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岛城被明澜海环伺,孟夏的湿热已如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城裹得窒息。本该是繁花织锦的时节,海风却卷着黏腻的腥气,混着牢狱中挥之不去的腐臭,在街巷间弥漫——那是昭御用尽术法也捂不住的衰败,是刑庭文的尸身在暑气里加速溃烂的征兆,像一声闷在喉咙里的哀鸣,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今日是孟夏初七,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浮云不见,一片碧蓝。是草木疯长、蝉鸣初起的好时候,也是臭虫横行,腐朽满地的佳时。
东边的天刚泛出一点惨白,春闱考场外已聚了赶考的读书人。他们的脚步声踏过青石板,或粗布麻衫,或锦衣华服,或面带愁容畏畏缩缩,或成竹在胸昂首阔步,此刻正迎接他们的丈夫事业;而另一边,户部尚书刑庭文“狱中发病,不药而亡”的消息,正从昭御庭出发,像一片淬了霜的落叶,轻飘飘落在二府六部的案头,又悄无声息地飘进天听,最后落满整座城。
满朝文武早有预料,满城百姓也似心照不宣。没有哗然,没有追问,只有湿热空气里更重的沉默——就像这初夏本应下的雨,憋了许久,终究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落在刑庭文早已凉透的尸身之上,也落在每个知晓此事的人心里,泛出一片潮冷的悲凉。
再瞒不住了!无数双眼睛环顾牵盼,声名显赫的腐朽不可隐藏!
卯时三刻,云昭宣德殿内彻夜难眠的云昭帝头疼难捱,半眯着亲听朝政。燕太后近来半个月推说头疼病不上早朝,不理朝政。
试院里监考官杨简刚下令将考生笔墨查验一遍,分发考题。今年的考题不同往常由当朝文士第一户部尚书刑庭文担任主考官出题,乃由当今云昭儒道第一人陆文儒亲笔题命——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此言选自《论语·公冶长》书家经典,不少学子一看此言,顿时眉头尽松,提笔忘情,已然看见龙虎榜下大名在册。也有不少人眉头紧了又紧,再觑再紧,迟迟不下笔挥舞锦绣江山。
试院之内,几窗皆隔,声明躁动皆断。第一柱香刚点燃,香灰还未落下。院里此起彼伏喧嚷起一阵阵振臂高呼,
“高氏奸党,结连昭御之军,罗织罪名,构陷户部刑庭文公!公下狱未及旬日,竟遭酷刑摧折,含冤殒命!昭御贼子,欺天罔上,竟使忠良遗骸,委于狴犴,任其腐臭!天日昭昭,岂容此等酷烈?今吾虽不敏,然一腔书生意气,未敢稍灭!愿持笔为剑,具状声讨昭御奸党!必为文公昭雪沉冤,为天下苍生立一标杆——纵使身微如萤,亦要争这世道一分清明!”
“清明,公道!”
“高氏有罪!昭御当死!”
……
读书人的风骨硬挺,读书人的气血喧腾炙热。读书人的煽动——一呼百应。
监考官杨简记不清出了何事,只依稀记得自己被粗布麻衫,两眼凹陷青白的读书郎簇拥着抗过锋刃盔甲,拥出了试院大门,七拐八绕,直奔兰春街,直奔昭御府衙——这才意识到,今次科考出大乱子了!
翰林诸生,积年郁气久矣!今日尽皆喷薄于昭御之下——或恨朝堂清浊不分,或愤昭御酷法滥施,桩桩件件,皆为斯文所辱、公理所屈!
云昭先祖恩沐万民,尝弛街巷之禁,许早市兴焉。故每至黎明,肆宇罗列,货殖充盈,熙攘之声彻晓。
由是一早众平头百姓见证了一众布衣书生,青衿染尘,竟奋臂直扑红甲武士。彼辈手无寸铁,唯凭一腔热血,瞋目裂眦,竟徒手夺其利刃。其状也,似狂似痴,不顾生死;其勇也,如霆如雷,悍然无前——
周遭百姓初时哗然,继而屏息,闻言,一时感伤,泣涕涟涟,更有甚者,跻身于此行列。担夫辍肩,贩妇停声,满街人众或瞠目结舌,或掩耳缩颈,更有稚童惊哭躲入母怀。谁曾见文弱书生敢捋虎须?谁曾闻赤手空拳能夺锋刃?众皆两股战战,目睹此景,莫不骇然,疑为梦境。
“无知莽夫喧哗于前,侵扰圣听,干扰公差,挫骨扬灰便是轻的!立时离去,饶你全尸。”昭御现当家人,一把手左司使蓝臻横立于殿门前,叉腰怒喝道。
于痴人争长短无益,于读书人争口舌无脑。武试出仕的蓝臻又怎会是一众将入仕的青年学子对手。
“浅巷马夫发迹,无勇无谋,立于神明前岂不自羞。”这是在嘲讽蓝臻祖父原为先皇为皇子时出行接应的马夫走卒。
“摩罗狗官,披人衣学狗吠。人行有度,举头三尺有神明,怕雷劈不死你这狗贼!”
“腌臜泼才,欺上瞒下,搅弄朝政,活该灭族的种!”
……
自蓝臻起,蓝氏一族从上十八代至下三代,你一言我一喝,骂了个干净,骂了个痛快。蓝臻再自负也莫敢挥刀向一群文官新血,只得吞下苦水,悻悻而退,着人向御前请旨。
昭御寺右斜角有一麻雀酒馆,店面虽小,佳酿却多。昭御军闲时常来此买个醉,寻个清净。
酒馆掌柜亲提两坛“醉今朝”入了二楼里间厢房,恭敬道,“殿下,且先喝二杯么?”
祁薄昀一席寻常公子哥常服,双手交叉搭于胸前,好整以暇椅窗探看着昭御寺前的热闹,嘴角乐的快开到后脑勺,“不急不急,这出好戏还未完呢!也不枉费你寻此好处贩酒探听消息。本殿下可好久没看过这鬼热闹了。到底肚子里有点墨水,骂起人来鬼畜不分。恒川你瞧瞧,那蓝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促狭样,他何时如此狼狈过?真真少见。”
掌柜嘿嘿笑,知晓他的怪异脾性,不敢应和,不敢不应。顺手打开酒塞,一阵奇异酒香盈满厢座。
“哗啦——”倾于玉杯。
祁薄昀闻着酒香,似磁铁一极寻到了另一极,弹跳离开窗子,手一点将窗格放下,木窗紧闭。随意跳坐于塌前,扶着醇香酒水,冷了声道,“此事你且先瞧着,紧盯昭御,务必时刻在意刑庭文的尸身去向,有关此案一干人等往来。近日来,长乐宫可有特使来此?”
掌柜岳恒川正经答道,“太后身边的女官王嫣五日前入夜时分来过,待了半刻,辰时经西侧宫门才回。此后便无长乐宫人来过此处。不过,云泽侯府的小厮近日多从吾处打酒,说是吾家酒香,云泽侯多贪恋几杯。我瞧着却不像,坊室内陈年旧酿甚多,何故偏爱此处,倒像是借口酒名朝着这衙狱去的。”
祁薄昀捻着玉杯,透过酒色醇香忆起日前的满面笑容的云泽侯。思索着这七窍玲珑心般的人物在这场争斗中究又扮演什么角色。
云昭朝堂不知不觉中已形成了三股势力,一脉以云昭帝为首,文武百官大半从其中。一脉以太后为首,军政大要,派系命门皆掌其间。自诩逍遥王的云泽侯表面来看,军中无人,政中无势,却又暗自勾搭异国摄政王搅动这团风雨。委实是精彩纷呈,若不是云泽侯勾搭的是自己那盼着自己早死超生的叔父祁皓荣,祁薄昀莫不然会为这侯爷拊掌喝彩。可惜啊!他硬是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妄自菲薄了!‘醉今朝’确是好酒,醇香浓厚可非他处可比。他云泽侯闻名来买了,你不如将名声打出去,再寻几个好址,开些分店,多挣点银两不是?也好打听些情报。”祁薄昀似酣似醉道,“如今说来朝政正乱,多挣点钱,攒点体己,若是困苦厌倦了,包里总还有些银子的。”
祁薄昀酒量极好,却面薄,一喝便面红,等闲人觑不明白他是醉了,还是佯装醉了。岳恒川立在一旁再度为他填酒水,淡淡道,“殿下厌了吗?卑职却不敢忘血海深仇,不敢遗忘同泽故恨。”
十年前楚南和云昭决战于翎沧,鏖战数月,弹尽粮绝。当时烈楚王派出应战的军队是号称战无不胜,永胜军的岳军,执印元帅印的是祁薄昀的亲生舅舅岳长青,副将皆是他的表哥表亲。时年云昭先帝北联北獠汗国,令岳军鏖战困倦翎沧怠惰之时,逼敌于此火烧以处之。翎沧险要,山下济水汹涌奔腾,无处可逃。
楚南的后补部队,岳长青安排好的后补部队一直——一直来信在路上。无军援救,岳长青只得率领部下死守,且战且退,退无可退,死于翎沧西南青鼻峰。
待云北联军上山搜索其尸时,亲眼看见一堆石灰簇拥着一黑灰帅甲望向西南。西南望,是楚南,是他们的故乡!
那一役后,楚南大败,岳军死伤无数,番号被撤,岳氏一门满门无一人在那场战乱中存活。祁薄昀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倚仗,他的舅舅,他的家人,被薄情寡义的君父送此异乡苟延残喘。
“厌烦?”祁薄昀冷脸定定看着岳长青。他是舅舅捡来的孤苦幼儿,亲扶之军中长大。事出时他不过十五,少年军士,意气风发,破敌于阵前,杀人于千里,遥想着挣个军功,携报岳氏。不曾想翎沧大败,岳氏无几生还。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几经辗转找到了孤苦无依异乡飘零的祁薄昀。许是他身上仅有的一点岳氏血脉唤起了岳恒川的生意。他戴着面具重又活了下来。只如今,当初握枪持剑的手,现在只得端端酒水,拨弄心计诡谲。何尝不令人唏嘘感叹。
“你是舅舅养大的,无论什么,活着便罢。”
“殿下!”岳恒川还待争辩。
祁薄昀摆了摆手,自漠然又饮了几杯,道,“你说舅父一族获罪那日,楚南街头也曾这番么?有学子也曾为舅父一族请命么?有百姓为之泣涕么?也曾有这番罗衣倾城的场面么?”
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选自《论语·公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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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罗衣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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