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心定气平
阿彪剃着青皮板寸,脖子上挂着条小拇指粗的金链子,一脸横肉虬结。那双混浊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扫视着屋内尚未散尽的狼藉和隐约的血腥气,最后钉子般钉在狗剩和桌上那堆刺眼的现金上。
「姑,您这生意...真是越来越红火了。」阿彪嗓门依旧洪亮,但腰背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脸上那标志性的横肉也努力挤出一个称得上恭敬的弧度。面对姑姑,他混不吝的劲头像是被按下了开关,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讨好。他刚还的那二十万,是姑姑看在亲戚份上抹了高额利息的,这让他心里既松口气又像揣了块石头——建家里那栋在村里人面前挣足了面子的三层小楼的欠款,每月两个孩子的书本费,还有儿子吵着要的电脑,都指望着姑姑指缝里漏出来的活钱和佣金。「我刚还您那二十万,还没焐热乎呢,您这又...放出来了?」说到这,他才像切换了频道,眼睛转向狗剩,眼神里的鄙夷瞬间重新占据高地,嘴角咧开一个毫不掩饰讥讽的弧度,「狗剩,你这是要收多少破烂?打算把整个市都包圆儿了?」每一个字都带着碾压感。在阿彪的逻辑里,正是这些外乡来的「臭虫」玷污了「他的」村子。这次要不是姑姑...本想拒绝跟这浑身散发着垃圾酸腐味的家伙挤在狭小的车厢里几百公里,但姑姑那双能掐断他财路的眼睛在脑海里一闪,他只能把这口恶心咽下去。
狗剩心头恨意翻涌,新仇旧恨一起袭来。这厮暗中撺掇村民闹事,处处给他下绊子,早就是狗剩眼中钉肉中刺。此刻,看着村长老婆在场!他的脸上挤出近乎温顺的笑容,连忙招呼:「彪哥,坐,快坐。」
阿彪也不客气,往堂屋唯一像样的长凳上一坐,大腿架起二腿,身子往后一靠,睨着狗剩:「说吧,我姑父到底猫哪儿去了?啥时候动身?你那破车都撞成铁饼了,咱俩难道挤长途大巴去不成?」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狗剩没直接回答,手指却点向桌上那摞钱,声音刻意放缓,带着探究:「彪哥,这钱……怎么到你手里的?」他需要确认,也需要一个由头。
阿彪眉头一拧,站起身,愤怒地拍了拍桌子:「哎!狗剩,只准你有钱,老子就不能有财路?钱打哪儿来,关你屁事!」
村长老婆眼见要干仗,赶紧打圆场:「阿彪!狗剩哥只是好奇!这钱里头有一捆,是他之前花出去的,想问问怎么转你手上了。」
「别人还我的!」阿彪梗着脖子重复,语气更冲。
狗剩心中冷笑,恨不能抄起旁边的椅子砸碎那张横脸:撒谎都撒不圆!谁不知道你盖新房欠了一屁股债,只有你欠别人的份,哪有人欠你二十万?!
不过,阿彪这嚣张大方的承认拿钱,倒解开了缠绕狗剩心中的未解之谜,他确信阿彪知道他们的事,只是知道多少是个问题,以及阿彪怎么拿捏他,也是哥问题。
与阿彪同行,简直是天赐良机!一个疯狂的念头,让狗剩顺着阿彪刚才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彪哥,我那车虽然废了,但卖车险的老乡讲义气,能调剂辆车给我先用。明天下午就能拿到,咱们后天一早动身。」
「一早?」阿彪眉头拧成疙瘩,一脸不情愿,「就几百公里路,急个鸟?老子哪天起那么早?你十点来家门口接我!」
村长老婆急了,数落道:「阿彪!你就不能少熬点夜?早起一会儿能要你命?路上堵不堵谁知道?几百公里,你们不吃东西吗,不上厕所吗?后天早上,七点必须给我起来!八点整,准时出发!」
她站起身,走到阿彪身边,又叮嘱道,「出门在外,多听你狗剩哥安排!人家走南闯北,经的事儿比你多!」说完,从贴身衣袋里又摸出一沓钱,塞给狗剩,「这是五千块,路上花销。不够回来找我要。」
这才拉着满脸不情愿的阿彪,走出了堆场院子,边走还边数落阿彪:「你这孩子咋就不懂事呢,你现在靠什么养家,还不是帮姑姑收账拿佣金吗,没有狗剩给村长挣钱,你姑姑哪有钱去放账,你那有佣金拿;再说了,咱们现在求他把村长找回来,村长不回来,别说我以后还能不能放账,现在已经放出去的,能不能收回来,都两说。」
「姑姑,你想多了,狗剩这点忙不帮,还有脸在咱村混吃混喝吗?!你放心,我会和狗剩好好的。」
狗剩看着他们消失在尘土里,脸上的假笑瞬间收住。下午就能拿到车,他本打算一个人去,权当游山玩水,甚至盘算带上阿珍。阿彪的横插一脚,打乱了计划,却也点燃了杀机------这简直是老天爷把仇人捆好了送到他刀口上!
阿彪必须死!因为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里,分明藏着阿强临死前的恐惧!他拿走那二十万而且这么嚣张地承认,就是因为手中握住了可以勒死我的绞索!以后,我会被他吸干骨髓,直至送进大牢!至于阿强...阿彪抢了本该属于阿强的钱!杀阿彪,是给阿强一个交代,更是给我和阿珍劈一条活路!这个念头在狗剩心里烧得炽热...
然而,想到她对自己误杀阿强那无声却沉重的失望——狗剩的心又悬了起来。那次冲动,可能让他在阿珍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他担心阿珍会质疑杀阿彪的理由是否足够充分。
仅仅为阿强报仇?阿珍未必认可。阿彪仗势欺人、殴打老乡多年?这理由在阿珍眼中分量也不足。最关键的是,如何解释阿彪知道秘密却不告发?又如何解释他竟敢放心大胆地跟自己同行?这说不通!
苦思冥想,一个更「合理」的剧本在狗剩脑中成形:村长让阿强监视自己,又不放心阿强(毕竟是狗剩表弟),于是再派亲侄子阿彪监视阿强!这样,阿彪拿走钱就顺理成章,知道秘密也顺理成章。至于阿彪为何不告发?现在告发阿彪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在等更大的利益——等狗剩后续的拆迁补偿款到手再勒索?对,就这么说!
想到这,狗剩心里有了底。下午,他去了保险公司。卖保险的老乡带他到自家修车厂,指着一辆半旧的捷达:「狗剩哥,先用着。」
狗剩把车开到路边一家不起眼的修理铺:「师傅,副驾驶门锁老关不严实,帮忙瞅瞅?」「另外,刹车片太紧或者太松,怎么调一下」他叼着烟,看似随意地站在一旁,眼睛却像鹰隼般紧盯着师傅拆卸门锁的动作,默默记下工具型号、锁芯构造和拆卸步骤,以及刹车片松紧的步骤和使用的工具。等师傅说「搞定了」,狗剩又指着安全带:「这玩意儿也常卡死,拉不动,跑长途怕出事。」师傅一边演示几种卡死情况和应急处理,狗剩一边在心里刻下每一个细节。最后,他让师傅补齐了随车工具,这才把车开回堆场。他关紧院门,按照记忆拆装了几遍门锁,又反复模拟安全带卡死的解脱动作,直到烂熟于心。
胡乱塞了碗面当晚饭,他躺在床上假寐。窗外夜色渐浓,堆场死寂。他起身,发动摩托,再次驶向那条弥漫着纸灰与死亡气息的殡葬街。
推开阿珍的小院门,她依旧坐在老槐树下,像一尊融于夜色的雕像。狗剩拖过竹椅坐下,开门见山,声音低沉:「钱是阿彪拿的,他亲口认了。」
「他和阿强一伙?」阿珍的声音飘过来,轻得像夜风。
「村长不放心阿强,怕他糊弄,又派阿彪盯着阿强。阿彪顺手牵羊,把钱摸了。」狗剩语气笃定。
阿珍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问道:「你觉得阿彪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巴不得阿强死,他不在乎谁杀了阿强!他要的是钱!刚吞了一笔,肯定在等机会,想靠捏着阿强死的把柄,吃我一辈子!」狗剩眼中凶光闪动,「这趟去找村长,本来就是个过场。现在老天爷把阿彪送到我面前,是给我机会彻底了断!」
阿珍没有质疑他的判断,只是抛出一个冰冷的问题:「一个大活人跟你去找『私奔』的人。如果『私奔』的人没影儿,跟你去的人也没影儿了,或者死了回不来,正常人会怎么想?你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我想做个车祸。」狗剩早有盘算,「有段去鄂西的路,一百多公里,崇山峻岭,路况稀烂,经常出事。」
「为什么跟车的死,开车的没事?你怎么保证自己没事,又怎么保证阿彪必死?」阿珍的问题尖锐,立马刺穿了他的计划。
狗剩语塞。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夏虫在墙角低鸣。
许久,阿珍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在里面时,有个狱友大丫,家就在城南村,开了个铁匠铺。她男人弟弟以前接『活』,后来犯事跑了。警察抓大丫是想钓她小叔子。大丫嘴硬,啥也没说,比我出来得还早。她提过,以前来钱快,花钱大手大脚惯了,现在断了生计,日子紧巴,有机会让我给她介绍『业务』。」她顿了顿,「现在想起来,大丫那条路,或许能用。」
狗剩眼睛一亮。阿珍继续道:「我明早去趟城南村。你明晚晚点来。」
狗剩知道她有了计较,点头道:「好。我先去把二十万给阿强家送去,这钱堆场放不住,带身上也累赘。」他起身欲走。
阿珍追到院门口,声音压得更低:「你舅舅那二十万,能不能先给十五万?留五万备用。」
狗剩苦笑:「你先拿着,我另外几张存折还有点定存,明天先取出来凑上,给阿强他们家送去。」说完,从双肩包里,取出万万,用报纸包着,递给了阿珍,打开院门,身影没入巷道的黑暗。
阿珍关上院门,走到大槐树下,靠在粗糙的槐树树干上,抬头望着被槐树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狗剩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郁闷得喘不上气来:狗剩想杀阿彪,显然是疯了,但...不杀他,只能等着被他一点点勒死。
她想起监狱里泛着霉味的通铺、看守冷漠的眼神。。。。。。那种日子,她死也不想再回去。
夜风吹过,她裹紧了单薄的衣衫,转身回到堂屋,锁上屋门,将无边的纠结和沉重的决断一同锁在身后。
2、城南密谈
第二天天蒙蒙亮,阿珍已收拾齐整,坐上最早一班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从北城颠簸向南城。二十多公里的路,倒了三趟车,花了两个多小时才摸到城南村。
大丫提过,村里就她一家铁匠铺。阿珍稍一打听,便寻到了地方。前院是两间临街铺面:一间堆满落满灰尘的铁锄、镰刀等农具;另一间是作坊,炉火已熄,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戴着破草帽,背对街道,正抡着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一根细细的如同撞针的物件,火星四溅。古铜色的皮肤下,颧骨高耸,胡茬如钢针。
「这是大丫家吗?」阿珍轻声问。
男人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警惕的目光像刀子般在阿珍身上刮了一分钟,才用沾满煤灰的手指,朝旁边一扇虚掩的侧门努了努嘴。
阿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院子。大丫正晾晒衣服,猛一抬头,愣住了。两个在铁窗下共度无数日夜的女人,四目相对,瞬间红了眼眶。千言万语堵在喉咙,竟一时无声,只有紧紧攥住对方的手。
「大星!大星!」大丫激动地朝作坊方向喊。
草帽男人——大星——走了进来,沉默地看着她们。
「大星,这就是我常跟你念叨的阿珍姐!我的好姐妹!」大丫声音哽咽,拉着阿珍,「快去市场割点肉,卤菜店买点刚出锅的卤味!今天中午,我们姐俩得好好喝一杯!」
大星点点头,没多话,转身出去了。
阿珍看着略显空荡的院子,问:「铺子没人看着,行吗?」
大丫叹口气,拉着阿珍进屋坐下:「唉,阿珍姐,不瞒你说,那些家伙什儿,白送都没人要!粮贱肥贵,种田赔本,地都荒了,人都跑光了。店里堆的,都是前几年的存货,锈了也卖不动。」她眼圈泛红,「现在难啊!两个孩子读书,开销大。我那提过的小叔子——小星,警察还在满世界找他,彻底断了『活』路。坐吃山空,老底子快见底了……我让大星挑担子走街串巷磨剪子戗菜刀,可那点钱,塞牙缝都不够!这日子……真不知道咋熬。」字里行间,透着对「旧业」的渴望。
阿珍捕捉到了这层意思,顺势问:「小星……后来有信儿吗?还能……接『活』不?」
大丫眼睛一亮,确认了阿珍的来意。她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阿珍姐,小星跑得没影了。可你不知道,大星以前才是真把式!小星那两下子,还是大星手把手教的!」她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光彩,「大星家祖传打铁,手劲大,巧着呢。早年他们自己就能攒鸟枪!后来禁了,还有人偷偷找他修,慢慢他也摸透了门道,玩得比小星还精!小星是胆大,敢接『活』。前几年邻居家买了大彩电,我们家娃去看《霍元甲》被轰出来,小星气不过,才……」她指了指屋里那台旧彩电,「那赞助费,就是小星挣的。」语气里满是怀念,也有一丝苦涩。
「那现在……大星他?」阿珍试探着问。
「现在不一样了!」大丫挺直腰板,声音带着决断,「以前他觉着有小星顶着,自己缩在后头。现在靠山没了,只能自己硬起来!你是不知道,他现在一得空,就钻到河湾野地里,练!那准头,比小星当年还狠!」她说着,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崭新的电话卡,当着阿珍的面,利落地换下自己手机里的旧卡,快步走进里屋。阿珍隐约听到她压低声音在和一个男人聊。
几分钟后,大丫满脸兴奋地出来,凑近阿珍耳边:「妥了!万无一失!包你,万无一失!你放心!」
阿珍起身,从包里拿出那厚厚一沓用旧报纸包着的五万块钱,递给大丫。这笔钱,沾着阿强的血,曾经被阿彪掠夺去,现在又要拿它去买阿彪的命。她感到老天爷这个玩笑太过荒诞,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她知道五万定金交出去,她和狗剩,还有大丫一家,就彻底绑在了这辆不知通往地狱还是天堂的疯狂马车上...为了狗剩(狗剩是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让她觉得还有点热气儿的人),更为了她自己。
就在大星提着肉菜卤味进门前的一分钟,两个女人已心照不宣地敲定了关键条款:事成之后,再付另外五万。
饭菜上桌——一大盆油亮的辣椒炒肉,一盘酱色诱人的卤鹅,一盘卤豆皮卷,一盆飘着蛋花的西红柿汤。阿珍很久没吃过这么丰盛的家常饭了。饭后,两人聊了很久,话题多是关于狱中岁月和共同认识的赵姐,唏嘘感慨,思念如潮。但阿珍只字未提在殡葬街见过赵姐的事。
回到殡葬街的小院,已是晚上九点多。狗剩早已在槐树下等候多时。阿珍将记着大星新号码的纸条递给他:「到了地方,联系他。他会随后到。」狗剩把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塞给狗剩——那是村长老婆给的身份证(王芳)复印件上的地址,匆匆赶回堆场。
3、狭路相逢
第二天一大早,狗剩就把那辆半旧的捷达开到了阿彪家气派的院门外,正碰上阿彪媳妇满脸幸福地骑着电动三轮送两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上学。他仿佛看到自己老婆送孩子上学的样子。
「弟妹啊,叫下阿彪老弟,」狗剩堆着笑,指了指阴沉沉的天,「瞅这天色,保不齐要下暴雨,咱得赶早走。」
阿彪媳妇微笑的脸色漏出一丝为难:「狗总,你是不知道,阿彪他……晚上不是打牌就是打游戏,不到天亮不睡。早上那觉才叫真觉,雷打不动得到中午!要是半道儿被吵醒,会发火……」
狗剩心里暗骂:「睡吧,狗日的!看你能睡几天安稳觉!」脸上却依旧笑着,掏出手机拨通了村长老婆的电话,告知已在阿彪家门口候着。
电话那头,村长老婆的声音温柔酥软,还带着点暧昧般的含糊:「哎呀,狗剩老弟,还是你办事稳当,是个能让女人……安心的男人……」话锋一转,又恨铁不成钢,「那个阿彪!好吃懒做,尽想着不劳而获占便宜,活该受穷一辈子!你是老大哥,路上多担待点他,带带他!我这就叫他!」语气不容置疑。
约莫半个钟头,院门才吱呀一声打开。阿彪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脸上挂着被强行唤醒的一百二十个不情愿,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他本想去后排躺着补觉,一拉车门,只见后座堆满了散发着汗味的破被褥、油腻的旧枕头,还有鼓鼓囊囊装着馒头大饼的塑料袋,活像个移动垃圾堆。
「操!」阿彪啐了一口,只得拉开副驾驶门。也许是一肚子起床气没处撒,也许是狗剩昨日拆装门锁时螺丝没上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整个门把手竟被他生生掰了下来!
「妈的!什么破玩意儿!」阿彪火冒三丈。
狗剩赶紧从驾驶位探身过来,从里面扳开卡扣,把门推开,赔着笑:「阿彪老弟,对不住对不住!这车刚保养过,发动机、刹车、轮胎都好着呢,就这门把手不争气!回头路上找个修车铺拾掇拾掇就成!」
「咱们就吃你后座这些?!都什么年代,狗剩」后排放的吃的,显然刺激了阿彪。
「阿彪老弟,天热不好带,就备了点耐放的,将就将就」,狗剩边开车,边跟狗剩解释,还不忘记讨好阿彪:「要不,待会儿路过像样的卤菜店,给你整点五香牛肉?那玩意儿放一两天坏不了!」
阿彪的气这才顺了点,瓮声瓮气地命令:「先找个地儿吃碗牛肉面!饿着肚子跑个屁!」
狗剩心里窝火,但想到阿彪已是将死之人,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了回去,调转车头往城里开去。两人在路边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牛肉面馆停下。正是早餐高峰,店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阿彪大喇喇坐下,点了两大碗加肉加蛋的牛肉面。
面刚端上来,阿彪迫不及待地掰开筷子。就在这时,一个精瘦的汉子端着碗滚烫的面汤,脚步匆匆地从阿彪身后挤过。不知是地上油腻打滑,还是被人无意撞了一下,那汉子一个趔趄,手中满满的面汤「哗啦」一声,大半泼在了阿彪的后脖颈和肩膀上!
「嗷——!**!眼瞎了?!」阿彪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跳起来,剧痛和暴怒让他瞬间面目狰狞,一把揪住那汉子的衣领,碗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就砸了过去!
「彪哥!彪哥!算了算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狗剩眼疾手快,赶紧起身拦腰抱住阿彪。那汉子似乎被吓傻了,连声道歉,眼神却慌乱地躲闪着,不敢看阿彪喷火的眼睛,更不敢看旁边的狗剩。他皮肤黝黑,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古铜色的脸上颧骨高耸。
「算你妈!烫死老子了!赔钱!没五百块这事儿没完!」阿彪不依不饶,唾沫星子喷了那汉子一脸。面馆老板和食客纷纷围过来劝解。混乱中,那汉子挣脱阿彪的手,飞快地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给老板,连声说「赔面赔面」,然后低着头,像条泥鳅一样钻出人群,迅速消失在门外街角。
阿彪骂骂咧咧地坐下,被烫的地方红了一片,火气更大了。他下意识想抄起桌上的醋瓶砸出去,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他想起了上次在镇上打架赔了五千块,被姑姑指着鼻子骂了半小时「败家玩意」,还有老婆哭诉被人催债的委屈。
他烦躁地掏出手机,屏保是女儿在学校运动会得奖的照片,笑容灿烂。他拇指摩挲着屏幕,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下去大半,只剩下烦躁的余烬。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面汤,烫得龇牙咧嘴,突然扭头,阴恻恻地盯着正在喝水的狗剩:
「狗剩,你说我姑父...到底跑哪去了?这都多久了,连个屁信儿都没有。」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该不会...是被人『送』走了吧?这年头,啥稀奇古怪的事儿没有?有些人啊,看着老实巴交,背地里...啧啧。」
狗剩端着水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滚烫的水溅到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阿彪这话像钢针,狠狠扎进他紧绷的神经里!这绝不是无心之语!他在试探!他在暗示!他果然知道!
跟狗剩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之后,阿彪恶狠狠地冲老板吼道:"再来一碗!加双份肉!妈的,晦气!" 这碗面,他吃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憋闷都嚼碎咽下去。
等阿彪嗦完两大碗加肉加蛋的牛肉面,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上车时,时间已近上午十点。临上车前,他回头又冲里面吼:「老板!打包两份五香牛肉,切厚点!路上垫吧!」。 打包的五香牛肉,装了一塑料口袋。狗剩把塑料口袋打了一个活结,小心的放到后排座中间,这才踩下油门,朝着出省的方向疾驰而去。
4、 鄂西险途
车子驶上国道。阿彪拿出手机,看着里面的相册,边看边夸自己女儿特上相,相册自动播放照片,阿彪看着看著,歪在座椅里,震天响的呼噜声响起前,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操...这破路...得开多久... 婆娘早上说...女儿那补习班...钱该交了..."
鼾声很快淹没了后面的焦虑。
车子颠簸了一下。阿彪在座椅里不安地扭动,放在手边的手机,开始播放一组新的相册。狗剩目光无意间扫过——一张张照片,竟然都是阿强跟自己出去办事、泡网吧、洗桑拿,一件也都没少!
狗剩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大手攥得紧紧的!这绝不是巧合!阿彪这么做...是炫耀?还是警告?或者...这就是他捏在手里的证据之一?!
车行三个多小时,已深入鄂西山区。道路如同缠绕在巨人腰间的细带,一侧是刀劈斧削般的陡峭山崖,怪石嶙峋;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谷底隐约传来湍急水流的轰鸣。路越来越窄,弯道一个接一个,急且陡。每一次转弯,车身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噼啪的脆响。
有好几次,在近乎垂直的悬崖弯道上,看着阿彪那颗毫无防备、随着颠簸晃动的脑袋,狗剩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他------猛打方向,让副驾驶的车头狠狠撞向路边凸出的狰狞山石或虬结的老树!撞晕阿彪!然后踹开那扇被他弄坏的门锁,将这个死沉的身体推下万丈深渊!让他粉身碎骨,被谷底的激流冲走,永远沉入淤泥!
但阿珍冰冷的声音总在关键时刻响起:"为什么你能活着回去,阿彪却死了?"这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像一桶冰水,浇熄了他瞬间的疯狂。
又开了近九个小时,夜幕完全笼罩群山时,他们才抵达目的地附近的胜利镇。按照身份证地址,他们要找的「王芳」家在更偏远的西冲村,还有五公里险峻山路。两人在镇上唯一一家家庭旅馆住下。旅馆简陋但干净,前后两排房,中间一个小院。狗剩特意要了两间房,一南一北。
「阿彪老弟,我呼噜声能掀房顶,分开睡,互不打扰。」狗剩解释道。
阿彪巴不得清静,拿了北头房间钥匙,骂骂咧咧地进去了。狗剩用开水泡了两个冷硬的馒头,草草填了肚子。夜深人静时,他拿出那部专用于「特殊」联系的旧手机,换上新卡,按照阿珍给的号码,发出四个字:「货到胜利。」
很快,一条短信弹回:「明晚收货。」
第二天早上,狗剩早早起来。胜利镇小得可怜,仅有一条依山而建的街道。他们昨夜是从北面沿着半山腰凿出的险路进来的,路边散落着修路时崩落的巨石,无声诉说着当年的艰难。狗剩暗自庆幸是夜里开车,若是白天看清这悬崖绝壁,恐怕魂都吓掉一半。
阿彪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让旅馆老板下了碗鸡丝面,吃得满头大汗,志得意满。十点多,两人再次上路,前往更偏远的西冲村。
通往西冲村的小路比大路更窄更破,年久失修,坑洼遍布。两旁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更显得道路幽深逼仄。开了不到二十分钟,前方道路中央赫然出现了一大堆新鲜的碎石泥土,几块脸盆大小的石头横亘其上——昨夜一场急雨引发了小规模塌方,彻底堵死了去路。更令人心焦的是,前后望去,空山寂寂,只有他们这一辆车被堵在了这里。
狗剩按照路边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上印着的「塌方报警」提示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知道了,清障车已经出发了,等着吧,个把小时。」说完就挂了电话。
「操他妈的!什么破地方!出门就踩狗屎!」阿彪猛地推开车门跳下来,对着塌方的乱石堆狠狠踹了一脚,碎石滚落山谷。「耽误老子功夫!家里还一堆破事儿等着呢!」他拍着车门破口大骂,烦躁地在狭窄的路边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当他站到悬崖边点烟时,目光扫过深不见底的幽谷,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飞快地掠过他混浊的眼眸,他下意识地往路基内侧挪了小半步。
狗剩的心跳骤然加速!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他和阿彪!阿彪背对着他,毫无防备地站在悬崖边抽烟,唾骂着这该死的塌方!只要……只要他悄悄下车,走到阿彪身后,狠狠一脚踹在他那肥硕的后腰上……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狗剩的全部心神。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肾上腺素飙升,手心里全是汗。他解开了安全带,手已经按在了车门把手上。只需要几秒钟!一切就结束了!阿珍的担忧?解释?去他妈的!这是意外!是阿彪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奇怪的是,就在此时,昨天早上,电动三轮上,阿彪慈眉善目的老婆和纯真可爱的儿女的影像,像电影回放一样,突然出现在阿彪的眼前。
阿彪摇摇头,确认是幻觉,他真正看到的是;阿彪那贪婪的嘴脸、阴恻恻的试探(「被人『送』走了吧?」)、手机里阿强那刺眼的照片、还有那副在村里作威作福、骑在自己头上拉屎的嚣张模样...所有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在狗剩脑中灼烧、炸裂!
「杀了他!只有他死了,绞索才会松开!自己才会安全!这口憋了十几年的恶气才能出!给阿强...也算有个交代!」这个念头如同狂暴的洪流,彻底冲垮了阿珍那桶「冰水」筑起的最后一道理智堤坝!
他轻轻推开车门,双脚落地,几乎没有发出声音。阿彪还在对着山谷骂骂咧咧,毫无察觉。狗剩屏住呼吸,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朝着阿彪的后背,一步,两步......他抬起了脚,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腿上,准备发出那致命的一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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