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凌阁内一时人声俱静,风雨都被阻隔在房梁之外。玄衣银刀的侍卫不知何时起正立在阁门前。祁薄昀坐在原地不动,眼神越过地上刚抵着自己脖颈的金簪冷眼看着木明棠战栗渐急的背影。
“殿下何处疑心我?是不信悲凄的身世?还是疑心恩济寺庙外传给刑庭文的字条?”木明棠望着门外的黑影银刀,压抑着恐惧道,再次对视,眼里已然没了恰才的亮光。
祁薄昀心内纳罕她如此坦荡。不错,从一开始自己就在怀疑并不断试探着这个女子。若是寻常人自己疑心立时便除了,可面对这女子他反而像是着了魔一般,甚觉有越危险越迷人之意。
这盘局他布了很久,从柴房隔壁的谈话开始,谈话内容,事件经过,让她听见再一步步诱导,步步紧逼她做出行动……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他明确告诉木明棠自己暗中设计刑庭文与高氏一门沙篱盐案,视而不见她的故意染病不出,暗中安排栖凌阁奴仆散去大半,好放松她的警惕。
坐等着这女子的下一步行动,等着她联系身后之人,等着府内的其他牙子联系她继而一网打尽。他预料之中的是木明棠将此消息通过府内的外人爪牙传递出去。可奇怪的是她似乎并不打算这样做。
她转而去了恩济寺折腾一大圈,将消息直接递给了刑庭文。
祁薄昀费解她费尽心思联系刑庭文的心思,继而怀疑起了她的身份,她的立场。如若真如她所言她仅仅只是勾栏瓦肆之内讨生活的贫民孤女,她真正该做的,要做的,能做的就该是将消息传给她身后的人——云泽侯。但事实显然不是,她选择了一条祁薄昀未曾预料到的路。
事已至此,木明棠也早已反应过来,这几日祁薄昀费心搭了这一出台子,任由自己粉黛登场演了好几日的戏,不由心里一阵讪笑,他这人心比蜂窝眼子还多几个洞。
木明棠站在阁间,倚着梁柱强撑,拢了拢刚被斜风撂下的几缕发丝,“若是我猜的不错,当日岳总管随我一同去恩济寺于路所见所闻殿下应已知晓。”
祁薄昀神色不变,嘴角似笑非笑。似是默认她的话。
“殿下不言那便是应了。”木明棠稳稳心神,顷刻间也勾唇强笑,“若非殿下心奇我缘何会亲近刑庭文大人,眼下我该身首异处了吧!”
“轰隆——轰隆——”
雷霆之钧下降,劈开了墨雨的诡谲!昏暗的阁楼半亮半明。阁外黑影的身影忽长忽短!
木明棠惨淡的笑一丝不苟全落在祁薄昀眼里,他皮囊之下的心登时似被烫针灼烧刺痛一般,原先嘴角浅末的笑意被她的笑颜讥讽弯成一条直线。
墨雨盈天,虽是晌午,天也墨黑似玄夜。木明棠寻着微光,在他的注视下拾起了掉落在地的金簪,插在发髻之上,又缓步越过桌案,在一众账本中挑出一本篆写着“云昭与北獠汗国商贸航运”封面的册子,双手奉上。
“我心知殿下此刻还留我苟延残喘,是仍在意这东西。我既答应过殿下便不会反悔。”
祁薄昀弹开两指将那册子接过,并不即可查看只随意放在书案上用手沉沉压下。状似不经意的用手指轻敲着桌面,面色阴沉道,
“听闻刑庭文与林玄安私交甚笃。两人幼年相识,一同在林策门下学史明理,吃住一起,感情好的比之同胞兄弟更为紧密。二人弱冠之礼取的字还都是对方拟的。传言林玄安夫人燕氏嫡系千金燕悦泠颇有学识,幼时便名誉云昭。与这刑庭文亦是学识知己,两家往来甚为频繁。林氏夫妇膝下只育有一女,幼女伶俐聪慧,甚的世家爱重。随着父母辈情谊,她便也唤刑氏夫妇一声——寄父、寄母。两家情谊可见一斑呐!”
心知他起了疑心,木明棠面容逐渐变得痛苦,沉声道,“殿下见过林氏小姐么?”
林氏小姐身位尊贵,自小养在深闺,幼时常随其母入宫、侯门世家走动,寻常人想见确是难如登天。更别说自燕悦泠元熙三年秋猎场上失去踪迹,生死不见,在世家皇庭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时年林静蕴不过五岁仍是幼童,失了身生母亲发了场大病。妻子的灾祸事出蹊跷,此后林玄安分外重视幼女的安稳贵重,一应应酬典礼世俗邀约均拒之门外。便是燕皇后关切外甥的懿旨能挡的也挡了大半。整个林府里能见到林氏小姐的也只能是闺阁内丫鬟、嬷嬷。不少世家子弟求见林静蕴连林氏大门的门槛都跨不过。
蜃楼内风声渐起,关于这小姐的容貌,才情传说愈演愈烈,愈传愈神,更多的也只是谣传,谁也拿不出半分证据来佐证。
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天辰。
天辰二年,林静蕴十二岁,游春节上随着父亲入宫庆贺燕太后寿辰,殿前的一首千字四六骈文《贺游吟》震撼满庭文臣,潇洒恣意下文气冲天!处处透露着少年的天真烂漫!豪情壮志!更兼将其母一手绝古无今的泠锋体书写的八分神似,云昭第一才女的名声自是不胫而走。
自那日起,蜃楼茶亭饭馆,勾栏瓦肆之内,门阁庭闾之间,关于这林氏小姐才气的争论愈发紧俏。不少饱读诗书的后学之辈在林氏朱门前门槛站遍,只求林氏小姐一副墨宝!一时间往年来低调的林门前门庭若市。
林玄安爱女心切将一众闲人皆拒之门外,林氏小姐自那日起行事也越发低调,闭门不出。
以是,莫论是祁薄昀这异国世子,便是天子胞弟——云泽侯,其他云昭朝廷内有名有势的大家贵族,世家小姐能见到这林静蕴,知晓林静蕴脾性的也实在是少数。
“自然,天辰二年的游春节本殿下在场。”祁薄昀懒散答道,眼神始终盯在她身上。
得了这话木明棠漂浮迷踪的心终有了方向。那日殿上,因着前日贪杯多饮了几杯清酒,面容浮肿,自己严严实实戴着帷帽坐在太后身侧。那时年岁却小,而今身形也变化了不少,料定祁薄昀不曾想到自己便是当日金殿上闲散写文之人。
她如今绝不可认下自己的身份,那无异于告诉多疑怪异的祁薄昀自己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他的,他激怒之下自己怕是活不了命。倘若就算是侥幸不死,她也再次将自己的底牌暴露于人前,今后在他面前自己将永远处于被动。
木明棠眉眼一抬,脑瓜一转又了新的主意,“我也有缘见过小姐,更幸而与她同住过几载。”
祁薄昀略感诧异,桌面上弹动的手指静成弯钩爬上了眉头。
“先前不曾说于殿下听就是担忧殿下不信。我确为贫民孤女,卖身葬祖父时恰逢林大人经过,见我与其女年龄相似起了恻影心。安葬孤女的祖父,打点了一应身后事,由是我已然感激不尽。林小姐终日里养在深闺,少有玩伴,林大人又见我无处可去、无人可依,便留下我做小姐的伴读。小姐仁厚性子温良,待我极好,吃穿用度一样不曾少。我因着先前识得几个字却有不大精细,小姐每每有疑问也应答不上,林大人特意请了书儒先生悉心教导,为小姐解解乏,寻寻趣味。自此我名以伴读的身份,实则以姐妹的处境与林氏小姐颠颠撞撞互相陪伴了九年之余。年前,边关骨骸清整列有家父名姓,我特向林大人和林小姐告了假,欲亲迎父亲骸骨归家。只叹边关路途遥远,我身体贫弱无法行动太快,一路上走走停停待安置好父亲骸骨归城后已是春二月下旬。林家噩耗已临。初闻时我如梦如幻,不敢置信,直至……”木明棠言至此处,眼底已有了盈盈泪光,哽咽不成声,“昔日里小姐乐善好施,街坊四邻颇感恩她的美行,待午夜无人时,特意去乱葬岗欲将小姐的……尸身安置好。只乱葬岗尸者横叠千里,尸身皆血肉模糊,收尾不相连……我随着四邻点着荧光在尸山血海里寻了好几日,终是寻到了揉为肉酱,血肉不清……”
“你如何认得那便是她。”祁薄昀依旧冷言相对,却将手收回衣袖,欲拿出袖帕为她拭泪。在他未曾察觉处,他的感情已先替他的理智做出了决定。
木明棠紧咬唇,将半边唇咬的殷红,心内一紧,生生将意欲抽他一巴掌的心思压了下来,“我与小姐一处长大,莫说她的身形样貌不清,便是她化成灰我……我都认得的。何况那日是她的及笄礼,她身穿的桃红锦装花绸缎上的花纹图案皆是我一针一线绣的。”
祁薄昀冷讪,将袖帕随手掏出递给她,依旧不忘冷嘲热讽,“倒算是个忠仆。林氏一案牵累了本殿下,你如今却又是向本殿下来寻仇的?”
“不敢欺瞒殿下,我搜寻林小姐尸身的事情被云泽侯发觉,是他告知我殿下府内有一刘姓门客与林大人牵涉甚广。由此我央托他设计入了殿下府内。刑大人待小姐亲如女儿,待我也亲厚,我不愿让大人陷入险境。”
“该说你是蠢笨?还是愚忠?这质子府可又是什么好入的,剥层皮倒也不一定出的去。与虎谋皮,所图为何?”祁薄昀单手撬开木明棠紧闭的唇齿,她唇边已然留了一圈齿痕,微怒道,“她待你就这样好?甘愿让你做到这地步?”
阁外的天雷滚滚而逝,雨也渐止。阁内亮堂明晃,木明棠的双眼红肿似秋八月的石榴——又大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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