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场巨大穹顶之下永恒的幽蓝被骤然切断。
冰冷粘稠的维生液从皮肤、从口鼻、从意识中被彻底剥除——那剥夺感比第一次更为清晰、更为粗暴。像是被强行从母体温暖的羊水中扯出,粗暴地抛掷在冰冷坚硬的现实地表。胸腔猛地扩张,吸入的却不再是混杂着食物和人气的浑浊空气,而是实验室特有的、带着灭菌剂苦涩腥味和微量臭氧的冰冷气体。呛人的温度差异刺激着喉管黏膜,引发一阵阵无力的呛咳与生理性的干呕反胃。
十几具记忆回溯舱如同巨大的银色蛹壳在幽光中缓缓开启,发出低沉的金属运转声。排液管道的抽吸噪声在极致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舱体内的人影缓缓挣动着坐起。姿态各异,却大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深深的茫然。郭长城大口喘息着,一手撑着滑溜的舱壁,一手捂在胸口,剧烈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撞击着掌心,那频率像刚经历了一场极限马拉松。他脸色惨白,额角湿发紧贴。
卢若梅的动作明显比上一次流畅了些,她撑着舱边坐起,虽脸色依旧发白,瞳孔里的惊惧却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种被深刻处理过的疲惫和对贺顿所在方向下意识探寻的目光。林静双手合十于胸前,闭目低声诵念了一句模糊的经文才睁开眼,眼神较之之前更为通透澄明。
然而,在实验室冷光与营养液残留的幽蓝光影交织的角落,另一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几个穿着样式统一、但明显是医护制服的陌生面孔几乎跌撞着从几个处于边缘位置的舱体中爬出。他们显然还没从强制脱出的冲击中完全恢复,甚至没从方才回溯所经历的“现实”中彻底清醒。
那是一次医院急诊抢救室的极限拉扯回忆。刺耳的警报蜂鸣、消毒水浓烈到窒息的气味、心电监护仪尖锐而绝望的拉线声、□□在冰冷手术灯下绝望的僵直抽搐……这些感官碎片与现实冰冷维生液的触感、实验室仪器低沉的嗡鸣强行混合在一起,撕裂着他们的认知边界。
一个年约四十、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医生的主理人)扶着舱壁滑坐在地上,手抖得无法控制。他茫然地抬头环顾这巨大、冰冷、充满非人科技感的环形空间,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套实验星球标准配给的紧身防护服,再回忆起那沾满污血汗迹的手术隔离服……
“这是……真的假的?”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断裂感,嘶哑干涩。他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脸,仿佛要撕下某种错觉的面具,又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痛感清晰无比地传来。旁边一个年轻护士脸色煞白如纸,眼神空洞,抱着双臂蜷缩着蹲下,身体不可抑制地发抖,仿佛实验室的每一寸寒气都在往骨头缝里钻。她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着几个模糊的音节:“……不行了……没心跳了……肾上腺素……1mg IV……”那是来自记忆片段的条件反射。
现实与记忆的回声在眼前剧烈震荡,重叠又撕扯。一个更年轻些的男医生(急救护士)踉跄了两步,试图去搀扶那蹲下的护士,目光却无法聚焦,视线茫然地在四周扫动,最终落在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上,仿佛那里还定格着心电监护仪上的冰冷直线。他张着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喉结在绝望地上下滚动。
就在这时,一句带着夸张语调的提醒打破了这片由震惊和混乱构成的凝固区域:
“嘿!贺顿医生?”赵云澜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场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双手插在口袋里,好整以暇地倚在一个刚刚闭合的舱体边缘,下巴朝那群正陷入认知紊乱的医护人员扬了扬,“您老神在在站那儿干嘛呢?来活了呀!”他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痞气的脸上挂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提醒意味。
贺顿的身影从那片半透明的能量监控屏障后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他的步履依旧那么平稳,白色丝质便服在冷色调的背景下显得尤为柔和。他手中托着一片散发柔和蓝光的悬浮平板,径直走向那三名医护人员。
“诸位,”贺顿的声音如同之前安抚卢若梅时一样平稳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你们经历了记忆回溯与现实感知的强烈冲突区。现在,你们需要做一个选择。”他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三张惊魂未定、写满困惑与痛苦的脸孔,“关于刚才所经历的那部分‘医院记忆’,你们选择在心理干预下保留其存在痕迹,接受并逐步消化它?还是接受我的深层暗示,暂时遗忘这段经历带来的主观痛苦与认知混淆?”他的提问直截了当,没有丝毫委婉或绕弯。
戴金丝眼镜的中年医生率先从地上挣扎着站直身体。他的脊背还有些佝偻,扶在舱壁上的手也在轻微颤抖,但他抬起头,目光迎向贺顿,里面掺杂着惊涛骇浪后的疲惫、一丝心有余悸的锐痛,却也有一种医疗从业者特有的承受力与剖析欲。
“保留!”这个决定似乎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他用力抹了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坚定地重复,声音沙哑却清晰,“真实的虚幻?……不,那痛苦与决策的压力,那‘死亡’的触感……我需要弄清楚它被强行拉回来的目的!我必须保留它!不然……我怎么知道下一次它会不会再突然跳出来?”
蹲在地上发抖的年轻护士像是被他的决断惊醒。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还有些惊惧后的迷茫。但一种奇异的共感似乎在她和她的医生之间流转。她紧跟着站了起来,动作依旧不稳,声音有些发飘却异常清晰:“保……保留!”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金丝眼镜医生,仿佛他的决定给了她某种支撑,又转头看向贺顿,“那抢救……那种绝望……虽然最后失败了……但我得……我得记得……李奶奶当时……那个瞬间……”
旁边那个更年轻的男医生眼神中的茫然在听到同伴的选择后逐渐消散。他喉咙滚动了一下,看看同伴,又看看贺顿,脸上流露出强烈的困惑与不解:“不是……不是,咱认真说啊哥,姐!”他摊开双手,试图表达逻辑,“保留这东西干啥用呢?咱们在这儿……在那个回忆里,不就特么一背景板吗?”他激动地指着空旷冰冷的实验场环形墙壁,“那段记忆里咱忙得跟狗一样,累得要死,可说到底,咱们不是主角,就一个……一个被设定好的路人甲体验卡?那记忆再真,也不是我自个儿人生的副本啊!我真的,真的不太适应!太难受了!”他的表情带着强烈的不愿理解和排异反应。
AI系统冰冷的宣告如同定时的铁幕般落下,精准切入对话的缝隙:“本次记忆回溯程序完全终止。请所有受试人员及辅助人员即刻整理个人状态,有序退出实验场区域。下一次核心深度回溯实验将于七千二百标准单位时后在此地启动。请相关人员确认主系统信息推送之准入授权码,务必准时到达指定坐标。延误者,将依据保密协议层级自动启动权限冻结程序。”
毫无起伏的金属嗓音在巨大空间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和冰冷的命令意味。
“哐当”一声锐响!
李茜猛地从自己那具冰冷的舱体中站了起来。她动作幅度过大,后背狠狠撞在开启的金属舱盖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长时间浸泡在维生液中又骤然接触冷空气,让她浑身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湿漉漉的黑发紧贴着脸颊和脖颈,狼狈不堪。她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毫无光泽的青灰。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正前方——那里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环形计时器,显示着下一次回溯的倒计时——如同被某种难以承受的重压彻底碾碎了精神防线。
“等不到下一次了!我受不了了!”尖利得近乎破音的喊叫撕裂了实验场冰冷的秩序。那声音里饱含着绝望、恐惧、累积的怨愤和被无尽循环实验折磨到临界点的崩溃感。她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对抗空气里无形的枷锁,“下次我不来了!这……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目光在沈巍、在赵云澜、在所有沉默注视着她的人脸上扫过,最后死死钉在了悬浮屏幕那行冰冷的红色倒计时上。“实验……进化……意义?都是屁话!”她猛地摇头,水珠四溅,声音哽咽着如同泣血,“我奶奶……我奶奶……她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你们懂不懂?!你们弄的这些……这些狗屁实验!能改变什么?!能让她呼吸吗?!能让她睁开眼睛看看我吗?!不能!通通不能!”她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扎入心脏的锐刺。巨大的悲恸和长期压抑的恐惧在这一刻像火山般喷薄而出,让她整个身体都因极度的情绪波动而剧烈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李茜同学!”郭长城是离得最近的。他急忙绕过两个还没完全回过神的护士,下意识伸出手想拉住李茜冰冷湿漉的手臂。他的脸上混杂着担忧和某种笨拙的焦急,“别……别激动!这个实验……是……”他想说很重要,想说涉及更多,可当李茜那双布满血丝、浸满泪水的绝望眼睛直直撞进他视线时,所有酝酿好的解释瞬间卡死在了喉咙里。
一声低沉的嗤笑在略显混乱的空间角落里响起。楚恕之已经收拾妥当,正把他那个宝贝疙瘩般的破旧布娃娃小心地重新塞回紧身服口袋里,动作带着一丝奇特的珍视。听见李茜的崩溃宣言,他哼笑一声,那笑声像砂纸磨过铁块,带着洞悉世情的讥诮和某种非人的冰冷。
“放弃?”他粗壮的手臂环抱在胸前,肌肉块垒分明,目光锐利地刺向摇摇欲坠的李茜,言辞简洁却像冰冷的解剖刀直剖核心,“当然可以。”他下巴微抬,指向环形实验场外那片代表高层世界的、流光溢彩的复杂通道入口,“外面是ABO、是哨兵向导、是指引者集群构建的不同层级文明。你现在所处的位置,”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隔空点了点李茜脚下的金属平台边缘,如同点着一个微不足道的坐标点,“最底层。这个实验舱,是你能触摸到的、唯一一个‘爬上去’的机会,狭窄、痛苦、但它是存在的路。”他那只捏着娃娃的手紧了紧,纽扣眼睛似乎在李茜苍白的脸上反射出微光,“你真的要放弃……把自己改造成一个有可能进入更高生命层级的……存在吗?”
李茜的嘶喊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鸟。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量,摇晃了一下,全靠一只手及时死死撑住旁边的舱壁才没有软倒下去。那双被绝望浸泡的通红眼睛,在听到那三个词组——“ABO”、“哨兵向导”、“更高层级生命”时,瞳孔深处猛然爆开一小簇极其混乱、极其复杂的火光。
那火光里有难以置信的微光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浓重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渴望与挣扎填满。更高层级!社会阶层的森严壁垒,资源的绝对分割,进化路径的截然不同……谁不想跨过去?谁能拒绝那双推开新世界大门的手?
她的喉咙剧烈地鼓动了几下,想要发出声音,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清晰的血腥味。那“放弃”两个字,如同两枚炙热的铅块卡在了咽喉,沉重得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更咽不下。那双抓住冰冷金属舱壁的手指,用力到指关节彻底失血发白,如同攀附着命运峭壁上唯一冰冷的、残酷的……荆棘阶梯。
冰冷倒计时的红色光芒泼洒下来,在李茜支撑着金属舱壁的手背上投下血痕般的投影,也映着她紧咬的、已然破裂的嘴唇边缘那抹刺目的腥红。整个实验场除了仪器低沉的嗡鸣和通风系统细微的气流声,陷入了无言的寂静。郭长城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贺顿的目光带着某种职业性的冷静评判。楚恕之抱着他的娃娃,如同抱着自己唯一的信物,眼神漠然如深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