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我想讲讲我与姜明,姜女士的故事。
在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我们分别的时光已是相处时光的两倍还多。所以,我想趁我尚未完全遗忘这些记忆时,把它们记录下来。
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天气正开始转冷。组织把我派到了遥远的亚洲北部,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才到时被那儿恶劣的气候与全然不同的饮食文化折磨得痛苦不堪。就在我因为肠胃问题而不得不屡次跑厕所时,我的上级给了我一包冲剂。
“用中文来说,你这叫‘水土不服’,小年轻。”她把药递给我时,不清不重地补充。那时我被腹痛折磨得快下不了床,为了工作,什么办法也试过了。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接过她递来的药,就着冰冷的自来水服了下去。
冷水泡不开药粉,咽下去后口腔里总充斥着奇异的磨砂感。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奇效,没过多久腹痛便得到了缓解,直到最后竟消失了。
而我,也终于能适应亚洲北部高热高油的食物。
至于那递来药剂的人,便是姜明:这个故事的主角。
姜明是我们这群医生里经验最丰富,也是最年长的那个。她留着齐耳的黑短发,一双锐利的黑眸藏在厚厚的方框眼镜之后。她不苟言笑,对我们这群“没经验的年轻人”也没那么客气。除我之外,队伍里还有一部分当地人,剩下的则大多来自亚洲。
有个同样黑发黑眸的姑娘告诉过我,姜明让她想起她那位苛刻的研究生导师——不知是天生性格如此,还是只为了在学生心里树立威严。我好奇地追问:那么,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女孩却耸耸肩:鬼才知道。
事实证明,姜女士的性格同女孩描述的如出一辙:严肃,认真,责任感强烈。她几乎拥有一位优秀医者该拥有的所有品格。但刚开始,我并不喜欢她:工作的压力本身就大,而姜明对我们的要求又到了几乎是苛刻的地步。她会劈头盖脸地痛骂每个没认真做好消毒的后辈,甚至会越职去指责那些没护理好病人的护士们。
现如今想起,姜女士那时做的一切都情有可原:我们是拯救生命的医者,用这些规矩约束自己,都是为了保障病人的健康安全。但在当时,每日都有伤者源源不断地被送入临时医院,我们的精力又是有限的。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有些时候,送来的伤患,伤口已被结冰的血堵住,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
我们从未经历过这些事情。但姜明还是一如既往贯彻着她的高标准。
很快就有人叫苦不迭,但随着战事愈发激烈,上级也不好把他们调走。他们只好调来另一位同样经验丰富,但性格更加温和的外科医生来协助我们的工作。姜明对此并未有多么激烈的反应,在听闻这个安排时,她先是一愣,而后点头:随他们的便吧——如果能救更多人的话。
我已快忘了那个冬天是如何度过的:所有记忆都被西伯利亚刺骨的严寒埋葬。只记得某日,我要找姜明确认一批病人的身份,推开办公室的门后却发现她人并不在里面。经过多方打探,最终在儿童病房里找到了她。
那时她摘了眼镜,齐耳的短发也被梳理至脑后,露出泛白的鬓角。有个斯拉夫血统的孩子正坐在她的膝头:那文静的小姑娘有着淡蓝色的双眸和浅金色的头发,她睁着闪闪发光的双目,认真地盯着放在膝头的书本:可怜的姑娘,她略显宽松的裤腿之下空空荡荡,没有双腿支撑的裤子耷拉在床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发颤。
而我要找的人正在床头,用俄语——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语言轻声为她读着故事。见我来了,姜明凑到姑娘耳边说了几句,然后温柔地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她同一位和蔼的祖母那样替孩子掖好被角,而后从大褂的口袋里取出眼镜戴上。
等她来到我身边时,她又成了那个精明能干的女强人。
“找我什么事,年轻人?”她开口的那一瞬我还有些恍惚:这位干练的女医者和方才那慈祥无比的老妇人是同一个人吗?可工作毕竟是要进行的,只不过与她交谈时,我多了几分犹豫——她当然看得出来,便双手环胸,问我道:“维吉利奥,你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您方才对那女孩……”我试探着解释,“真是温柔。和平日里的您完全不同,姜女士。”
一抹微笑出现在她的嘴角。姜明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我在给她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她一直都想当个小公主: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大房子里,每天都有吃不完的蛋糕——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不再感受寒冷了。”
她说小姑娘的腿是由于严重的冻伤才被截肢:东亚联盟北部的供暖系统瘫痪了大半,因冻伤而截肢的人数不胜数。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人因得不到救助而倒在半人深的雪中,在绝望中感受着意识被极寒吞没……实际上,我亲眼见过有同事走入风雪后,便再也没回来。
“死了太多的人,”她难得露出如此感性的一面,“尤其是孩子。”
“……姜女士。”
西伯利亚的冬是会吃人的。我本想这么回复,可她却先一步出言打断了我。
“柳德米拉——就是这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想要听别的童话故事,”她抚摸着女孩的金发,“维吉利奥,我听别人说你读了挺多的书。能推荐几个故事给我吗?或者直接给我个故事框架也行,我到时候给她编一些。”
她的神态里已没了悲伤,也没有战地医生独特的坚定。剩下的却是一种欣喜与慈爱。让我想起幼年时在曼托瓦别墅前张开怀抱,准备迎接我的老祖母。
她在战争开始前一年因肺炎去世,可我永远忘不掉她看见我与但丁朝她飞奔而去时,脸上露出的灿烂微笑。
来年春天,我们开始往中亚行进。
我们三年没再离开那里。
那段时间,我对姜女士有了新的看法。
在讲述我与姜的故事前,我不得不提到第三个人:玛丽娅.贝内瓦伦特。她是一位感情细腻的心理医生,同时也是我的弟媳——但当时只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志愿医生,我的下级。当我在吉尔吉斯坦初次遇见玛丽娅时,她正用医疗酒精给双手消毒。我耐心地等着她用酒精揉搓自己的手指,手腕,直到她做完这些后,我才向她伸出自己那代表友谊的手。
玛丽娅戴着医疗帽子与口罩,唯一裸露在外的只有那双美丽的绿色双眸。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又缓慢落至我伸出的手,最后又一个折返直视着我的脸。即使只有眼睛,我还是看清楚了她的疑惑。
“抱歉。”我将其收回,“我叫维吉利奥。维吉利奥.切罗。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
“……Salve.”玛丽娅开口,用的不是英文也不是中文,或者是吉尔吉斯坦语——我微微睁大双目。这点小小的惊讶肯定没逃过玛丽娅的双眼,她挑了挑眉:虽然我没有看到,不过我知道她肯定这么做了。
然后,玛丽娅用欢快的语调说:“Signor Cielo.”
没错,她不仅是我的后辈,还是我的同乡人:只不过我来自佛罗伦萨,她来自米兰。我们无数次谈论起过地中海七月的蓝天(玛丽娅常常抱怨天气是多么热),还有好吃的柑橘。我偶尔也会说起佛罗伦萨有许多招摇撞骗的混蛋,玛丽娅也迎合着说曾在米兰差点被抢劫。
“看样子我们的家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她笑了。那时玛丽娅没有戴帽子和口罩,一头栗色的短发在浸染了硝烟味的风中飞舞着。
“是没有那么好。”我叹了口气,“但那里是家。”
但那里是家。只有几个字,却如巨石那般沉重。
“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在结束了与玛丽娅的对话后不久,我无意间与姜明提起了这件事。她刚结束了一场截肢手术,正在取下手上沾满了血渍的医用手套。姜明停下动作,墨黑色的眼睛直视着我。我本以为她会如往常那样,以职责或使命等等类似的词汇来压抑我的情感。
而她并没有这么做。姜明继续脱起自己的手套:“我也很久没回家了——你还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吗?”
“和西伯利亚差不了多少,勉强能行。”
姜明侧头,望向窗外绵延的荒凉高原。我不知她的目光最终落向了何处:是仅仅看着窗外的景色,还是越过中亚深褐色的荒芜高地,试图看向她的家乡?
“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两年了,”姜叹了口气,“我们已经两年没回过家了。维吉利奥,你和我谈起过你的家乡佛罗伦萨吧?当我还是个学生时,我在历史书上看到过你家乡的教堂。”
她笑了:“美得像花一样。”
“是的,”我点头,泪水不知为何在眼眶中充盈,“佛罗伦萨被山峦包裹,这座城市就像是一朵花一样绽放在它们中间。”
“我的家乡也是,她在一个盆地中间,四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河道通往外面的平原,我从小就与父母一起在那儿长大……谈起我的父母——他们生活的年代,物资不算富裕,甚至有几次严重的饥荒。他们不得不啃食野草以活命……
在我还小的时候,他们就经常同我谈起这些。父母甚至逼着我吃过一种杂草,一种味道酸涩的杂草。他们想以此具象化过去的苦痛,好让我体会生活的圆满是多么来之不易。”
姜明的微笑变成了苦笑。我本以为她会借此抒发几句,或者宣泄感情。可姜明没有,她就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果敢、坚强的模样。
“我还记得那小草的名字。”
可还有个感性的姜明偷偷溜了出来,在她那双黑眸里冲我招手:一个瘦小的,剪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孩,手里抓着一把绿色的小草。但那仅仅是短暂的一瞬,在我想多看看她之前,她便已先行离去。
现在这个医者姜明在短暂停顿后开口:
“它的名字是醡浆草。”
我们来自世界各地,操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性别、肤色、信仰……我们的差距大如鸿沟,相处时发生矛盾与冲突似乎也在所难免。
但一个共同的身份与共同的理念让我们团结在了一起。
我们是无国界医生。我们是为救死扶伤,为维护人性的底线而来。
可光有理念远远不够。你不能只说着“救人”就能凭空变没伤者身体里的子弹,也不能只靠跪下来祈祷就可以从死神手里拉回一条活生生的命。所以我用镊子夹出射进伤者创口里的异物,用止血钳保存他们血管里流动的性命,又用针线缝好伤口,给予他们鼓励与希望。
可这还是不够。
那几年里,在我面前死去的人比我救活的多了太多。每个没有轮班的,落寞的深夜,我总是难以入眠:我想到自己的病人,那些我救不活的病人。数不清多少次了,我握紧他们的手,试图传递自己的体温过去。可病人们的体温还是无情地从他们的身体里流逝:一如生命本身。
那本该温热的手失了力气,从我的指尖滑落,逐渐变得冰冷。
冷得就像中亚的长夜。
某天夜晚,我和姜明在走廊上碰了面。医院夜里要求熄灯:虽然在现代化武器的扫描下,全面熄灯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至少能节省些电费,供给临时医院周围的难民区。
我靠着窗台,凝望远方无垠的大漠。医院远离战火的中心,可偶尔也能看见赤色或橙色的光点在远处亮起,寂静的难民区里有时也会传来几声尖锐的,划破寂静的枪响。这些不和谐的音调,不安静的颜色都在时刻提醒着我:危险潜藏在暗处,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像野兽那样折服着,伺机攻破我们的防线,啃食我们的病人。
我听见脚步声渐进。那是姜明:此刻她应该正站在我身边,不知是看着我,还是与我一样望着窗外化不开的夜色。
“据说他们在计划对东亚联盟中部的空袭,以牵制西伯利亚战场,”我开口,“……欧亚联盟的军队。我真不愿提起这个名字。”
姜明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别想那么遥远的事情。利奥,还有人等着我们去救。”
“我不得不提——姜,我想阻止这一切。有太多人……太多人死了,”我低下头,“我根本救不活他们。”
几天前,有个腹部中弹的孕妇被送了过来:她才怀孕五个月,胎儿远没发育到能正常接生的程度——母亲的生命和孩子的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而手术难度巨大:稍有不慎,他们二人都会死去。
我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同火焰那样灼烧着我的肺部。思绪又回到了当时。我站在简陋的手术台边,手里握着沾满了鲜血的止血钳……血。血。我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有那么多的血。鲜红色的液体流满了整张手术台,滴答一声,落在地板上。
心电图微弱地起伏。起伏。直到最后彻底变成了一条直线。仪器发出刺耳却熟悉的嘟音,无情地提醒我们:又是一条生命逝去。
不,是两条。
我意识到我正在抽噎。姜明轻拍着我的肩膀:她当然知道我为什么哭泣,因为她也目睹了那场失败的手术:由我操刀的手术。
“那不是你的错,利奥。那个女人怀着身孕,中弹部位又在子宫附近。别说是你,哪怕是使用最精密设备的,最专业的外科医生,也很难把她救回来——”
“可是,姜,你有想过吗——这一切本不会发生!那名母亲原本可以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可以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看着孩子健康地长大,成人……我们的医院里还有数不清的,像这样的人:他们原本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可以在草地上与羊群一起奔跑……”
我捏紧拳头:“姜,你有想过吗。我们本不用满世界地拯救平民。”
伏在肩头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可我却感觉不到疼痛。须臾,我听见姜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对啊……维吉利奥,我们不该在这儿。”
我们二人齐齐望向窗外的天穹。今夜是个冷晴夜,夜空中挂着几朵深色的云。但却没有一颗星星:是被云层遮住了?还是被硝烟淹没了?
“我想改变这一切,”我开口,“欧亚联盟,东亚联盟,大洋联盟……仅仅是为了利益而大打出手:这太荒唐了。”
“别和我谈论政治,切罗:你我是医者,不是政治家。不过我认可你的观点。”姜明无奈地笑了,“但我还是得说,年轻人:你看得太远。我和你说过无数次——人是活在当下的。”
“如果我不能改变这一切,我也想用……某些方式记住这些人。就比如那个孕妇……我或许可以找到她的丈夫,询问有关她的一生并记录下来,”我的音调提高了些许,“没错……就是这样!每个死去的人,我都要记下他们的一部分……这样,他们就能在我的故事里活着。”
“那么,年轻人——你打算何时这么做?”
“那必然是……现在!”
话说出口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方才说的一切,也不过是场大话。我叹气:“抱歉,姜。我又开始说这些事儿了。”
隔着夜色,我发现她正注视着我。姜明没有皱眉,也没有微笑:她未曾对我的话语表达任何态度。只是静默着,用那双黑夜一样深邃的眼眸注视着我。
“在战争中,总会有人站出来,告诉全世界有多少无辜的人因战乱而死,”她开口道,“这很正常,甚至是正义的。换做我,我也会大声地告诉全世界。
“因为我们的手浸润过温热的人血,所以我要告诉世界战争的残忍,告诉所有人为何我们需要和平,为何永远不要同情那些发动战争的人。
“可总有另外的声音反驳:你们的敌人只杀了两千万你们的同胞,可我们的敌人杀了我们整整三千万——你有什么资格在那里哭诉?如果要哭诉,我们比你们更有资格。他们不去探究到底是谁杀死了这五千万人,反而在比较彼此谁受的伤更严重……这有什么意义?”
她笑了:不知是哀叹还是嗤笑。然后,姜明叹了口气:她又显得苍老了几分。
“说这些话的都是从没经历过战争的傻子啊,”她抬头望天,眼底闪烁着晶莹的泪水,“两千万,三千万……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冷冰冰的数字。可在我们眼里,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是才出生的孩子,甚至是那些冲锋陷阵的军人……”
“生命不能被拿来比较。”我打断了她。
她点头,思索之后补充:“痛苦也不能。”
姜明握住了我的手:“那你就去写吧,维吉利奥。按照你的设想,去记录那些受伤的人,死去的人。他们不应该不明不白地死在某个角落……哪怕这些事情依旧不能触动那些冷眼旁观的政客,甚至无法唤起哪怕一个人的良知——你也要把我们的故事告诉所有人。”
从那以后,我便逼迫着自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即使再繁忙,我也会空出至少二十分钟,留作给自己记录的时间。写下的话无非是再直白不过的流水账: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发生了某事。在病人们谈起自己的过往时,内容才会丰富一些。
除去病人,我也开始记录医生们的事情。姜明在得知了我的想法后,在闲聊时间谈起她的过去:大学时她就读于一所综合性大学里的医科专业,毕业后得到了海外学校的保研资格。在战争尚未开始前,她便参加过几次无国界医生的志愿活动。
“我会选择这条路,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谈起这个话题时,姜明笑了,“我收到过一个孩子的谢礼:因为我救了她的妹妹。她的礼物不过是一颗放得过了期的水果糖……”
“你是希望得到更多这样的水果糖,才选择继续在这条路上往下走的吗?”
“——不。我是希望——几乎是期盼着:有朝一日,那可怜的孩子能在学校里安安心心地吃上一颗真正的水果糖。她还能打开糖罐,和同学朋友们分享花花绿绿的糖果……”
姜明顿了顿。
“正是为了这个理想,我才选择投身于这崇高的事业。”
有了念想后,时间便过得飞快。以后的四年,我们又经历了无数的坎坷和波折。我们失去了战友,亲朋,与爱人,但也收获了与这份悲伤对等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时至今日我再次回望过往这段经历,隐约意识到那或许是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也不尽然。回忆那段日子时,痛苦已经模糊不清,剩下的也只有美好的记忆。这居然还显得这七年战争的历史,比我想象中得要光明些。
那我也就只写和姜女士的美好回忆吧。
战争结束后,我们多年没再见面。
我知道姜女士回了东亚国:她作为无国界医生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可作为一位普通医生,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她的家人们还在东亚国等待她回去。
刚开始,我们还保持着短暂的联系。可有段时间,我陷入了情绪的低谷:除去阿莲娜,我不想与任何人进行交流。但我一直没遗忘那位坚强的女性,等到一切走上正轨后,在我和阿莲娜婚礼的前夕,我试探着拨通了姜明的电话。
“nihao?”
我听出对方是个年轻少年。放下手机,再三确认电话号码正确。然后我重新将听筒贴近耳边。
“你好,”我试探着用中文询问,“孩子,你会说英文……或者意大利语吗?我的中文不大好。”
对方沉默了几秒,接着那少年用略带惊喜的音调说道(他用的不算通顺的意大利语):“哦,是切罗先生。奶奶经常提起你。”
“孩子……我们还是用中文对话吧。你认识我?”
少年干笑两声,他似乎非常尴尬。
“好吧……”他换回了中文,“奶奶让我看了你写的书,她还经常和我念叨起你们以前在西伯利亚,东亚和南亚的事。你们都是英雄。”
“孩子,你过奖了……”我被夸得有些尴尬,“你的祖母她……身体怎么样?”
“奶奶的身体还算硬朗——她今天在外面跳广场舞,等她回来之后,我让她给你回电。”我还想多说几句,对面的男孩却匆忙挂断了来电。其实在方才的对话中,我能隐约听到背景音里有类似游戏音效的杂音:看样子这个少年也在忙着自己的事。
四十分钟后姜明回了电。她开口第一句就是为孙子的失礼而道歉:“我一回家就见那野小子在偷偷打游戏:和他说过多少遍了,那玩意又伤视力还容易上瘾,能不碰就尽量别碰!那臭小子就是不听我劝……”
“没关系。孩子嘛,总是喜欢玩乐的。”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话题,无外乎关于这几年的生活。我高兴地发现:我们的生活都在缓慢走上正轨。通话的最后,我提出自己将要结婚,并热忱地邀请姜明和她的家人们能来这里参加。
“利奥,我也想来,”回复时,她的语气却充斥着遗憾,“可我坐不了那么久的交通工具。等你和阿莲娜度蜜月时,就来我家吧——我们一定会热情地接待你们。”
后来我们去了东亚国,入住在姜明一家位于一座高山山脚的双层别墅里。到访的第一天,她和我讲起这座山的历史:它的名字是青城。山上曾经住着一位道士,并为这座山赢得了美名。它在此屹立几千万年。人世变革未伤及它分毫,它仍旧矗立着,且将永远如巨人那般矗立着。
第二日清晨,姜明把我叫醒。她轻声告诉我这时是去山顶看日出的好时候,我本想叫醒阿莲娜,可无论怎么摇晃她,她还是沉沉地睡着。无奈之下,我拿起一瓶矿泉水,跟着我曾经的前辈出了门。
我们在景区门口乘上了摆渡车。青城山平日里并没有多少游客,加上此时时候尚早,二十人座的客车里仅有我与姜明二人。开客车的司机见了我们:一个外国来的中年人,和一个皱纹早已爬满了脸颊的老年妇女,打趣地用方言和姜明开了几句玩笑。他们开朗的笑声打破了沉寂,给这在朦胧天色中进行的旅途染上了一抹亮色。
车到了山脚,我搀扶着姜明站稳,她却推开我伸出去的手:“我可比你想象中的要健壮,年轻人——”
我笑着回复她:“但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山峰爬起来并不算轻松,加之姜年事已高,我们走不了多久就需要停下休息。保温壶里的水很快就见了底,还好在半山腰有歇脚的去处。我整理着行囊,姜明则是去店里买了两串涂满了辣椒的火腿肠。
“孩子们都喜欢吃。”她把其中的一根递给我,“我们也试试。”
当我被辣得疯狂喝水时,她的脸上露出了孩童恶作剧得逞似的可爱微笑。
我们最终在太阳完全升起前登了顶。
当我们站在山顶时,远处太阳正从山峦间徐徐升起,把阳光洒向方才苏醒的世界。脚下的城市浑然看不出被战火摧残过的痕迹。一个怪异的想法忽然涌现在我心头:距离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快十年。它留下的痕迹,也快被坚强的人们抚平了。
姜明伸手,递过来一丛还沾着露水的野草。在她第一次与我提起这种野草的名字后,它便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醡浆草。
我喃喃自语,拿过一片放入嘴里。牙齿碾碎草叶,榨出酸涩的汁水。我闭了闭眼,以这个动作表示自己并不喜爱这奇特味道。
但几秒后,酸涩被唾液冲淡,剩下的还有一丝野草特有的清香。我深吸一口山顶冰凉但洁净的空气:没有硝烟的味道,涌入鼻腔里的只有花草的清香。
身侧,姜明正轻轻抚摸着长在土地里的醡浆草,慈爱地如同一位母亲:“果然还是长在地里的醡浆草最美。”
把它摘下来是苦涩的食物。可它长在土地里时,就是美好的生命。
远处太阳挣脱山峦了的禁锢,完全露出它的身躯。它努力地向上爬升,把温热的光线洒向大地,驱散漫漫长夜带来的寒冷。
我明白,新的一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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