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浪潮退去，感知被拉拽着投向另一个时空。
没有刺眼的实验室灯光，也没有冰冷的维生液包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却无比真实的喧嚣热浪。空气里飘荡着灰尘、廉价外卖的油腻食物气味、混杂的汗味以及复印机高速运转时产生的臭氧味儿——一种属于陈旧建筑的独特气味，沉重而浑浊。
“龙城特别调查处”的招牌歪歪扭斜地挂在门框上方，一个“特”字缺了半边，油漆脱落处露出斑驳的木质。牌子的背景色调深重，被经年累月的烟尘熏染。
这是一个庞大却异常拥挤的空间，像是将几个不同用途的仓库强行打通，又塞进了太多的家具、档案和活人。巨大的金属档案柜像沉默的海兽背脊，高低起伏地占据了一面墙的空间。上面堆着纸箱、随手丢放的文件夹、甚至还有一个吃剩一半的煎饼果子袋子，散发出微微酸味。几块巨大的拼接屏幕挂在另一侧墙上，闪烁着杂乱的监控画面与滚动数据流，映衬得室内光线更加不稳定。最中央的空地上摆着一张大得离谱的办公桌——桌面上简直是一个小型垃圾山。堆积如山的文件资料几乎要将其淹没。几台嗡嗡作响、外壳泛黄的旧式电脑显示器艰难地探着头，像快被浪花吞噬的岛屿。压在最下面的外卖盒汤渍洇湿了一叠发票边缘，半个啃过的苹果核明目张胆地占据了一角，旁边还散落着好几颗糖纸亮晶晶的水果硬糖。桌腿边扔着个空可乐罐。空气里飘着旧书纸页的灰尘味。
赵云澜的声音就是从那座垃圾山的后面传出来的，穿透这片混沌的嗡嗡声，带着一种疲惫却依然充满磁性的慵懒：“我说长城同志，”他整个人埋在一堆摇摇欲坠的文件后面，只露出头顶几撮桀骜不驯的乱发。他正拿着电话筒，手边的烟灰缸里烟蒂已经堆成小山，说话时烟灰簌簌而落，“那个‘镜花妖’案的后勤报告，是我要你去档案室找去年的类似案例对照参考，不是让你把她穿什么裙子去跳舞都写进去画成连环画！咱们这是结案报告，不是都市怪谈小报副刊！”他狠狠揉着眉心，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果然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这画的是啥？火柴人跳广场舞？”
郭长城抱着一个几乎比他脑袋还大的老旧纸箱，胳膊肘下夹着平板电脑，刚小心翼翼绕过地上一条可疑的污水痕迹，就被桌脚绊了个趔趄，纸箱里的文件雪片般撒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去捡，平板电脑“啪嗒”摔在地上，屏幕直接黑了半截。“处……处长！对不起！我这就重画……不，重写！”他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
“算了算了，捡起来，再给你一小时。”赵云澜隔着文件山叹气，声音透着无奈，“再给你个方向，看看能不能把现场残留的‘魇息’成分跟受害者的精神波动图谱数据比对交叉分析一下，那才是重点……”
角落深处，一个身材格外引人注目的女人正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袅袅婷婷地走向那张大桌子。祝红衣着她酒红色的职业套装，身姿摇曳生姿。高跟鞋敲击在光秃秃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充满存在感的哒哒声。她将咖啡杯“噹”一声轻轻放在赵云澜面前那张垃圾山唯一还算干净的小块地方，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指甲是精心护理过的红，在室内的混乱光线下像燃烧的小块火焰。
“赵大处长，劳驾，”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甜美，却带着一股浓烈的、近乎警告的香气扑向埋头批阅文件的赵云澜，“劳驾您赏脸看一眼最新的行动预算申请表？财务科那小美女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说您电话不是打不通就是无人接听。怎么，您是打算带着咱们特别调查处集体去街头卖艺搞募捐吗？”她涂着艳色口红的唇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眼睛却毫不客气地逼视着那个仍旧埋在文件后方的男人。
档案柜的另一侧阴影处，突然传来一个沉稳至极的声音，如同一捧雪水泼在灼热的铁板上，暂时中止了场面上这份微妙的压迫感。“镜花妖事件的初步能量波动分析。”沈巍不知何时从更深处走出来的，手中拿着几页纸。他的深灰色休闲外套平整服帖，边缘一丝不苟，站姿挺拔如松，步伐稳定无声，径直走向那张混乱的核心区域，每一步都仿佛经过精密测量，没有沾染任何脚下的纸屑污迹。他将文件放置在祝红刚放下的咖啡杯旁边一处空隙，指尖干净得如同玉石雕琢而成。
“沈巍，还是你最靠谱！”赵云澜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带着发自内心的灿烂笑意瞬间冲破所有疲惫与不耐。他猛地从文件堆后探出上半身，凌乱的短发下，那张刚才还阴云密布的脸焕发出惊人的神采，眼睛亮得惊人，“谢啦！”他甚至直接伸手要去拍沈巍的胳膊，仿佛对方是拯救末日危局的英雄。
然而他动作间，袖子卷起处露出的手腕，上面缠绕着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深色伤痕，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异常刺目。沈巍的视线瞬间捕捉到那一抹深色，他递文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只伸来的手还悬在半空，沈巍却已经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尖微微蜷起，仿佛只是无意间错过了触碰的机会。他垂下的目光再次抬起对上赵云澜的眼睛时，那深邃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强行压下、转为关切的锐痛与愠怒，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静覆盖。那沉静像一片寒潭，表面无波无澜，潭水深处却有漩涡暗涌。
“伤没好之前，”沈巍的声音没有丝毫拔高，却比祝红刚才更具力量，“请不要大幅度拉扯。愈合药在左数第二个抽屉第三层。” 他的眼神在那伤痕上驻留不过零点一秒便移开，但那目光中的分量，让一向嬉皮笑脸的赵云澜都罕见地停滞了手上的动作。
赵云澜哈哈一笑掩饰被看穿的尴尬，拍向沈巍的动作顺势改变方向，挠向了自己的后脑勺：“知道知道，沈教授医嘱肯定要听！这报告……”他拿起沈巍刚送来的文件快速翻看，脸上的痞气迅速被一种凝重的专注替代，“能量峰值对冲……残留妖力纯度这么高？”
混乱办公室的一角阴影地带，紧邻着空调通风口下面巨大档案柜冰凉的金属表面，楚恕之庞大的身躯陷在一张低矮的破旧沙发里。沙发套上布满可疑的油渍和烟灰烫出的黑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一手捏着那只破旧的布娃娃，布满粗粝老茧的大拇指，以一种令人意外的、近乎轻怜蜜爱的轻柔力道，一遍遍缓缓拂过娃娃用廉价绒线织成的不甚清晰的头发。另一只手则小心地操作着一个布满精密刻度、只有半个巴掌大的袖珍能量检测仪。仪器发出极低微的、如同心跳的滴答声，幽蓝的数据光点有节奏地明灭闪烁。巨大的反差让他的存在如同房间里一块生硬的、未经打磨的顽石，既格格不入，又沉甸甸地镇在那里。沙发另一头堆着打开的几个弹药箱，散发出淡淡的火药与金属的气息。
他的视线似乎完全落在检测仪屏幕上，但就在祝红略带不满地拿起赵云澜桌子上一个空矿泉水瓶准备清理桌面时，楚恕之几乎难以察觉地绷紧了厚实的肩膀，眼角余光警惕地瞥向那个角落，捏着娃娃的手指动作下意识地慢了半拍。这细微的变化无声消隐在角落的黑暗里，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
就在这时，一道纤白的影子如同无声的月光穿行过杂乱的通道，轻巧地绕开地上散落的杂物，怀里小心地捧着一摞看上去极其古旧、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的册子。她径直走向一张距离主战场稍远、相对独立的旧办公桌。那里似乎被刻意清理过，只放了一台显示器、一盏温和的台灯和几件简单的文具。桌后坐着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汪徵。
“汪徵姐，”白衣女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回响，“‘浮生录’里有关‘魇息’转化的几个段落我都标记好了。”说话间，她轻轻地将册子放在相对整洁的桌面上，动作温柔得像对待初生的婴孩。册子深褐色的木版页面散发着幽冷沉重的岁月气息。
“辛苦了，桑赞。”汪徵抬起头，脸上是一贯的柔和沉静，清澈如水的眼眸映着温和的台灯光晕。她伸出同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尖拂过最上面那本册子的封皮，动作极其轻柔。在她低头查阅那些泛黄文字的瞬间，她周身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虚无，几乎要从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弥散开来，仿佛她本身就是一段从这厚厚书页中飘散出的虚影。
一只壮硕的黑猫无声无息地沿着档案柜顶端行进。它庞大的身躯在昏暗中如同流动的墨块。四爪踏在金属档案柜光滑的表面上却毫无声响，只有金色的竖瞳在阴影里发出警惕而森冷的光。它在高处俯瞰着下方纷乱的一切，如同一个袖手旁观的古老君王。
“喵～”一声短促的低鸣，似乎只是无意义的喉音。黑猫倏然从柜顶轻盈一跃，精准地落在刚刚站起身、手捧一杯滚烫热茶的林静光溜溜的脑袋上。这一扑力道不轻，林静原本平静温和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差点洒了手里的茶水。他却并未发怒，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低缓如同诵经：“阿弥陀佛……副处，你今天的兴致真是格外的高。”他顺势抬手，安抚般摸了摸踩在他头顶、威风凛凛如同御驾亲征的黑猫的后背。
这极具分量的突然空降引发了连锁效应。
就在黑猫落下的瞬间，正弯着腰手忙脚乱试图捡起最后一页纸的郭长城吓得浑身一激灵，动作再次失衡，“噗通”一声——这次实实在在地双膝跪地，直接扑倒在地上散乱的文件堆里。手里捡起的几张文件被他的下巴狠狠压住，纸页发出刺耳的撕裂声。
整个办公室的目光瞬间被吸引。档案柜后的楚恕之瞥了一眼郭长城的方向，浓黑粗犷的眉毛不耐烦地皱起。祝红刚放到嘴边的咖啡杯停顿了一下，眼角的深紫色眼影随着微微蹙起的眉头漾开一丝讥诮的波纹。“啧。”
沈巍的目光从纠缠的伤口转向那边瞬间的混乱，随即再次回到赵云澜脸上那份未完成的分析报告上，但镜片后那深潭般的眼眸，分明已将被扰的涟漪再度沉静抚平。赵云澜被这动静打断了关于能量纯度的思考，抬起头，正好看见郭长城狼狈不堪地挣扎起身，脸上还沾着几张纸屑，像个刚在泥地里滚过的孩子。他非但没生气，反而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肩膀都在抖：“我说小郭同志，你这磕头的技术含量是越来越高了！赶紧起来，地板都被你擦干净了。”
屏幕墙前闪烁的数据流突然加速滚动。
林静头顶着那只神气活现的黑猫，手中热茶的热气在屏幕投下的幽蓝光线中袅袅升腾。他看了看被郭长城压破的文件，再看看自己脚下光洁得几乎能反光的地板砖，轻轻唱了句佛号：“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小郭，地上的文件是虚的，但膝盖……怕是实的。”语气悲悯，无奈中又似乎混了点若有若无的调侃笑意。混乱深处，汪徵指尖停驻在泛黄书页边缘，仿佛沉浸，又仿佛仅仅在倾听这喧嚣人世间的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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