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不高兴看到
窗外的阴霾放晴
看天花板上映照出
潮水的亮光?
死亡不可避免
死亡终会到来
但也不必过分深究
诗歌不自觉从笔尖淌出
是你警惕的心将其隐藏
无论如何明日太阳照常升起
远方的城市明亮美丽
我躺在这放肆的阳光下
看黑夜破晓白云飘荡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德里克.马洪
摆渡船半小时才来回一趟,跨过海峡,开往西西里岛。
等待的时间不算长,可也绝对说不上短。我靠着海岸边褪漆的围栏,注视着行人们塞满了渡口,船来时又迅速地散去,然后在下一个半小时内如老式卡带般循环播放同样的场景。
意大利的十月已经开始冷了。今天那不勒斯降下了初雪。雪缓慢地飘落着,落在不断往手心哈气的行人头顶。近岸的海水结了层薄冰,船只出泊时,钢铁做的船身会将它们悉数撞开,发出锐利刺耳的声响。
在这寒冷中,我试图保持一丝神志。
因为我来是为了做一件重要的事。
我生命中前三十年为了救人性命而四处奔走,后三十年为了生计,之后是为了梦想努力工作。过去六十年的辛劳如稻草那样堆积,最终成了一座可以把骆驼压死的山峰。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胃疼一天天加剧。然而为了写作,为了打理我的生活:我将这表示危险的讯号完全无视,只把它当作了胃病发作的标志。当我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胃病时,一切都晚了。
我祖父便是由于癌症去世。他不抽烟,不酗酒,健健康康活了六十多年,而后在六十岁的后半突然遇见了那名为“直肠癌”的猛兽。之后,他的生命同海绵里的水那样,被癌细胞用力一挤就倾泻而出。等到里面的水干涸后,祖父在六月的某个清晨与世长辞。死时他躺在床上,身边围绕着亲人与朋友。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痛苦,有的只有终于摆脱病痛后的安详。
祖父的一生也算是完满。有个出色的儿子,爱他的妻子,生活的时代也没有多少动荡。在他闭上灰蓝色的双眸,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爱的人们还能够围坐在他的病床前,一个接一个,最后一次亲吻他布满皱纹的前额。
我羡慕他那样毫无遗憾的死亡。我也渴求那样的死。
胃部的疼痛陡然加剧,似乎在嘲笑这幼稚的想法,也像是在揭露一个残忍无比的事实:维吉利奥.切罗。你不仅失去了你的至亲之人,辜负了妻儿对你的爱与关切,你连自然地,毫无痛苦地面对死亡都无法做到。
确诊后我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最后一部作品的创作:那是一本要写给孩子们的童话,它的灵感来自于我童年时创作的故事:一只被族群丢下的老狐狸,和一只因叛逆而离家出走的小鸡莫名成了同伴。它们这对奇怪的朋友必须跨过重重险阻,最终去往生与死的交界处:狐狸要去寻找他早逝的妻子,小鸡要和她爸爸说最后一句话。
而我本以为这是个轻松的任务,可在面对电脑显示屏上空空如也的文档时,我忽然发觉自己无法写下哪怕一个字母。
我的最后一部作品难产了。并且我已没了足够的时间去收集素材,去把它写下来。甚至——我连与亲朋好友们相聚的时间都所剩无几。
好吧。我拭去额角渗出的冷汗:是的,癌症。你打败了我,彻彻底底地打败了我。你把我好不容易驶上正轨的生活拽入了另一个深渊,又无情地剪短我的生命线,把我剩下的时光从三十余年缩减到仅仅三个月。
三个月还是太短了,短得没办法让冬天彻底离开这个地方。
我清楚地知道我活不过这个冬天:要么在病床上被癌细胞折磨得形同枯槁,要么翻过这铁灰色的栏杆,一跃而下。
我并不知道自杀与我而言就有什么意义,但在明知要死的情况下,主动扑向死神的怀抱——也算是一种别样的勇气与浪漫。
或许还有别的缘由:我这辈子一直被“命运”的激流冲刷向前。年幼时我没能选择自己希望修读的文学专业,青年时我作为战地医生救不了所有我想拯救的人,中年时我试图修补家庭的裂隙、完成毕生的夙愿,结果到了老年却仍旧身患顽疾。
命运——这个家伙在我年轻时不给我选择,又在我老了以后夺走我拥有的一切。现在,站在这腥咸的海风中,我终于有了选择的权利,终于感到自己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它还是嗤笑着,可神态已没了昔日的猖狂。
你在害怕吗?我问祂,命运却只是看着我,而后重复道——
你在害怕吗?
我从幻想中猛然惊醒。此刻又有一艘渡轮出航,汽笛声划破阴冷的空气,从远方钻入耳中。我用冻得冰冷的手指揉搓鼻梁,长叹一口气,试图保持大脑的清醒。
我抓紧了围栏。
是的,我回答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我是在害怕。但我这辈子在恐惧这种情绪中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对于如何与之对抗,我已有了充足的经验。我并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所有事情:比起害怕,现在充斥在我心中的,更多的却是遗憾与不甘。
我还没完成我的最后一部作品。
实际上,在大约四、五年前,我便开始全职写作儿童文学。第一本书的成绩不算优秀,只能说中规中矩,甚至更差。评论家们抓住了这个机会,无数话筒与线上会议邀请便塞到了我的家里。
他们好奇的也无非就那几个问题:身为一位“国际公认的战争诗人”(我认为这是个愚蠢的夸张,且并不喜欢这个他们扔给我的称号)你的作品表现出了那个时代的痛苦、绝望、挣扎。为何现在却要给儿童们写那些美好的、不真实的东西?
不。我想要反驳。
——首先,我的作品没有表现出那个时代万分之一的痛苦与绝望。
因为我活了下来,没有因战争和战争的留下的伤口而死:活下来的人总得想办法去治疗自己的伤口,让它们不再发疼溃烂。
我不可避免地需要忘记一些东西,需要淡化一些感情。以至于当我回首再次检视过去的自己,我会发现——很多事物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它们无法挽回地滑进回忆的深渊,在边缘坠落,再无痕迹。
归根到底,我只是从那个时代侥幸走出的懦夫。我连记住都做不到,根本无法用一只纤瘦的笔将它刻画下来。
可是——我推开想象中他们塞到我嘴边的话筒——别责备我:得清楚伤疤总是会好的。痛苦总是会被淡忘的。连绝望这种情绪,也会被时间的长河冲淡,仅剩下无人认识的形状。因为,我们不是为了重复体会某段苦涩的回忆而生活,不是为了反复品味一杯名为仇恨与忧伤的苦酒而生活——人不是为了过去才活着,人是为了现在与未来而活着。
为了未来,人——人类必须学会从自己的过去中走出,学会治疗过往给自己留下的伤痕。而忘却生活带来的痛苦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它卑鄙可耻,却行之有效。那么……就让苦难与折磨过去吧,就任祂返回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吧。待到祂的浪潮褪去,人才可以走向下一个明天,人类才会从历史的沙滩上找到被埋藏的美丽珍宝。
所以,不要去赞美痛苦,不要将它们同闪亮的徽章那样四处展示:它不应享此殊荣。应当被赞美的是被苦难的黄沙埋没住的璀璨钻石。至于那沙尘——痛苦就是痛苦。就像石头是石头,风是风,海浪是海浪。
它只是存在,挡在生活的路上,偶尔跳出来撕咬过路的人。
我曾试图向所有人阐述这个浅显易懂的事实,可他们似乎从没明白过。他们认为我之所以能写出这么优秀的作品是因为我有那段灰暗的经历,而不是因为我在那段时间,以及我所有的生命中,遇到了如金子般闪闪发光的人。
其次,我现在写的,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不真实的东西。
我的故事不仅仅是为了让世人记住那些被时代的浪潮淹没的人,还为了告诉那些从战火中走出的孩子:你们父母生活的时代虽然如此糟糕,但你们却有个光明的未来。作为医护工作者工作时,我为救护站中的孩子们讲过自己编写的故事。他们在我的故事中沉沉睡去:别样地安稳。
从那时起,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写给孩子们看的书。我的创作始终是面向未来的,孩子就是我们的未来。
但我并不是合格的儿童文学作家。我无法像以往那样写出纯粹的,天真无邪的故事。无论怎么修改,它总是沾着悲伤的影子。正如我曾无数次用肥皂与洗手液,就着冰冷的水将手搓至通红——可不管怎么洗,我还是觉得那上面有血与硝烟的味道。
——最后,我没有回答任何相关的问题。
四五年前我便隐约意识到,我的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如果时间再推进十年,我可能还会尽量与他们讲几句。现在,让我回答这些问题的时间,还不如让我多敲打下几个字符。
或许现在不该想这些问题了。我深吸一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略微思索后,给我的编辑打了过去。
“嘿,西蒙娜。”
“怎么了?”
我将那本未完成作品的经过结尾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她。末了,我问:“西蒙娜,你把它记下来了吗?”
“哦。我没有拿笔写,可是与你的通话我都开了录音——对了,利奥。你怎么突然和我谈起新书的事情?”
“我希望有人能记住它:我大概率是不会写下来了,抱歉。”我揉了揉鼻梁,“哎……西蒙娜,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灵感。”
“我觉得这是个挺好的故事,”但那姑娘并没意识到我想表达什么,“没关系,利奥——我们慢慢来。下周末出来吃饭吗?我和阿莲娜也好久没见了:到时候我会把我儿子带出来,你可以和他讲讲你的故事——我打赌他肯定喜欢!”
“……谢谢。”
别说是下周,哪怕再多一个小时,我就已不在此处。我仅能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但那可敬负责的编剧将我的回答当作了肯定,在简短的问候后就因照顾孩子为由挂断了电话。
而在那之前,她给我诚挚的祝福:“真希望能快些看到你的书!”
我将电话关机,拔出电话卡,然后把这没用的空壳放在路边的长椅上:希望有个流浪汉,或者生活拮据的人能捡到它,把它卖给回收站,换点能过冬的钱——哦,这可真是个幼稚的想法。事实是那手机会去何方已与我无关。
明天,西蒙娜或许会想到下周的聚餐应该定哪家餐馆。在没收到我定时发的消息前,阿莲娜应该还在宠物医院工作。弗吉兰特会去医院照顾他才生了孩子的妻子,而远在大洋彼岸的安东尼奥与玛丽娅,也会继续属于他们的生活。
明天一切照旧。所有人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生活,继续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生命是无休无止的循环,明天过后,太阳照常升起,植物也会凋零抑或新生,然后茁壮成长:如同其他形形色色的生命。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再回不来了。
凛冽的海风灌满我的口鼻,让我再无法正常呼吸。罗密欧,奥菲莉娅,乌瑟罗……莎士比亚戏曲中的人物雀跃着跳过我的脑海——我曾无数次读起过莎士比亚的戏剧,他的诗篇。那些意象一直是我年幼时做梦的素材,创作的灵感。现在,我明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像这样舞蹈。
一步之遥,深灰色的海洋正等待我的造访。它卷起泡沫,呼唤着,诱惑着让我快些下去,拿起勇气亲自面对既定的结局。
我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如果那些被人创造出的意象能够做到。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喃喃自语:那么身为创造者的人也能做到。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从凛冽的寒风中,从那伟大的,永恒的不可抗力手中夺回属于我的意识。
对啊。
“如果他们能够做到,那么我也可以做到。”
然后,我朝着崖边迈出一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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