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朝臣初闻宇文明淇在异国薨逝的噩耗时,并无多大反应。是有一礼部侍郎战战兢兢请旨如何安葬宇文明淇时,众人才反应过来,死的是一位皇子,还是一位在异国为质,和平象征的皇子。
云昭帝因刑庭文一案的缘故,一时气恼伤身,半月来常头脑昏沉,缠绵病榻,好容易能下床走动。一早听闻皇长兄客死异国的消息,又倒了下去。
宣德殿宝座之上,燕太后无有哀容,面色如常,将目光投向了正立于右前排的宰相蔡之襄,“此事事关两国邦交,蔡大人如何看?”
宰相蔡之襄,出自华凌府百年世家蔡氏家族,此人学识颇丰,深得先帝信任,在朝宰相之职已有二十年。先帝更是将其长女蔡芝君钦定为太子妃。太子夫妇和谐,本是一桩美谈。太子登基初年,蔡皇后怀上嫡长子,分娩时难产,一时母子二人竟去了。云昭帝哀恸不已,赐谥号文德二字,闭朝半月。此后更是中宫虚设多年。
先帝临终时,太子年幼,在病榻前御笔钦点了四位托孤大臣,儒圣陆文儒,宰相蔡之襄,靖澜将军燕浔玿,还有已经身死的海涯府第一宰辅林玄安。
如今这四位大臣,林玄安已死,陆文儒年迈几乎不理朝政。燕将军既是皇帝的亲舅舅,也是太后的弟弟。朝堂之上有影响力的氏族,林氏已没,燕氏独大,高氏虽壮大,明眼里已经倒向太后。其余的王氏,荀氏等家族势弱,影响力早不如前。
蔡之襄受先皇嘱托,学的又是忠君之道,素来不满太后摄政过深,但奈何燕后势力已大,已然不是他能左右的。闻询,执笏板踏步上前,
“依微臣之见,云昭楚南两国邦交往来已有十年,边境和平,百姓安乐,实为一件幸事。眼下北獠汗国国中不稳,战线有南移之势,此要紧关头绝不可南与楚南兵戎相见。安乐王殿下已死,自当按亲王礼制处理身后事宜。”
宰相的意见在朝堂之上一向是举重若轻,他此言一出已有不少大臣应声附和。
燕浔玿是久居沙场的铁血将军,掌管十万济川军,镇守南境十三年,骨子里流的刚强气血,不与这些文人相同。他本来也不甚在意这客死异乡的皇长子,不过蔡之襄刚才言语里的那番自我轻蔑之意,着实让他忍不住出言嘲讽,
“蔡大人未免太过胆小。他国在我朝的世子哪日不是好吃好喝供奉。我朝派去楚南的皇子死了,连大声质询一句也不敢么?”
蔡之襄与燕浔玿政见不和,群臣心知肚明。吏部尚书张守明此时站出来在这文武首臣之间插言劝解道,“燕将军言重了,蔡大人绝无看轻国威之意。”
燕浔玿不屑横眉轻笑,“谁不知你张大人和蔡大人有同窗之谊,自然是向着他说话的。”
蔡之襄本来对他蛮横无理之言恼怒已久,当庭出言无状,
“莫说他张大人,就是已伏诛的林玄安,死于牢狱的刑庭文,与我也有同窗之谊,与这朝堂大臣多数同出一师。照大人的说法,就都该死了!”
自古文武不和不算什么奇闻,他二人素来无事也要争上一争,燕太后早已稀疏平常。只是这次蔡之襄扯到了林氏一案,像是踩到了她的猫尾巴一样。燕太后冷沉了脸,眉间蹙起一团,“列位臣工往日不和拌嘴也罢了,此事事关两国邦交,也要吵起来不成!”凤眼一转,冷冽朝燕浔玿扫去。
燕浔玿按下心中恼怒,顺从重回行列,闭口不言。
蔡之襄冷冷一讪,再度开口,“安乐王是先皇长皇子,地位尊崇荣上,更是在异国十年,劳苦功高。今番薨逝异国,自是我朝哀恸。我国自是要向楚南皇帝要一个公道说法。”见燕太后微微垂眸,又加了一句,“臣听闻,此次扶灵入云昭的是楚南城阳王。楚南一国太子之位空悬多年,楚南皇帝倚重胞弟城阳王举国有目共睹。足可见楚南此次来我朝商谈,是很有诚意的。”
燕太后其实早已洞察明白,这话只不过要借他的唇齿说出。当年安乐王出国为质时,朝野上下都怀疑是她的手笔。如今安乐王死了,若她将蔡之襄此前的一番话说出,知晓的,当她为国家大局考虑。不知道的,背后不知道怎么编排她燕太后刻薄寡恩。
宇文明泽受封云泽侯,平日里虽然不掌握实权,但每日的朝堂朝会不曾缺席半次。说来,先逝的宇文明淇还是他一母同出的胞哥,在场的可能也就他关注点在安乐王本身上。
燕太后早已觉察到阶下的宇文明泽眼角微红,心里也是动容。这孩子从小养在自己宫里,平日温良和顺,是个没心没肺的,最见不得痛老病丧之事。随即开口道,“既然楚南来了城阳王入我朝协商事宜,自是不能怠慢,此次接待使团的事宜就由云泽侯随礼部一道安排接待。”
云泽侯出列行礼,诚惶诚恐,“兹事体大,臣恐不能——”
“你可知道,这不是同你商量。”燕太后慢道,“安乐王是你的哥哥,按礼,你也该多上点心。”
话已至此,断无不应之礼。云泽侯欣然允诺。诸位臣子也觉得如此处置最好,放眼朝中,唯有这云泽侯的身份去接应这楚南城阳王的使团最合乎情理。
早朝散了之后,燕太后特意叫住燕浔玿。
夏末炎热已至尾声,长乐宫殿处皇城西北方,殿前一弯清凉鸿泉环抱,四周种植些千秋岁,万山红,此时正盛开的妍丽。此二者花相伴相生,同出一支,两种花格。一金黄离瓣自由,一嫣红合瓣细腻。
燕太后看着那奋发向阳生长的花,心里忽而涌起无数感慨,“一晃而过,这花又开了一遍,有她的消息么?”
燕浔玿自是知道她话里所指何人,心里有了些不忿。十一年了,她每每发问,答案却未变过。
燕浔玿迟迟不做声,燕太后握了握心里已有的答案,却有了半刻放松,叹道,“也好,她若是真答应了,现在我反倒不知如何面对她。”沉默好一阵,又问,“她如今可好么?”
“太后放心,尽心照顾着。”
燕太后淡淡点头,神色凝重,脚下一空,险些跌倒。燕浔玿快速出手扶着她的手,情急之下开口,
“阿姐!”
燕太后没有多大反应,任他扶着缓步行过中庭,站在廊桥上望向南边。转了话锋,“楚南边境的事情你向来知道,这次怎么看?”
燕浔玿:“太后安心,翎沧一役后,称霸南境多年的岳氏军撤去番号,主帅副将尽死。多年来,楚南再没有出过一支战力胜过此军的军队。朝中武将能担当大任的屈指可数。就算是开战,臣也绝对有把握将敌军击溃在南境线之外。”
燕太后并不因这话眉宇放松,“照你如此说来,楚南将帅无人,当真是可欺。那为何这许多年,先帝并不叫你出兵掠回南境失地。”
一提到这个,燕浔玿心中甚是不甘,刚想开口辩解。燕太后一个眼神将他的话生生打断在咽喉里。
“哀家知道,当初林玄安主张以和止战时你胸中悲愤。这么多年来,先皇更是注重以和为贵,不愿兴兵。你心中是有不满的。”
“臣不明白,国内富足,粮草充足,将帅如云,不趁此良机收回实地,复我国威,更待何时?”
燕浔玿小太后近十岁,幼时起便喜随在身后嘟嘟囔囔叫——阿姐。对于他的平生抱负,燕太后比起不苟言笑,整日醉心政务的哥哥燕浔甫更为了解。自十五岁入太子东宫,二十岁接掌凤印,到如今西宫太后。在云昭的权利中心燕悦城接触、浸染了近二十五年。她对这个国家,这个朝堂的现状比任何人都清楚。
面对族弟,面对靖澜将军的这个疑问,她只是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小臂软甲之上,轻轻拍了几下,低沉叹道,“时机未到。”
每至夏日中午,闷热异常,千秋岁,万山红这些喜爱阳光的花儿也会受不了燥热,微垂枝条。因太后甚爱,花期时间又短。长乐宫的宫女想了好些法子,延长花期。最后琢磨出一套“日不晒,雨不淋”法子。
正午阳光毒辣,或是暴雨淋漓时期,将这花从头到脚由裁制而成的花布裹紧。等这时机一过,立时扯开花布,在底下埋些脏器,供给养分。由是此悉心照顾,可将这半月花期延长至秋初。
恰巧二人廊下谈话时,又到了宫女忙着为花遮阳的时间。
燕浔玿好奇问了缘由之后,虽有预想,也还是诧异。临行前,燕太后折了一支开的正好的千秋岁递给他,又嘱托了四个字,“不紧,不松。”
燕浔玿接过花枝,知晓是要他好生照顾那人的意思,面色渐沉重。燕太后似未见他的不悦,又同他聊起些家常。话里话外催促他有个自己的孩子。
“你已到而立之年,又常年在外领兵,今次回蜃楼是该要个孩子了。”
燕浔玿:“阿姐忘了,我本来是有个孩子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掀起鸿泉底下熔岩深处的巨浪,击溃了燕太后的表面平静。
“闭嘴!”燕太后显的激动,甩开了他搀扶的手,“说这些做什么?”
燕浔玿捏着她的手踝,压抑着情绪低低道,“那阿姐说这些又是做什么?这么多年来留那杀人凶手好好养着?阿姐就那么在乎她?”
燕太后重重收回手,高抬眉眼盯着燕浔玿,胸口因为气愤鼓动,神色没有多大变化,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燕浔玿茫然住口,从小到大她只要是这副样子,他再无开口为自己辩解半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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