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粘稠的触感猝然惊醒感官。熟悉的实验室维生液压迫着每一寸皮肤，幽蓝色的光芒在眼前晃动。记忆世界里那份真实得发烫的混乱喧嚣、食物油腻的气息、众人吵闹的回响，连同沈巍那深潭眼底的锐痛、赵云澜手腕上刺目的暗红，楚恕之指下破旧布偶的绒毛触感……所有感知如同脆弱的琉璃被无形重锤击碎，瞬息间抽离，只留下尖锐空洞的回响在意识层面震荡。
一种难以形容的被撕裂感与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心脏——那些“虚假”的经历过于血肉丰盈。维生液包裹下的心跳沉重而急促，如同被强行剥除器官的野兽，带着残留的惊悸与巨大的虚空感。肺叶本能地收缩，却被粘稠的液体堵塞，窒息感潮水般上涌。
“嗡……”
低沉的机械解锁声依次在死寂的实验室中响起，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质感。幽蓝色的营养液液面开始下降，发出细微的抽吸声响，像退潮般褪去，露出浸泡其中的躯体。冰冷粘稠的触感一点点抽离，留下肌肤表面的湿寒和细微的战栗。十具“冰棺”的厚重舱盖如同古墓的石门，缓缓向侧面滑开，在极度寂静的实验场里拖动出冗长、沉重、如同刮擦骨骼的噪音。
新鲜的、冰冷的、带着灭菌剂和金属铁锈味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涌入口鼻。久违却又如此陌生的感觉。
“呼——嗬——”郭长城第一个爆发出近乎溺水获救的剧烈呛咳，挣扎着从凹陷的舱体里坐起半个身子。他脸色苍白如纸，一只手死死抠着光滑冰冷的舱壁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暴出青筋，仿佛要靠这点冰凉触觉来确认自己“回来”的真实。另一只手颤抖着按压在剧烈起伏的胸口，试图压下那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脏。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肌肉的酸软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下跪耻辱感，呛出的液体顺着下巴滴落，是营养液，还是泪水？
卢若梅像是刚从一场冰冷窒息的海底沉没中挣扎上岸。她猛地从舱体中坐起，身体如同风中落叶般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那双大眼睛死死睁着，瞳孔放大，里面充满了尚未从记忆中挣脱的惊怖——档案柜顶无声潜行的墨色暗影、林静和尚光头上的巨大黑猫、向自己猛然扑来的狰狞猫瞳……那双金色的竖瞳如同噬魂地狱中燃烧的鬼火，让她全身血液都冻结了。她甚至不敢转头去看那只属于大庆的舱体，牙齿咯咯打颤，双手在冰冷的舱内壁无意识地抓挠，指甲刮擦出令人牙酸的短促噪音。混乱的视线最终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慌乱地投向沈巍的方向：“沈……沈老师——”她的声音带着明显被强行抑制的哭腔，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喊出这称呼后，她似乎才找回一点力气，声音略微稳了稳，但急促的气音仍在颤抖：“……谢谢您……”
赵云澜也撑起了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清晰的轻响。他脸上那种在记忆中挥洒自如的张扬痞气已然褪去，眼神清明而锐利，甚至还带着一丝刚从高强度思考中抽身的短暂疲态。他扭头看向卢若梅，眼神沉稳下来，透着一种洞悉和了然：“如果不舒服，”他的声音此刻不再有那份不正经的调子，沉稳有力，“出去以后左转，可以请那边的心理医师给你做封锁暗示。”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还瘫在舱里喘气的郭长城、以及其他人脸上或茫然或疲惫的神情，“效果因人而异，但总比带着一堆后怕碎片强。”
“反正你也只要参加这一次实验，”祝红的声音接上，利落清亮，带着一种看透世情、又试图甩开包袱的直白利落。她已经干脆地抬腿跨出舱体，高跟鞋稳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笃笃声。她伸手理了理丝毫未见凌乱的鬓发，眼角残留的深紫色眼影在实验场刺目的冷光源下显出几分冷硬的金属光泽。看向卢若梅的眼神带着一种既非同情也非斥责的审视意味，“忘了也好。留这些记忆在脑子里当素材？想给自己写本恐怖小说？”
李茜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从最后一具舱体中支撑起来。她的动作缓慢得如同提线木偶，每一寸肌肉都承载着沉重的负荷。她低着头，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遮挡住所有神情，只有削瘦的肩膀在细微地起伏着。长久浸在冰冷液体里的手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如同尘埃落地，带着一种冰冷的麻木和空洞的质疑：
“……那又不是真忘记。”
旁边刚从舱体里坐直身体的郭长城，显然还没从剧烈的生理不适中完全缓过劲来。他听到了李茜这句几近耳语的否定，下意识地顺着看过去。李茜低着头，湿发遮掩下只能看见她瘦削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毫无血色。郭长城胸口堵了一下，想说点什么。他想说在那逼真得可怕的记忆洪流里，面对那位慈爱逝者的刹那失语，自己无法想象的绝望。他想说此刻她孤身一人浸泡在这片冰冷里的感受自己如何理解。但喉咙里哽住了。最终他只是笨拙地，带着点急切的肯定开口，声音不大，更像自言自语地强调着什么，仿佛也能说服自己：
“有用就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是下意识地寻找着某种慰藉，转向不远处正在用前爪扒拉着舱壁、试图跃下那只大型特殊猫仓、姿态优雅沉稳的黑猫。那优雅沉静的姿态，无声无息地点燃了某种模糊的希望。他本能地向它伸出手，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与求助，喉咙里甚至不自觉地发出几声模仿的呜咽：“副处长？喵……喵喵喵？”
回应他的是一双近乎翻到天花板的白眼——纯黑的猫脸上，那对熔金般的眸子斜睨着他，带着一种清晰无比的、跨越种族的鄙夷和不耐烦，明确地传达出“你是智障吗”和“莫挨老子”的信息。
实验场巨大的天顶结构深处，无数细微的机械臂再次开始无声地转动、调试、复位。悬在空中的环形结构散发出比之前更加幽冷的白蓝色光芒，如同无声的巨大冰环。中央控制台上方最核心的区域缓缓开启防护罩，几支细长的、泛着金属寒光的特殊探针无声垂落。针尖闪烁着极其不稳定、仿佛被能量冲击过后的微光，像是在低语着这仅仅是无数混乱开始的第一页。冰冷的气息，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浸透了每一个刚刚从火热记忆中挣扎归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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