴随着重度脑震荡。我们都认为她凶多吉少,但这个坚强的女人挺了过来。那之后,半是出于感谢,半是被我们从事的事业深深吸引,她留了下来的,成为一名护工。

我是照顾她的医生之一。从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我便明白我们深深地吸引着彼此。我得说,我从来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我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多年前,你会紧张地把剃须膏挤到牙刷上去。

当我面对阿莲娜时,我只会比你更加紧张。但紧张之外,我还会有别的感觉:我们的爱情是被硝烟和战火笼罩的,我们是出生入死的伙伴,也是在漫漫寒夜里相互依偎的爱人。我们是相互的支撑:如果阿莲娜没有我,她可能早因过重的伤势死去。如果我没有阿莲娜,或许我不能挺到最后。

阿莲娜对我来说是特殊的存在,反之亦然。

在战争开始三年后,你作为一名战地摄影师来到了前线。当我们接待你和你的同伴时,你把自己的证件展示给了我看。

——和那日的我一样,你的眼中也闪烁着骄傲与自豪的光芒。

一开始的惊讶过去后,愤怒和恐惧冲上了我的心头。

我因为你对我说话时那副冷漠的样子而气愤,也因为你即将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而恐惧。我害怕你走上我走过的路——我经历的那些事情是多么的可怖啊!比《神曲》中描写的地狱光景还要血腥,还要残忍。

不同的是,在《神曲》中维吉尔引导着但丁走过了地狱。而我却必须让你回头,你不能踏上这条洒满了鲜血的道路。

更何况,你可能会死。

于是我大声质问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你说你已经长大了,我没有权利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而反观我自己,我不过是一个抛下了全家的人,一个并不够格的儿子和哥哥。

你告诉我妈妈不久前就死了,因为一枚炮弹——一起毁掉的还有我们的家和半个佛罗伦萨。

寥寥几句话却堵住了我准备好的所有说辞。

我微微昂起头看着你的脸:几年不见,你已经褪去了所有的稚气,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上次我们别离时,你的头发还有些长,现在却已经剪成了寸头。

那道浅浅的疤痕仍旧留在你的眉角,把你黑色的剑眉从中间分割成两段。这道疤痕是你全身上下我唯一还算熟悉的地方。当我仔细打量你时,我才发现——我曾经最亲密的弟弟,此刻却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想,你应该已经做好了和我大吵一架的准备。然而我的沉默却没有给你一个引燃怒火的导火线。所以你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扬长而去——留下我和我的同事们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天很晚我才回到寝室。我静坐下来,独自一人消化妈妈已经死了的事实。我无法想象她被一枚炮弹击中后血肉模糊的样子——如此残忍,又如此仓促。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却是必然发生的:在这场战争中又有多少人不是默默无闻地死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呢?

我把我们一家子过去美好的回忆从落灰的记忆匣子中取出来,细细咀嚼着,妄图尝到一些甜味。然而除了满嘴的苦涩和反胃之感,我没有更多的感觉。

我们一家四个人,一个生死不明,一个已经成了一滩肉泥。剩下的两个也凶多吉少。

几分钟后,我告诫自己:我不该执迷于过去。

救助伤者的经历早已告诉我,不要被未来虚无缥缈的假象蒙蔽。与其活在过去或者未来里,逃避现实以寻求一个慰藉——倒还不如关注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

这是现状: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我最爱的弟弟,我们不仅是兄弟更是挚友。我不仅想作为一个兄长去保护你,成为你最坚实的后盾。更想成为你最忠诚的朋友,在你需要的时候拉你一把。

这是我面临的问题:我亲手搞砸了一切。我抛下了你和妈妈——只是因为一个含糊不清的“大义”,一个可悲的理想,还有一颗幼稚而鲁莽的心。

在你找我哭泣的那个晚上,我们之间便已经出现了一条漆黑的裂缝。可悲的是,在这过去的几年中,那条裂缝并没有变小,反倒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几乎要把我们完全分成两段互不相干的人生。几乎要把我全部吞噬。

有段时间,我们的关系非常紧张。

我们很少见面,一见面也没有多少交流。第一,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第二,我想你那个时候还没有原谅我。

我想着找些方法弥补这一切。

一开始我想过送你一份礼物。而在我的印象里,你最喜欢的就是电子游戏——可是谁会在战场上拿着游戏机玩游戏呢?更何况,在哪里找到一台价值几百欧元的掌机?

更何况,我哪里来的精力准备礼物?在医院里,医生的全部精力都被用在了抢救和照顾伤者身上,有时候甚至一天的睡眠时间还不到三个小时。休息都已经成了一种享受,更别说利用这时间准备一份大礼。

然后我想着用最古老的方式:写信,表达我的歉意。纸笔医院里倒是有,可是我却抽不出时间给你写下这封信件。当我有了头绪时,工作却会猝然而至夺走我的空闲时间。当我好不容易闲了下来,我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最后一步,我想当面给你道歉。

然而即使你们的驻地就在医院里,我们的见面次数太少太短,你又像故意撒气似的躲着我,所以这个方法最后没有成功。

我从你的同僚那儿得知,你们就在医院里呆上一个月,然后马上就要奔赴更加危险的地方。

战场上的事情需要镜头的记录,就像历史需要秉笔直书的史官书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战地摄影师都是一群伟大且勇敢的史官,只不过你们用的是更加高级、更加客观的装备罢了。

这个信息不仅告诉了我你们从事的工作有多么危险,它也告诉我——我们的关系只剩下极短的时间弥补。

随着你们离开的日子在缓慢迫近,我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化解误会的契机。我试遍了以上提到过的所有方法,绝望的是均无成效。

我放弃了。这是一种自暴自弃——反正我们都是一群数着日子活的人,死亡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被简单的人情世故束缚,与被那强大的未知力量摧毁比起来——前者显得无足轻重。

当然,这是气话。不过是我用来自我安慰的拙劣借口。

在我内心最深处的维吉利奥还是在不断地祈祷着:“让我和我弟弟的关系重归于好吧!即使要死,我也希望死之前他能原谅我!

所幸的是上天听到了我的请求。

——我也不该把这全都归功于上天。毕竟,你的内心也在经历着和我一样的折磨。然而我们都不善于表达,所以把这些复杂的情绪给堵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封锁住我们交流的道路。

还好你比我主动一些。

临行的前几天,你突然敲开了我的寝室。当我打开门发现你站在门外时,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有多么奇怪。

但我还记得你的表情:紧张而局促,不知为何还带着一丝从容就义的风范。这张表情不该出现在一个找哥哥有事的弟弟身上,而应该出现在一个即将赴死的英雄身上。时至今日再回想,我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但——弟弟?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问你。

“梳——呃,梳子……你有吗?”你用手模拟着梳头的动作,说话的声音因为过度的紧张而有些结巴。

我把你拉进了我的寝室,我的几个室友看着我让你坐在我的床上,然后我从自己的收纳箱里拿出了一把断了齿的梳子。

“已经用了很久了,物资总是那么稀缺,”我把梳子塞进你的手里,“不过没事,你随便用。”

你把梳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我静静地看着你,我的室友静静地看着我们两个——室内安静了。

然后,你把梳子重新塞回了我的手里。接着,你扬起眼睑看着我:“哥,你剪了寸头……”

“嗯?”

“还挺帅。”

你的话淹没在你自己的笑声中——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看你在我面前开怀大笑。

从你的笑容里我又看到了小时候的你:小小的手牵着我的一根指头,拉着我走过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走过每一栋白砖红瓦的老房子,踏过每条比我们俩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的碎石路……

循着你的笑声,那些美好的回忆全都回来了。

我也跟着你一起大笑,笑得肚子发疼,笑得眼泪从眼角流下……我使劲地拍着你的背,大声对我的室友们介绍:“这是我的弟弟但丁!他将成为整个意大利最优秀的战地摄影师!!!”

“说什么胡话,”你开口反驳,用高出好几倍的音量对着我的朋友们大声宣布,“听好了,这是维吉利奥.切罗!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也是最让我骄傲,我最伟大的哥哥——!”

我们所有人都开怀大笑。在这放肆的笑声中,那道把我们分隔开的裂缝,已于不知不觉间弥合了。

你走后的日子成了一团迷雾。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机械性工作。

我强迫自己变成一台机器:缝合。消毒。止血。截肢。认真完成每一个步骤,不要去思考它的含义。

空闲下来后,我会去花园里看看。但别抱有什么幻想,花园里除了焦土什么也没有。这儿或许曾经是百花的天堂,然而连绵不断的战火已经将这里摧残地不成样子。

花是人。人也是花。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命运似乎已经于这园中的植物捆绑在了一起——为何我们的命运会如此相似?我们这些人是否也会凋谢,成为焦土上的一粒不起眼的灰尘呢?

然而某个春天,在那片焦土上,我发现了一枚绿色的新芽。

她是那么脆弱,淡绿色的叶尖连着乳白色的小茎,只要一阵暴烈些的风都可以把她连根拔起。

可是你敢相信吗?她是从焦土上长出来的。我本以为已经没有了生命的焦土。

这株小芽就在那儿,一抹刺眼的绿色,在看到我后还在带着硝烟味的风里向我招手。她扬起娇小的头颅好奇地仰望着这个充斥着危机和不确定性的世界——她从未害怕过。因为她知道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到那时,这棵小小的、无所畏惧的新芽将长成参天巨木。

我跪在那片土地上,双手护住小小的新芽,忍不住泪流满面。

几年后你回到了医院,并且告诉我,这次在医院呆的时间会久一些。

你变得憔悴了许多,但也成长了许多——很难想象你现在居然才二十五岁。

我心疼地用酒精和棉签帮你身上的伤口消毒,再用磨得还算锋利的小刀刮去你脸上的胡茬。酒精接触到伤口时的疼痛是什么样的,我很清楚。但你感受到疼痛冲击着自己的末梢神经时,却只是闭着眼,咬紧嘴唇,默默地忍受着。

弟弟,你变了很多。我面对这个崭新,却更加陌生的你时,不知是应该赞美还是该指责,剩下的只有感慨。

战场的局势在不断地变化着,舆论声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随时都有可能结束。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们自然是最兴奋的。但我们却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当希望落空时的绝望也会变得更加沉重。

所以,我们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以此来应对现实对我们的一切打击。我们已经做好准备——或者说,我们本以为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束新芽提醒着我一件事——在绝望的废土上,希望的光芒仍会乍现。在深重的苦难所凿除的深渊里,依然会有点点星光。

而这深渊里的亮光,此刻名为爱。

这爱的第一层含义当然是爱情。

玛丽娅是我们这里最年轻,最坚强,最美丽的医生。看到她的第一眼,很难不让人想到一朵绽放在悬崖峭壁处的明媚花朵——她就是这样的人。

有很多人追求过玛丽娅,然而这朵花以委婉的语言拒绝了他们。悬崖上开的花并不骄傲,也不会孤芳自赏——玛丽娅只是觉得恋爱会影响她的工作,她将她的身心全部投入在了自己的工作上。

可是在两颗相似的,火焰似的心脏碰撞时,所有的规矩都会被燃烧成灰烬。

你就是另一团火,但丁。说实话当我听说你在和玛丽娅谈恋爱时,我是不相信的。我和她不算熟悉,但也听说过一些关于她的流言——此处是一个中性词。

我记得我询问起关于玛丽娅的事情时,你脸红得像刚熟透的苹果。平日里那么自信,那么洪亮的声音,此刻却细弱蚊孑。我们的周围围了一群你的朋友,他们大声嚷嚷着起哄——你的脸更红了。

……直到一个臭小子因为过度的兴奋对着玛丽娅出言不逊,那一瞬间你脸上的红晕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惨白。你起身,四周的欢声笑语如同被摁下了暂停键一样忽然停止了。我们十几双眼睛看着你慢慢走过去,抓住那人的衣服……

你们在地上扭打起来。要不是我们及时围上来把你们二人拉开,这就会成为一场流血事件。

之后我拉着你,给你的伤口消了毒。你还是愤愤不平地朝我诉苦,说出的话里夹着很多下流脏话和诅咒。而我只是笑着看着你咒骂空气,因为通过这些我已经知道了——你深爱着玛丽娅。

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我见你们肩并着肩走着,用只有你们能够听见的声音说悄悄话。你们偷偷地牵起手,然后你因为害羞侧开了脸。我看见玛丽娅抑制不住的笑容。

我虽然是你的家人,但我不想过多地干涉你的感情。首先,我也没有什么经验。其次,我知道,你们一定能够走向一个光明的未来。我是个见证者而不是参与者,虽然我也有因为你的生命里已经出现了更加重要的人而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但更多的却是欣慰和欣喜。

恋爱是多么甜蜜的事情!尤其是两个赤忱的年轻灵魂的爱情!外面的局势仍旧在不断地变化,所有人都在说:战争这次是真的要结束了。

没出几月,我们便在医院的小教堂里给你们办了婚礼。这是阿莲娜的主意,她认为你们这对情侣就应该在这个无限光明的时刻成婚。这场婚礼不仅仅见证了两个相爱之人的结合,同时也是对新生活即将到来的宣告。

这是一场没有婚纱,没有鲜花,宾客也少之又少的婚礼。我觉得它过于简陋,但阿莲娜却说:那对新人高兴就行了。

的确,你牵着玛丽娅的手,笑得多么开心。在我看到你们二人时,我想到了第二重爱——亲情。

战争夺走了我们的父母,冷漠地把我们两人丢在这个冰冷的世界。这几年来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绝望的事情,但它们并没有把我们打倒在地——不是么?我们不仅在战场上重新邂逅,回过神来,我们又有了新的家人!

于是我又忍不住落泪。我走上台和你拥抱,又握了握玛丽娅的手。

“照顾好但丁,”我对她说,“如果他惹你生气了尽管和我说,我帮你管教他。”

“维吉利奥!”你用肘关节狠狠地捅了捅我的后背。

我们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终有一日,战争会结束。那之后我们会回到我们的家乡佛罗伦萨,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我会和阿莲娜结婚,然后我们四人会住在同一个社区里。我们攒够钱后,会一起旅游……离开佛罗伦萨,去巴黎,去伦敦,去伊斯坦布尔,去东京,去北京……我们的足迹会踏遍世界各地。

你会拍很多的照片,多得能够开一个摄影馆的照片。我会成为一个作家,用笔写那些绚丽奇彩的故事。

我们的孩子会成为朋友,会一起奔跑着上学放学。而我们,我们还是会一起玩闹,把战争夺走的全都索要回来。然后我们会老去,被时间推搡着向前走去,直到步入死亡的领地。

但我知道,有你的话我便不会孤单。我们会大笑着嘲讽命运,冲祂做侮辱性的手势,冲祂破口大骂。再肩并着肩,手挽着手,一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自然的死亡。

人就像花。把盛开的花朵掐下后,第二年春天它还能盛放。

战争算得了什么?它终有结束的一天。现实的苦难算得了什么,我们还有美好的未来。

我们还有希望,还有机会开始新的生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光去磨平这七年的伤口,我们还有……

我们还有……

……然而我已经一无所有。

听同事说,你外出后一直没有回来。过于担心的我便召集了一批人外出寻找。这个过程我已经快忘记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它就像一枚扎进肉里的刺一样,贯穿了我的身体:我用整整二十年的时间试图将其拔出。即使历经艰难,我成功摆脱了它,可我永远不会忘记它刺伤我时的疼痛与绝望。

以下……就是当时发生的一切了。

当我发现你时,你静静地卧在倒塌建筑的废墟里。鲜血从你左肺部的弹孔里流出,在你身下的水泥墙废墟上汇聚成了一大片。

我不知道是谁开了那一枪,我也不知道你在那里躺了多久。我只知道在看到你的那一瞬间,几乎昏死过去。苦涩的味道在我嘴里蔓延,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你的身边,俯下身,拂去覆盖在你脸上的灰尘。

我将耳朵贴在你的胸前,听着你胸腔中心脏的跳动。

噗通。噗通。像一团已经要在慢慢寒夜中熄灭的烛火。

我希望那只是错觉,你的心脏总会再次跳动起来。你还年轻,你才二十几岁,正处在人生的朝阳期。你的心脏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同濒死之人一样失去了所有力量挣扎着。

但你没有。

我抓住你的胳膊,指甲嵌入你胳膊的肉中。我希望这样你可以清醒一些,至少只要你还清醒着,只要你还有求生的意志,我们就有办法——我们一定有办法让你活下来!

睁开眼睛看看我。想想那些过去的美好回忆,然后再看看我,求求你再看看我,再看看你最好的哥哥——好吗?

你有了回应。你微微睁开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灰蓝色双瞳,我想你一定认出了面前的人就是我,因为我看到了你嘴角的那丝微笑。那抹转瞬即逝的,脆弱的微笑。

“我爱你,我想回来。”

每说一个字,就有一股鲜血顺着你的唇线流下。你气息微弱,声音不比蚊虫的嗡鸣。但我还是捕捉到了这几个简简单单的词汇。

但丁,你本可以对我说更多的话。你还可以找我借梳子,找我拿药。你还可以揽着我的肩膀,和我插科打诨。我们还可以一起沿着阿尔诺河的河岸一起散步。我们还要去美国,去俄罗斯,去中国——去所有我们想去但还没有去过的地方。你还要和我说发生在你身上的、我不知道的故事。

你还应该举着你的照片,兴致勃勃地通知我——你终于可以办属于自己的摄影展了。你还应该拿很多奖项,你还可以自豪地告诉所有人,切罗家就是有一个像你这样优秀的孩子。

你本应拥有广大的前程和美好的未来,就像你本应该对我,对玛丽娅,对所有爱你的人说更多的话。

“我爱你,我想回来。”绝不可能是最后一句。

其实我和阿莲娜早就已经计划好了,和平到来之后,我们要为你和玛丽娅再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我们会到最华美的教堂里举办它,租借最美丽的婚纱,邀请我们的所有亲朋好友。之后我们会尽情狂欢到午夜,放声唱着跳着,直到第二天的黎明。

那个时候我会是你的伴郎,阿莲娜会是你的伴娘。我会把结婚戒指交到你的手中,站在一旁看着你们这对新婚夫妇对对方发誓。交换戒指。新郎亲吻新娘。

我抱着你渐渐冷却的身体。泪水打湿了我的脸颊。

我拖着麻木的身子,把你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地往我来时的方向走。

你已经彻底失去了生的气息,但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婴孩,毫无防备地趴在亲人的背上。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你时的样子。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你肉乎乎的脸颊,你握住我的手指,咯咯地笑了。

我想起曼托瓦。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每个夏天,想起爷爷奶奶,想起爸爸妈妈,想起国王。想起那本书,那栋老房子,那个牛肚包。这一切同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不断闪过,我说服自己——你还活着,不过受了重伤。不然我真的很害怕,我会用我自己的手枪结束我的生命。

当我终于回到了医院后,我的体力已经耗尽了,一个不稳差点跌倒在地。是玛丽娅最先发现了我们两个,她搀扶住了我。在看清楚我身上背着的是什么之后,她先是松了口气。

——然后,她的脸色变了。

她用一只手抚上我的脸,让她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她的身体因为极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我看到了她眼角挂着的泪珠。接着,我们二人松开彼此,玛丽娅捂住嘴,小声地抽泣着。

我们一起把你从我身上放了下来,把你轻轻地安置在地上。不知是谁脱下了自己已被灰尘染污的白大褂,将其搭在你的身上,遮住了你嘴角还残留着的一丝笑意。

然后我跪倒在了地上,就在你仍旧留着一丝笑意的尸体旁边。

悲伤如潮水般涌来。我捏紧拳头,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捶打着地面。拳头被砂石磨破,渗出血来。但我还是停不下来:我想要质问,大声地质问三个联盟的首脑。这场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数以亿计的人死去,数以万计的人失去他们的亲朋好友。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在战斗?是为了所谓正义、还是不过一群人的利益而已?

没有人回答我。回答我的只有鲜血和疼痛,它们钻入我的身体,逼迫着我停下。于是我真的我停了下来,想要放声大哭,但眼泪却已经流干了——从喉咙里倾泻而出的只有痛苦的哀嚎。

——如此地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嗓子已经哑了。我感觉到血腥味顺着喉管慢慢地扩散至全身,我的头疼痛欲裂,视线里闪烁着黑色的噪点。

我抬起头——甚至不知我为何要这么做。或许我是想要找到你的灵魂,看看他此刻是否有在轻飘飘,慢悠悠地飘向天堂。

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

远处黑色的硝烟正在袅袅升起,不一会便爬满了半片曾经湛蓝的天空。它们像一只又一只贪得无厌的野兽,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本该是碧蓝色的天空。

我想哭。想要尖叫。但我已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此刻的我已经成了一具没有感情,不会思考的躯壳。我睁着呆滞的灰蓝色双眸,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被吞噬的天空。

——静静地看着这场该死的战争,一个接一个地,接连不断地吞噬了我们切罗一家人。

那天晚些时候,三个联盟的代表签署了停战协议,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此正式结束。

我们渴望已久的和平终于来了。

但来得太迟了。

以下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当你仰面倒下,灰蓝色的双眸注视着头顶那片被战火吞噬的天空时——但丁,我亲爱的弟弟,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谁开了那枪?

你离开我们一周之后,我们决定离开驻地。我们把你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我曾见到过一株新芽的土地上,临行的前一天,我们都来与你告别。

在我想要对你说些什么,却只是静默着,像曾经无数次轻拍你的肩膀那样抚摸脚底的焦土之后,我的朋友找到了我。他说有人希望见我一面。

是当地的几位难民。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失去了亲朋,无论是□□还是精神都被战乱给无情地摧残着。为了活下去,他们自发地在废墟上建立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社区,相互照料,彼此接应,舔舐着伤口,扶持着彼此在这乱世中拼尽权利求得一线生机。

我们的医院曾经给他们送过药品,也接受过一部分伤者,他们一定记得我们。他们此行或许是来送别的。我这么想——直到一个女孩站了出来,走到我的面前。

我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女孩:深色的皮肤,因长期营养不良而孱弱的躯体。一件破烂的白裙裹在她的身上,那白色也已经被灰烬和血污染得不成样子。她的两双乌黑的眼睛,因脸颊的消瘦而显得硕大,此刻也已噙满了泪水。

她捂住脸,没来由地当着众人的面开始痛哭。

“是我杀了他——”在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中,女孩用口音浓重的英语说出了真相,“他拿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对着我的家人……我以为他要伤害我们,所以——所以——”

剩下的话被她歇斯底里的哭喊吞没,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哭累了。她抽泣着,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一时间,我们只能听见她抽噎的声音。

打破了这古怪氛围的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大声呼唤着玛丽娅的名字。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我的身后发生了什么:玛丽娅捂着脸匆忙地离开了这个小花园——这个伤心地。她找了个地方,独自一人消化自己的悲痛。

而我依旧站在原地。我并不觉得悲伤,亦或是愤怒。只觉得一道闪电几乎把我整个人活生生劈成两半。

我看着女孩那双硕大的黑眼睛里倒映着的,我扭曲的影子——某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你。

我抬起了手。

那双眼睛因为恐惧和紧张而闭紧,我用余光瞥见我的朋友、还有随行而至的难民们全部绷紧了神经。他们随时准备着将我们二人拉开:他们或许以为我会辱骂,会殴打,甚至是当着他们的面杀了这个女孩。毕竟一个经历了失亲之痛的人能够做出什么,无人能够想象。

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伸手,温柔地抚上了女孩微卷的黑发。

“孩子,你几岁了?”我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用温和的语气问。她睁大了小鹿似的迷茫双眼,好半天,才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我的问题:“……十六岁。”

我抬起头,看向她身后跟来的难民:一个女人,一个男人,还有一群长得和她相像的孩子。同样的营养不良,身材瘦削,面黄肌瘦。但也同样有着美丽而灵性的黑色双眼——我甚至可以看见那里面闪烁着光。

我重新看向女孩,试图让她明白我没有恶意:“他们是你的家人吗?”

女孩哭着点点头。

“你才十六岁,就有勇气保护自己的家人……”我笑着说,语气却开始颤抖,“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独立,非常勇敢,非常优秀的人。”

“——我害怕,我害怕我的家人又死在我的面前!”女孩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她的脸颊滑落,“爸爸死后,就是妈妈和舅舅照顾着我和弟妹们……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家人!可是——我真的没有想杀了他!我真的——我很抱歉……”

我将她揽入怀中,感受着她颤抖的瘦小身体。我忽然想起你找我的那一夜,在你哭喊着求我留下时,我也是这样搂着你。

无穷无尽的悲伤又开始撕扯我的心脏,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可我还是笑了。

“没事了,没事了……”我抚摸着她单薄的后背,“战争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救助难民的我们没有错,希望用镜头记录下残酷战场的你没有错,因保护家人而开枪的女孩也没有错。

没有人有错。没有人会因此受到责骂或者惩罚。没有人需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无论是金钱,名利,还是生命。

那么,我们还应该做些什么?我们还能做些什么?除了相互安慰,拥抱彼此,交换体温,擦去眼泪之外——我们用一句已被千万张嘴巴重复了亿万次的话来激励自己向前。

“战争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以下都是你不知道的事。

玛丽娅有了你的孩子,她给她取名安东尼奥——名字来自你最喜欢的那个古罗马将军,马克.安东尼。

现在安东尼奥才从大学毕业,他最近进了一个非常知名的协会里工作。他的主要任务是保护世界各地一些古文物,因此他经常出差。我敢说,他去过的地方比我们两个去过的加起来还要多。而且,你一定会喜欢他的工作。

顺便……他长得很像他的妈妈,但发色和瞳色却遗传了你:他有着一头黑发和灰蓝色的眼睛。他喜欢阅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思索——还有些像我呢。

玛丽娅也还活着,她和一个善良的医生结了婚,有一个女儿。我有时候会去探望她,她也会表达对你的思念。但人总是得向前看,她走出了战争的阴影,去拥抱新的生活——我想你不可能希望看见玛丽娅为了你守一辈子的寡。

走出过去的阴霾,拥抱崭新的生活。我们都得这样做。

至于我……我很抱歉。

我没有选择留下,像玛丽娅那样坚强地留下。我选择了逃避,我和阿莲娜一起离开了我们的家,在大洋彼岸定居下来。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当我放松思绪想要休息一下时,战场上那副可怖的光景便猝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忘不了硝烟和血的味道,忘不掉那些断掉的肢体和在耳边充斥的悲鸣声。我也忘不掉你在我怀里是怎么慢慢地冷却下去,好像你的灵魂正在被慢慢地抽离你自己的躯体。

我梦见过,梦见过那些死去的人——爸爸、妈妈、还有很多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人。他们被困在一潭血红色的水里,他们惨白的肢体穿过水面,紧紧地抓住我。

我也在那群人中看到了你。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断地重复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维吉利奥……”

于是我从梦中尖叫着惊醒,发现床单已经被我的冷汗润湿。无数个夜里我把头埋进我的双膝之间,用手捂住耳朵,像一只鸵鸟一样逃避梦魇的追捕。

所以我逃走了。

我只能离开我们的故乡,去了更远的地方,试图遗忘这一切。

请原谅我。

我害怕睡着的时候,也害怕清醒的时候。清醒时我试着写作,试着再创作出一些我年少时期最喜欢的奇幻故事——然而那七年几乎把我对美好的期待消磨殆尽。我再也没法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试着用最拙劣的语言去模仿童年的自己,像在徒劳地追逐一个不切实际的幻影一般。我希望能够逃回过去的时间里去,遗忘那七年,和你们平平安安地在佛罗伦萨一个角落的屋子里一起吃爆米花看家庭电影。

然而我写出的那些枯燥乏味的文字却出乎意料地获得了一些赞赏,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段时间,一种阴郁的感觉侵入了我的世界,一片乌云终日笼罩在我的头顶。我在手臂上剜出过疤痕,看着鲜血流淌,由此来判断我是否还活着。由此来证明那日胸口中弹的不是我,我没有死在战场上。

我没有死在战场上。我是活下来的那个。

我还摄入过一些药物,以此来稳定我的情绪,让它不要再影响我的生活。然而当我的身体产生抗药性后,那效果也越来越差。

我的生活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但幸运的是……阿莲娜始终没有放弃我。在我最消沉的日子里,她仍旧不离不弃地陪伴在我的身边,照顾我的日常起居,给我鼓励。我想让她离开我身边,去寻找一个更加适合她的伴侣。

但她拒绝了,她说我永远都是她的挚爱。

有了她,虽然我还是会被过去的梦魇侵扰。然而……它已经不会再影响到我的生活了。

或许,是时候选择另一条路了。

我想要弥补我的错。这有关于我的懦弱,我的胆怯——还有我的逃避。我会写一本书:关于我,关于你,关于玛丽娅,关于阿莲娜……关于那场战争中的所有人。

我会把这本书命名为《被吞噬的天空》。这是我想了一整夜的名字:被吞噬的天空。被吞噬的切罗。

我们一家人都被这场战争夺去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一部分。

这是一段我最不愿提起的回忆,但是我想……我总有一天会直面它。我会用这支笔书写所有我知道的、或者是我不知道的故事。不然总有一天,这些故事里的人——包括我自己,会被世人遗忘。

虽然你们都已经安息了,但你们——你,还可以在我的文字里活着。我的文字会给你们永恒的生命,我们的故事也绝不会被人淡忘。它将被流传,我们的生命会与人类的历史等长。

二十年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地。生的生,死的死。时代的车轮轱辘运转,碾碎了一些人,又领着一些人继续前进。

我非常思念你。

请你千万别忘记,但丁,我最亲爱的弟弟——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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