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漩涡中的微尘
记忆的洪流退潮,剥离的剧痛又一次降临。冰冷的维生液如同退却的毒涎,暴露出被浸透后更为敏感的皮肤,刺骨的寒气瞬间刺入毛孔。舱盖滑开的声音像是金属刮擦着灵魂的表面。
李茜逃离后遗留的沉重阴云并未消散,反而如同掺了铅粉般沉淀在每一个人身上。这一次脱出记忆回溯的人,动作大多透着一股更深重的疲惫与茫然。
郭长城甚至放弃了挣扎坐起的动作,只是虚弱地瘫靠在冰冷的舱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刚被人从深海旋涡里捞起。祝红跨出舱体,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和烦闷。她伸手从口袋里摸出那支标志性的绛紫色唇膏,却没有立刻使用,只是无意识地在指间转动着,金属外壳在冷光下折射出一道锐利却略带疲倦的光芒。林静盘膝坐在自己的舱内,双手依旧维持着合十的姿态,只是低垂的眉目间那份超脱被一种更为凝重的悲悯取代,唇齿无声地开合着,不知在念诵什么艰深的经文。大庆庞大的身躯蜷缩在特制舱底,似乎没有立刻挪动的意思,喉咙里发出低沉短促的呜噜声,像是被过于浑浊的记忆碎片呛得不舒服。
楚恕之倒是利落地翻了出来。他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山岩,稳稳地站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他根本没有理会周遭弥漫的低气压,也完全没有收拾自己的打算。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再次变得死寂冰冷的记忆舱一眼,而是直接走到环形带预备区一张固定的金属长椅上,抱着手臂坐了下去。那只破旧的布娃娃如同守护符咒,被他那只布满厚茧和伤疤的大手捏在怀里。娃娃小小的纽扣眼睛在暗处幽幽反光。他微微阖上眼,浓密粗黑的眉毛紧锁着,像是在竭力压制舱内记忆风暴残留的噪音,又或者……是在抗拒着某种更深层的、由李茜揭露的冰冷真相带来的精神震荡。这不是疲惫,更像一种武装到牙齿的防御姿态。
“啧。”赵云澜跨出自己的舱体,活动着僵硬发麻的脖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音节。他双手叉腰,环视了一圈这如同战后废墟般的气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微湿凌乱的头发,视线下意识地飘向了沈巍的方向。
沈巍正背对着所有人,站在控制台侧翼的一个独立操作端口前。他微微躬身,肩背的线条绷得笔直而锐利,如同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古剑。苍白却异常有力的手指正快速地在虚空中点划,操控着悬浮在面前的几片幽蓝色的数据流截面。数据在他指尖下如同驯服的河流,无声流淌变化。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与冰冷算法的精准对话中,试图用这种极致理性的梳理,涤荡掉刚刚在回溯洪流中(或许也包括李茜带来的冲击下)沾染的尘埃。空气里只有他指尖划过力场感应面的细微电流嘶声。
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凝滞的死水。贺顿依旧穿着那身温润的白衣,如同穿越风暴的月光。他手中托着的光学悬浮板散发出柔和的淡蓝光晕,这次光晕中交织着几道代表精神压力评估曲线的彩色微光。他脚步平稳地走到环形区域的中央地带,站定。
“针对本次关键锚点回溯及后续个体特异事件冲击的叠加效应分析已完成初步建模,”贺顿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却掩不住话语内核的凝重,“精神壁垒压力系数较上一轮回溯显著上升。按照规程,将在下一次沉浸程序启动前进行一次定向精神韧性调研,以期优化后续深度干涉阈值设定并预防临界性意识溶解。麻烦诸位配合。”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死寂的实验室里异常清晰。几道目光汇聚到他身上。
调研的流程枯燥得如同锈蚀齿轮的转动。贺顿温润平和的声音引导着一个个预设问题,关于情绪残留波动、具体场景闪回强度、身体关联性不适感评分……答案通过参与者指尖在悬浮板上轻点化为数据流。空气里只剩下单调的提问和敲击板面的轻响。
祝红背靠在冰冷的合金墙上,双臂抱在胸前。她精致的眉眼间那份厌烦几乎要满溢出来。听着又一个关于“对记忆碎片中异常能量波是否产生肌体灼痛感联想”的提问时,她终于忍耐不住,红唇微张,打了一个毫不掩饰的哈欠。弧度完美,带着一丝慵懒的厌倦和极其隐晦的嘲弄——对这场似乎于事无补的形式,或者对密宗这套“亡羊补牢”的冰冷规程本身?她抬手,染着绛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在自己丰润的唇瓣上慵懒地划过,如同某种顶级捕猎者漫不经心地舔舐爪牙。
角落长椅里闭目养神的楚恕之似乎完全屏蔽了这枯燥的调研。他庞大的身躯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巨石纹丝不动。但就在某个与“重复性精神疲劳”评估相关的冗长陈述间隙,他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带着浓厚战场硝烟痕迹的眼瞳精准地转向正斜靠在另一个操作台边缘、把玩着一个小型全息星图模型的赵云澜身上。
楚恕之粗粝低沉的声音如同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切开沉闷的空气:“赵云澜——” 问题直白、粗暴、带着不容闪避的锋芒刺向对方,“你是第几次跳进这锅里了?”那眼神锐利得像要挖开赵云澜骨缝里的秘密。
赵云澜拨弄星图的手指猛地顿住!那颗被蓝色力场托着、缓缓旋转的星辰模型骤然定在半空。他那张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一丝极短促的僵硬如同水面的碎冰般掠过瞳孔深处。
随即,嘴角咧开一个巨大的弧度,白得晃眼的牙齿暴露在冷光下,夸张的笑容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伪饰力。“啊?”他发出一声上扬的疑问词,歪着头,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胸腔里发出愉悦的震动,手指却无意识地敲在了星图模型悬浮的基座边缘,发出清脆的“笃”一声响。
“猜猜?”他拖长了语调,尾音上扬,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狡黠和无赖混合的挑衅意味。笑容灿烂,眼神却如同深潭最底层的浮冰,看不清确切深度。指尖再次落在基座边缘,这一次是连续几下轻快但带着莫名焦躁的敲击:“笃、笃笃……”
这个细微的动作和那太过刻意的反问,立刻在死水般的空气中投下了巨石!
“第几次?” 一旁原本还在认真答题的林玉森猛地抬起头,斯文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声音因为震惊而略微拔高,“规则……不是明令写着每人……只能参与一次核心回溯吗?”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贺顿和AI方向游移,似乎想从这些“权威”那里确认基本的底线。
张丹妮也停下了在悬浮板上的点选,困惑地皱紧眉头,看向赵云澜:“对啊!体检的时候检验官亲口说的……记忆体承压能力评估仅限单次极限值……”她努力回忆着那些刻板冰冷的术语,声音带着不确定,“……还说……如果个人感官压力临界……事后可以启动精神清洗协议……”
话音未落。
“喵嗷!”一声略带嘲讽的尖锐猫叫在角落里响起。
一直蜷在特制舱体入口边缘假寐的大庆不知何时已蹲坐起来。那壮硕如同黑豹的身躯占据着位置,金黄色的竖瞳斜睨着赵云澜,瞳孔深处闪烁着无机质般冰冷的、足以看透人心的光。“洗?”慵懒低沉、直接在大脑皮层摩擦的精神波动毫不客气地炸开,“傻崽!抹布擦过脏东西,抹布就干净了吗?洗干净了脑子……能洗干净你骨头缝里的瘾吗?哪天一个不对……啪!”猫尾巴不耐烦地甩在舱体合金上,发出“啪”的脆响,“全他妈给你回锅端出来!”
林静缓缓抬起头,光洁的头顶似乎黯淡了一瞬。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眸中有悲悯流淌,也有冰冷的解析:“阿弥陀佛。心若执念不断,忘川水亦空流。佛门有秘法可达化外之境遗忘,密宗技术虽奇诡……”他微微叹息,声音如同古庙铜钟余音低徊,“但记忆非尘沙,抹消亦有痕。深催眠或许可造遗忘之相,奈何其印痕,早已刻入阿赖耶识之墟。”
家辉一直紧张地盯着控制台上的大型计时器读数,他猛地抬手指向那猩红的数字,声音带着一种小动物感知到暴雨来临前的惶恐颤音:“调研时间快结束了!核心能量循环要进入预热轨道了!”他提醒的是所有人,目光却牢牢锁在赵云澜那张笑容僵硬的脸上。
如同呼应他的提醒,实验场穹顶深处传来低沉的闷响!那是庞大的冷却系统阀门正被更强大的能量流强行撬动,即将喷薄出冰寒涡流的预兆!
空气中的低压骤然变得更加粘稠!
楚恕之抱着娃娃的手臂肌肉块垒分明地微微贲起,嘴角咧开一个森冷的弧度,露出点点白牙:“哈!果然!”粗砺的嗓音带着浓重的讥嘲,如同生铁摩擦,“老子说什么来着?!天下乌鸦他妈的一般黑!狗屁密宗!说一套做一套!一样搞他娘的特殊!”他那只捏着娃娃的手指用上了力,娃娃那只绒线织成的小手都微微变形了。
“不是那样……”沈巍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试图澄清和压制的力量。他不知何时已完成了数据操作,转过身来。镜片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冷静,如同寒潭封冻。“流程并非……”他试图解释规则。
“不是哪样?!”家辉被楚恕之点燃的情绪灼烧着,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质问!那股被欺骗、被当傻子的羞愤如同冰锥刺破理智的薄壳。他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颤抖。
贺顿的声音如同一针高效的镇痛剂,极其平稳地切入这骤然升温的混乱漩涡:“诸位!调研结果指示现场出现高关联性意外应激变量!”他手中的悬浮板已经亮起了警示性的黄光,精神力监控图谱上代表群体精神域稳定性的绿色曲线正剧烈地上下震荡。“按照紧急预案——诸位是否考虑立刻启动局部记忆干预?”他那温润的目光冷静而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几张惊疑不定的脸,“立即选择性遗忘本次调研引发的认知冲突过程?特别是……”他的视线精准锁定脸色骤然更加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的张丹妮,“……如张丹妮女士这样的初阶参与者?”
“贺医生!我……我选遗忘!”张丹妮几乎是立刻尖声回应!她的声音带着恐慌的破音,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位置,仿佛那里正受到无形的冲击。复杂的规则崩塌感和可能牵扯进入更深层秘密漩涡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紧了她的脖颈。“忘掉……快!帮我忘掉这段问话!我……我就是个填坑的……我不想扯进……这些东西……”她语无伦次,身体几乎要软下去。
“哎呀!行了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儿!”赵云澜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烦躁和被逼至墙角后被迫摊牌的恼火,粗暴地打断了张丹妮的哀求。他烦躁地挥手,像驱赶一群恼人的苍蝇。另一只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揉掉那份被戳穿的僵硬感。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楚恕之和大庆那些讥诮的眼神,强行扯出一个“老子真服了你们”的无奈表情:
“非得刨根问底是吧?”他摊开双手,肩膀垮下来一点,显得有点垂头丧气,“好好好!摊牌了!摊牌了!”他翻了个白眼,似乎在模仿某个不耐烦的动作,“不就是看了那本该死的原著小说吗我?!你们满意了吧?”他指着楚恕之他们,语气带着点自暴自弃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行啦?”
这话如同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砸进了水里。
空气凝固了一瞬。
楚恕之嘴角的冷笑瞬间变成了错愕和荒谬的混合体!浓黑粗犷的眉毛几乎要飞入鬓角:“……啥玩意儿?”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性的探针,几乎要将赵云澜脑子里的回路挖出来,“你为什么……闲得蛋疼去看那本书?!”
“喵?!!”大庆猛地从舱体边缘站直了!熔金般的竖瞳因为震惊而放大了一圈,慵懒的姿态荡然无存,喉咙里滚出难以置信的呼噜声:“你这家伙!怎么这么骚包?!”直接的精神冲击更加尖锐,“本体记忆回潮天天玩不够?!还要去找山寨剧本翻拍?!你他妈是超级自恋精转世?!”
“贺医生能证明!”赵云澜猛地抬手一指站在环形区域中央的贺顿,声音拔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就是……就是听说那什么狗屁原著里,把我写得好像还挺厉害?出于一点……呃……人类常见的好奇心和比较心理,就去翻了翻那破书!对!就是单纯的好奇!不行吗?!有问题吗?!啊?!”他对着贺顿猛使眼色,又看向楚恕之他们,一副“老子理直气壮,你们少见多怪”的炸毛样子。
贺顿握着悬浮板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光板上属于赵云澜的评估图线正在一个匪夷所思的区间内疯狂震动。他那张温润平和的脸上,在接收到赵云澜“求救”眼神的瞬间,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像是在竭力维持专业素养压下一声叹息?又像是对这场拙劣表演最终走向的默然认领?
最终,在那份强大职业素养的驱动下,他轻轻颔首,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冷静,却也带上了一种奇怪的、如同在宣布某种官方调查报告的腔调:“……是的。回溯中心的精神评估数据库内有客观记录。赵处长的个人终端近期确有高频访问‘龙骨’原始小说星网镜像文档的记录。其行为表征……符合个体在‘镜像认知对照偏差’刺激下引发的……文本探究行为模式……”他的话语极其专业,用词精准地构建了一个防御性的技术解释壁垒,然而那略微拖长的语调,像是在咀嚼着某种并不存在的苦味剂。
“……哼。”
一声极低、极冷,却清晰无比的气音,从沈巍的方向传来。像是一片薄冰落在灼热的铁砧上。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磁场吸引,猛地转向那个位置!
沈巍站在操作台边缘,微侧着身体。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冰冷的金属镜框边缘反射过刺目的灯光,一闪即逝,将那瞬间的动作切割成一道锐利无情的冷芒。
然后,他平稳地放下了手。
镜片后的目光,深不可测,毫无波澜,平静地迎接着那数十道混杂着震惊、茫然、探究、质疑的目光聚焦点。
“……好吧。”
两个字。清冷、平稳、如同宣读实验参数的最终报告,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终结感和某种隐秘的分量。
“我也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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