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见钱眼开
破晓前最深的黑暗里,狗剩像块冰冷的石头,斜靠在桥洞湿滑的石壁上,脑子一锅粥般的翻腾。
钱!那二十万封口费!到底他妈被谁拿走了?!他对着漆黑的虚空,无声地嘶吼。
同伙?阿强跟阿彪一伙?不可能!他跟阿彪,八竿子打不着,见面点个头已算不错,平时阿彪恨透了这些寄生在他们村子里赚钱的外来户,想勾结,别人也瞧不上!
尾随?有人盯着阿强?谁他妈吃饱了撑的,大晚上不睡觉,跟踪阿强到这种鬼地方?除非……那人知道阿强身上有巨款!
碰巧捡漏?更他娘的荒谬!荒郊野外的破桥洞,深更半夜,哪个捡漏的能掐会算蹲在那儿?就算真有,捡到蛇皮袋还不连袋子一起抱走?还他妈特意换个新口袋?鬼才信!
越想越糊涂,脑子从剧痛,渐渐变成麻木。他疲惫地闭上眼,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绝望吞噬。
终于,一丝微弱的天光,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黑暗。该回去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腿脚麻木得像不是自己的。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旁边的高粱地,那辆沾满泥浆的摩托车歪倒在泥泞里,他费了老大力气才推出来,发动时引擎发出病恹恹的嘶鸣。他有气无力地跨上去,摇摇晃晃地骑向堆场。
推开堆场那扇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铁皮院门时,狗剩感觉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堆场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废弃塑料混合的怪味。他刚拖着身子挪到屋檐下,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谁啊?”狗剩知道是警察,捏着嗓子,声音带着被强行从睡梦中吵醒的沙哑和不耐烦,甚至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哈欠。
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得像块铁:“交警队。你是车牌号XXXXX的车主吗?你的车昨晚在XX路段出了严重事故。司机是谁?”
“昨…昨晚?”狗剩的声音猛地拔高,像被针扎了一样,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恐和颤抖,“我和阿强出去办事…回来…他把车开走了…人…人没事吧?!阿强怎么样?!” 他急促地追问,每一个字都带着濒临崩溃的边缘感。
交警没有直接回答,语气毫无波澜:“带上司机家属,马上到事故现场来。”
一个小时后,狗剩赶到。事故现场早已拉起了黄黑相间的警戒线,红蓝警灯无声地旋转着,把周围人的脸映得一片惨白。警察穿着反光背心,正指挥着破拆设备,试图将那辆几乎被撞成一团废铁的车头分开,好将那具与驾驶室座椅、方向盘完全挤压、融合在一起的残骸分离出来。不远处,另一名警察正对着步话机急促地布控:“肇事车辆应当是大型客车,逃逸方向XX…发现务必拦截!”
狗剩像个木偶一样被叫去做笔录,机械地回答着问题,声音干涩。联系殡仪馆的车,看着那具被裹尸袋草草包裹、形状怪异的“东西”被抬上车拉走,直到最后一点属于阿强的痕迹消失在视野里。
回到堆场已是下午,浑浊的阳光斜射进空旷的院子,光柱里尘埃飞舞。一天一夜的煎熬,榨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极度渴望睡眠,但大脑却像过热的引擎,嗡嗡作响,毫无睡意。他倒在散发着汗酸和霉味的硬板床上,目光空洞地往上张望。
怎么跟阿珍交代?这个念头如同巨石压顶。他知道阿珍那个关于绳套的噩梦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她对自己冲动行事导致阿强惨死、钱款丢失的怨怼。他和她都曾天真地以为,河湾那一夜便是噩梦的终结。可现在……阿强也成了冤魂,钱也飞了!他们像掉进了无底洞,坠落,永无止境。
眼下最火烧眉毛的,是阿强家人!怎么去应对?!
正焦头烂额,后院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笨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刻意拔高的女声:“狗剩老弟?在家吗?”
是村长老婆!狗剩一个激灵弹起来,胡乱抹了把脸,快步走到弥漫着隔夜饭菜和汗味混杂气息的堂屋。
村长老婆已经推门进来,胖脸上惯有的精明被此刻的焦躁盖过。她穿着一件碎花的确良衬衫,领口紧勒着粗短的脖子,显得气闷。屋里浑浊的气味让她不适地皱了皱鼻子。
“嫂子来了,快坐。”狗剩搬过一张油腻的凳子,脸上挤出僵硬的笑容。
“坐啥坐,火烧眉毛了!”村长老婆没坐,反而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好几家子大清早一起跑去乡里告状!说你堆场流出的黑水,污了他们挨着的地!高粱都黄蔫了!乡长拍了桌子,点名要我家那口子亲自去说明!我只能说他重感冒下不来床,让阿娟男人(副村长)先去顶着。可乡长不吃这套!撂下话了,等村长病好,必须立刻、亲自去!”
“狗剩老弟,这回你真得帮嫂子这个忙!赶紧想法子把人给我找回来!哪怕……”她顿了一下,眼神闪烁,“哪怕把那小贱人也一块儿拎回来都行!只要别往家里领,嫂子就当没看见!”
说着,她像是下了血本,从挎包里掏出一沓用毛线捆扎得歪歪扭扭的百元大钞,“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旧木桌上:“老弟,这是一万块,给你的!路上车费、睡觉、吃饭,花多少,都算我的,回来另外再给你!”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豪气。
狗剩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沓钱,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心脏像是被刀子狠狠刺穿——那捆钱的第一张上,赫然有几道他用蓝色圆珠笔划过的、歪扭的记号!他甚至瞥见露在外面的钞票边缘,有他用铅笔写下的、极淡的自己名字缩写!这正是他丢失的二十万封口费中的一部分!它怎么会在这里?!
“嫂…嫂子,”狗剩的声音瞬间绷紧,带着无法掩饰的尖锐和慌乱,“这钱…哪…哪来的?”他死死盯着那沓钱。
村长老婆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寒霜罩面,叉起腰,嗓门陡然拔高:“啥意思?狗剩!你怀疑老娘这钱来路不正?老娘告诉你,这钱不是偷的抢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狗剩脸上。
狗剩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连忙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连连摆手,身体前倾:“不不不!嫂子您千万别多心!我哪敢啊!我是说…这钱…看着眼熟,好像…好像是我前阵子花出去的,这兜兜转转的,又回到嫂子您手里了?真是…真是巧了!我就是好奇,随口一问……”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巧合。
村长老婆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缓,狐疑地上下扫了狗剩几眼,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点暧昧的诡秘笑容。她往前凑了半步,身上廉价的脂粉味混合着汗味飘了过来:“想知道啊?等老弟哪天得空,来陪大姐好好喝几盅,喝舒坦了,大姐再跟你细说,保管让你听得明明白白!”她故意把“喝几盅”三个字咬得又粘又腻,眼神带着钩子。
狗剩脸上立刻堆满了市侩又贪杯的谄笑,搓着手,语调轻佻起来:“还等哪天?今晚就有空!就怕大姐家的好酒太霸道,我这二两的量,喝趴下了走不动道儿,还得劳烦大姐收留呢!”他故意把“收留”说得含糊不清,带着暗示。
村长老婆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行!那你晚点来,姐给你整几个硬菜。”她扭着腰肢,心满意足地走了。
2、 夜宴迷情
城市边缘的村庄,晚饭吃得也早,天一擦黑就沉入死寂,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撕破夜幕。狗剩磨蹭到七点才出门,在村口小卖部买了点品相尚可的水果,七点半才走到村长家那栋在低矮农房中鹤立鸡群、贴着惨白瓷砖的二层小楼前。铁门锃亮,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而村长的老宅,早已在村子中央的角落里荒草丛生,如同被遗忘的旧梦。
推开虚掩的铁门,院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堂屋灯火通明,村长老婆已经备好了一桌菜,正解着围裙在水池边哗啦啦洗手。桌上鸡鸭鱼肉俱全,油光闪亮,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嫂子,一点水果,新品种,尝尝鲜。”狗剩递过水果,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假笑。
“哎哟,狗剩老弟,你也太见外了!”村长老婆嗔怪地接过,随手一放,湿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跟姐还这么生分?就叫姐!打头回见你,就觉得你像娘家人,透着股亲热劲儿!”她亲昵地拍了拍狗剩的胳膊,引他到桌边坐下。灯光下,她新涂的口红显得格外鲜艳。
“姐,就咱俩人,这…太破费了吧?”狗剩看着满桌的菜,故作惊讶。
村长老婆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筷子却没夹菜,反而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精明被一种深沉的、酒精浸泡过的落寞取代:“唉,你哥在家那会儿,我一个人也爱弄几个菜。他啊,十回有九回三更半夜才回来,有时候干脆影子都见不着。我一个人,守着这空壳子一样的‘家’,没事儿啊,就慢慢吃,慢慢喝……”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让她眯起了眼,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吃饱了,喝足了,晕晕乎乎的,才能睡得着。不然啊,这心里头,空得能跑马,硌得慌。”语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被常年冷落的孤寂和用酒精麻痹自我的麻木。
狗剩看着她微醺的脸和失焦的眼神,忽然有点明白村长为何不爱归巢。每次深夜拖着疲惫回来,面对杯盘狼藉、醉眼朦胧的妻子,哪个男人还有兴致?这女人,没个一儿半女傍身,守着这冰冷的“金丝笼”,像只被遗忘的、羽毛渐秃的鸟,可悲又可怜。他不由得想到自己远在老家的老婆,虽然也是独守空房,但好歹有两个女儿承欢膝下,日子总有份烟火气。他又想到阿珍,如果婷婷还在……。
“来,尝尝这个!”村长老婆像是要驱散这沉闷,忽然变戏法似的从桌子底下提出一个巨大的玻璃罐,里面泡着暗红色的浑浊液体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药材根茎,最扎眼的是几根粗壮狰狞的鞭状物。“鹿鞭酒!你哥的命根子,藏了不知多少年!平时碰都不让我碰!今天不是狗剩老弟你来,姐可舍不得开这个荤!”她脸上带着炫耀和一丝隐秘的兴奋,仿佛开启的不是酒,而是某种禁忌的仪式。
狗剩脸上立刻堆满受宠若惊的笑容:“哎哟,这可是金贵东西!谢谢姐!太破费了!”他端起村长老婆斟满的酒杯,看着那浑浊暗红、散发着浓烈药腥气的液体,一咬牙,仰头灌了下去,一股灼热辛辣混合着古怪的药味直冲天灵盖。他强压着呕吐的冲动,迫不及待地把话题拽回来:“姐,那钱的事儿……”
村长老婆狡黠地一笑,眼睛里闪着精光,慢悠悠地又给他满上:“急啥?!姐平时放点小账,进出的人多了去了。明天,明天姐把账本翻出来给你看看,就知道是谁送来的了。”狗剩心里顿时不乐意,知道她是村里有名的“地下钱庄”,仗着村长和那个混不吝的堂侄阿彪撑腰,坏账极少。再急也没用,他只能压下心头的焦躁,脸上笑容不变,连声道谢,为了表示“诚意”,又端起那杯让他反胃的药酒,猛地灌了下去。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油腻的菜肴,辛辣的白酒,混合着浓烈的药味,不断被塞进胃里。两斤多泡着奇怪药材的鹿鞭酒渐渐见了底。狗剩的酒量其实不差,但连日来的精神煎熬和身体透支早已掏空了他,加上这药酒劲道猛烈怪异,他只感觉头越来越沉,像被套上了铁箍,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变得又厚又木。
他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举起杯,大着舌头,话语含混不清:“姐…真…真得谢谢你…这么…这么款待…来你家…这么多次…头…头一回,感受到这么…这么热情!”他试图挤出点感动的表情。
村长老婆一听,像是被点燃了某种情绪,也来了劲,脸上红晕更盛,带着醉意和怨气:“哼!我那口子…就爱端着个臭架子!多大的官儿啊?!姐心里明白,你干堆场,是给自己挣钱,可也没少替他挣钱!姐…姐代他,给你赔个不是!”她说完,真的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也浑然不觉。
狗剩以前只听说她酒量好得吓人,今天算是开了眼界。眼看再喝下去自己铁定要当场出丑甚至不省人事,连忙摆手,身体摇晃着:“姐…你…你多虑了…都是…自家人…该做的…”他强撑着站起来,提议道,“姐…这…最后一杯…我…我得回去了…堆场还有事…”
村长老婆酒兴正酣,哪里肯放,也跟着站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带着醉醺醺的执拗:“不行不行!这才哪到哪!最后一杯?看不起姐?必须…必须最后三杯!一杯都不能少!”她不由分说,又给狗剩和自己都倒满。
狗剩推辞不过,看着那三杯暗红色的液体,头皮发麻。在村长老婆半是逼迫半是哄劝的目光下,他硬着头皮,几乎是捏着鼻子,把三杯火辣辣的药酒灌进了喉咙。刚放下杯子,脚下猛地一软,像踩在了厚厚的棉花堆里,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他试图抓住桌沿稳住身体,却抓了个空,整个人一个踉跄,重重地摔进旁边宽大的皮质沙发里。他想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却使不上半分力气,反而越陷越深,最后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狗剩在一阵剧烈的、仿佛要裂开的头痛中挣扎着醒来。意识像是沉在浑浊的水底,一点点上浮。触手是异常的柔软——不是堆场那张硬板床!鼻尖萦绕着一股浓烈而陌生的、混合着劣质脂粉、汗味和淡淡腥甜的味道。他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借着床头柜上一盏昏暗小夜灯发出的朦胧光线,他惊恐地看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确认酒已经醒了大半。必须立刻离开!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试图在不惊动她的情况下溜下床,在黑暗中摸找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裤,胡乱地往身上套。他甚至顾不得穿好袜子,趿拉着鞋子,像做贼一样,弓着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溜出卧室,穿过寂静的客厅,从后院那扇平时不常开的小门钻了出去。
外面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田埂湿滑,他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跌跌撞撞逃回堆场,摸进自己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小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剧烈的头痛和翻腾的胃让他蜷缩起来。
3、 路口巧遇
疲惫至极的身体渴望睡眠,但大脑却异常亢奋。在极度的混乱和压力下,他竟做起了噩梦——阿强浑身是血地从高粱地里爬出来,手里攥着那空瘪的蛇皮袋,袋口上系着的麻绳缠上他的脖子……”一条冰冷、粗糙、带着死亡气息的绳索,越勒越紧!他像条被套住的野狗,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阿强拽着,在泥泞不堪、布满碎石的高粱地里疯狂地拖行!尖锐的石子硌进皮肉,冰冷粘稠的泥浆灌进他的口鼻,窒息感如同黑色的潮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意识……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彻底沉沦时——
刺耳的手机铃声,将他从溺毙般的噩梦中狠狠拽回现实!
他猛地弹坐起来,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脖子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恐怖的勒痕。他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舅舅”。
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他接通电话:“喂,舅?”
电话那头传来舅舅焦急沙哑的声音:“狗剩啊!阿强呢?他这都几天没个信儿了?电话也关机,咋回事啊?出啥事了?”
狗剩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早已编好的说辞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刻意的沉重和无奈:“舅…阿强他…唉,他之前手头紧,找人借了点钱…数目不小。可能…可能债主逼得急了,他出去躲几天风头了…电话关机,估计也是怕被找到。”
舅舅一听更急了,声音都变了调:“借钱?借了多少?他借那么多钱干啥用?是不是又去赌了?!”
“唉,不是赌钱,”狗剩连忙否认,语气带着安抚,“他说…说是想给您凑钱看病用的。您别急,他借的钱,在我这儿放着呢,安全得很。我这两天把堆场这边的事忙完,就给您送过去。”
“给我看病?我一分钱都没见着啊!多少钱?是不是被他拿去赌输了?!”舅舅根本不信。
“真没赌!钱在我这!十万块!一分不少!过两天就给您送去!您安心养病,别操心!”狗剩匆匆说完,几乎是抢着挂断了电话。听着话筒里的忙音,提醒他,十万块!答应阿强给他舅舅治病的十万块!现在去哪儿借?!
租堆场放东西的那些捡破烂的老乡?不行!补偿款一分没分他们,个个都恨他入骨。手底下那几个跟着混饭吃的小弟?更不行!都是拖家带口的。找回那二十万?也许是唯一的希望!可找回钱,会不会把村长、阿强的秘密一起扯出来?那个拿走钱的人是谁?他到底知道多少内情?他会怎么做?
但是,即便能找回钱,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可眼下舅舅那边等着钱救命!
唯一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村长老婆借!利息再高也得认!只要第二期补偿款下来,就能填上这个窟窿。二十万不是小数,但自己刚“帮”了她“那么大一个忙”(想到昨晚,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她总该给点面子吧?想到这,狗剩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立刻抓起手机,拨通了村长老婆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一片嘈杂,叫骂声、算盘珠子声、点钞声混在一起。村长老婆的声音传来,带着收账时特有的不耐烦和颐指气使:“喂?啥事?正忙着呢!回头再说!”不等狗剩开口,“啪”地一声,电话就被挂断了。
收起电话,狗剩感觉有点饿了。这一天多,他基本没吃什么东西,除了昨晚在村长家灌了一肚子酒。他煮了一大碗面条,挖了一大勺老家带来的豆酱和辣酱,又倒了点醋,揪了瓣蒜,狼吞虎咽。这顿饭,是早饭,也是午饭,更是晚饭——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他又想起那个噩梦,想起阿珍。阿珍肯定也惦记着钱,惦记着村长的事有没有个尽头。等天黑透,村里人都睡了,他骑上摩托车,去了殡葬村。
晚上十点,狗剩来到殡葬村。殡葬村的风里还混着烧纸的焦糊味,灵车驶过的辙痕里还凝着未干的烛泪。狗剩推开院门,阿珍还像以前一样静坐在老槐树下,目光投向虚无的黑暗。
狗剩拉过一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坐到她对面,开门见山:“钱,被人拿走了。拿走钱的人,用这钱——不知用了多少——还了村长老婆的印子钱。”他把去村长家赴宴、醉酒留宿的经过,连同那沓带记号的钞票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阿珍静静地听着,如同泥塑木雕,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二十万石沉大海,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但听到狗剩描述与村长老婆同床共枕时,她捏着槐树叶的手猛地收紧,叶子碎在掌心,汁液黏糊糊的—— 脸上却没半点波澜,只是睫毛在月光下抖了抖,随即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干笑,飘散在夜风里。
狗剩听出阿珍些许的酸意,连忙解释接触村长老婆只为追查钱的去向,并急切地保证明天就能揪出那个拿钱的人。让他陷入泥沼的是:知道是谁后,如何把钱安全地、不露痕迹地要回来?如果对方不知内情,如何编造一个天衣无缝的讨债理由(比如咬定是阿强偷了他的钱埋了,被人捡到)?如果对方洞悉一切,那就只剩一条路——让他永远闭嘴!
“你觉得…用什么由头去要钱最妥当?”狗剩的声音带着焦灼,“万一那王八蛋咬死说没捡到那么多呢?”
最关键的是,如何试探出对方究竟知道多少?
面对这一连串如同乱麻的问题,阿珍沉默了,久久的沉默,仿佛身体还在,灵魂已飘向了更深的黑暗。
过了许久,阿珍像是从一场漫长的迷梦中挣脱,眼神依旧空茫,语气飘忽得像一缕幽魂:“今儿在路口嚎丧,有辆灵车停我跟前儿。开车的…是个女的,下来瞅了我足有一分钟,扯着嘴角笑了笑,开走了。你猜…是谁?”
狗剩茫然摇头。
“赵姐,”阿珍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赵姐出来了,在开灵车。”
狗剩记起阿珍提过这个狱友,曾给她出过“救命”的主意。万没想到竟在这条“鬼街”上狭路相逢。
“你…认她了?”狗剩喉咙发紧。
阿珍缓缓摇头,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狗剩下意识地竖了下大拇指。
他本想告诉阿珍那个令人窒息的绳套噩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说几句,便回堆场了。
4、 堂屋停尸
翌日清晨,狗剩在鼎沸的声浪和浓烈的悲愤气息中被惊醒。阿强的父母、两个眼睛红肿的姐姐和一脸精明的姐夫,还有几个本家的壮劳力,像决堤的洪水般涌进了他的院子!阿强车祸身亡的消息,昨夜已如野火燎原传回老家。一家人连夜商议,一致认定阿强是给狗剩卖命、开狗剩的车出的事,狗剩难辞其咎。他们不由分说,裹挟着狗剩直奔交警大队。
事故处理中心里,答复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肇事车辆仍在全力追查,但希望渺茫。若最终无法归案,只能寄希望于车辆保险。当得知狗剩那辆破车只买了最低限额的保险时,阿强家人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到了弥漫着福尔马林刺鼻气味的殡仪馆,当看到阿强那惨不忍睹、几乎无法辨认的残骸,一家人的情绪彻底决堤,哭嚎声震天。狗剩把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舅舅搀扶到角落,声音沙哑:“人死不能复生,先回堆场商量吧。”阿强家人像押解重犯,簇拥着(或者说推搡着)狗剩回到堆场。狗剩默默无言,在压抑的气氛中煮了两大锅清汤寡水的面条。十几口人沉默地吞咽着,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和压抑的啜泣在空气中回荡。
下午,阿强姐夫把狗剩拽到堆场后院那片散发着垃圾腐臭味的空地,摊牌了:“事儿,到这份上,咋办?入土为安?等抓到那跑了的王八蛋赔钱?猴年马月!万一抓不着呢?阿强是家里的顶梁柱!俩老人看病吃药养老送终,往后二三十年,你掰着指头算算!六十万!一分不能少!”他伸出粗壮的手指,几乎戳到狗剩鼻子上。
狗剩被这天文数字砸得头晕目眩。阿强姐夫步步紧逼,唾沫横飞:“六十万已经是看在至亲骨头断了还连着筋的份上!拿不出?拿不出我们就住你这堆场!吃你的!喝你的!啥时候拿到钱,啥时候走人!”
争吵声越来越大,如同沸水。狗剩脑子嗡嗡作响,像要炸开。他猛地推开围在身前的人墙,在众人的惊呼和怒骂声中,跨上摩托车,引擎发出愤怒的咆哮,冲出了堆场,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不知去向。
阿强家人认定狗剩要赖账跑路,怒火瞬间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他们立刻租了辆破旧的面包车,冲回殡仪馆,用一领破草席,将阿强那血肉模糊、散发着异味的残骸草草一卷,拉回了狗剩的堆场院子,径直摆在了堂屋正中央!
初夏的傍晚,温度不低。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隐隐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在堂屋里弥漫开来。绿头苍蝇嗡嗡地闻讯而至,贪婪地盘旋着。勇敢一点的还在席子褶皱里钻进钻出。往来的收破烂的、收账的,不知是好奇还是兴趣,都要进来看个究竟。
有小弟偷偷溜出来,心惊胆战地打电话给不知在哪里的狗剩:“哥!太他妈晦气了!阿强家人把…把阿强抬回来了!就搁堂屋正中间摆着呢!这以后…谁还敢上门谈生意啊?跟停尸房有啥两样!”
狗剩此刻正在阿娟家,几乎是哀求副村长(阿娟老公)出面斡旋。副村长对此也深感棘手,但碍于情面(以及潜在的堆场利益牵连),答应试试。两人匆匆赶回堆场。
副村长先是表达了沉痛的哀悼和深切的同情,然后话锋一转,委婉但坚定地指出把遗体抬回私人经营的堆场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影响极其恶劣,又强调狗剩作为老板(尽管并非法律意义上的),一直在积极处理善后。经过几轮剑拔弩张、唾沫横飞的讨价还价,在副村长晓之以理(影响)、动之以情(乡邻)、诱之以利(尽快拿到部分赔偿)的周旋下,赔偿金额最终艰难地敲定在四十万:狗剩需立即支付二十万现金,剩余二十万待后续拆迁补偿款到账后一次性付清。
签完那份沉甸甸的赔偿协议,已是晚上九点。阿强家人租了一辆破旧的大巴,沉默地将裹着破席的阿强抬上车。车子发动,昏黄的尾灯在堆场门口晃了晃,便汇入无边的黑暗。狗剩望着那远去的灯光,感受到不是误杀阿强事情的了结的轻松,而是深到骨子里的疲惫和冰冷。
他摸出手机,手指僵硬地拨通村长老婆的号码,声音卑微,带着刻意的讨好:“姐,阿强的事…你听说了吧?我得跟你再借二十万…哦,十九万,你前天给过我一万了…明天一早就要。利息…能不能…抬抬手?求姐帮衬一把。”
电话那头,村长老婆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爽快,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行!明儿一早给你送过去!利息好说!要是你这次真能把那死鬼给我拎回来,利息啊,姐给你免了!”
狗剩嘴角扯出一个充满尴尬的弧度:这利息,只怕是永远也免不掉了。
第二天太阳刚照进院子和堂屋,堆场那扇被阿强家人冲击得有些变形的铁皮院门外,就响起了村长老婆那特有的、带着点刻意拿捏的脚步声。
一夜未眠的狗剩,强撑着精神迎出去,将精心打扮过(脸上扑着厚粉,嘴唇涂得鲜红,穿着一件崭新却俗艳的花衬衫)的村长老婆让进一片狼藉、血腥与**气息尚未散尽的堂屋。
村长老婆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往那张刚被胡乱擦拭过、还湿漉漉的旧木桌上一墩,拉开拉链,掏出一沓沓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啪、啪、啪…”整整十九沓,沉闷地摞在桌上,像一座小小的、充满讽刺的金山。
“喏,十九万,狗剩老弟,过过数?”她的声音温柔如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新嫁娘般的娇羞红晕,眼神黏腻地缠绕在狗剩身上。
狗剩看着那熟悉的、印着银行封签的捆钱纸和毛线绳,加上前天那一万,不多不少,正是他丢失的二十万封口费!血压瞬间冲顶,语无伦次:“这…这钱…谁…谁还你的?!”
村长老婆只当他还在为前天晚上的事害臊,自己反而放松了下来,依旧用那甜腻的腔调:“我堂侄阿彪呗。前年盖他那大瓦房,手头紧,在我这儿挪了二十万,一直拖着。这不,前儿个不知走了啥狗屎运,发财了,巴巴地给我还回来了。”
她话锋一转,带着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对了,我让阿彪陪你一块儿去找村长,他力气大,路上有个照应!估摸着该到了,你们哥俩好好合计合计,今天务必动身!”
“阿彪?!” 狗剩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闪电劈中,这个关键的名字和“钱”的联系刚刚在混沌中炸响,还没来得及理清那令人胆寒的关联,院子里已传来一个粗嘎洪亮、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吼声:
“姑!姑!啥要紧事儿非得大清早跑这停尸房来商量?”
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几、壮硕如铁塔的身影,像一堵移动的墙,带着一身悍气,堵在了堂屋门口,太阳光照在他身上,投下的阴影将狗剩完全笼罩。
不是别人,正是阿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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