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老者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冷静,睿智。适时说出一些往事,诚恳的解释并不多加表露情绪。木明棠从内心深处,已对他有了半分信任。连日奔波查询林氏灭门一案的真相,木明棠思绪一直处于不断运转状态。加上极高的政治敏感度,让她看待在母亲失踪一案上有了不一样的推测。
若燕悦泠不是一个简单世家小姐,凭借一己之力建立九州大陆第一商行,拥有极其远大的志向,极大的影响力。这样一个不受朝廷左右的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谋逆。
芪伯:“查明咸安郡一案的同年冬日,皇室游猎场,她失踪的消息传来,我们动用了所有的力量寻找。结果,各处江湖道场,官场,一点消息都没有。”
木明棠深知以当日林燕两家的势力,皇家眼皮底下,燕悦泠失踪意味着什么。只是她从前从未怀疑过。
可是,为什么眼前这与母亲有深刻纠葛的人安然无恙,为什么母亲一手创立的商行愈发兴旺?
不对…不对——
“她出事不是这个原因。”木明棠激动道,“如果是她与你们的关系被发觉,引得皇室之人忌惮。她出事,你们也跑不了!”
亲历过天子雷霆之怒的木明棠无比知道,那是怎样的君威如狱!所有势力!所有关系!一旦触及皇庭威严,生杀不过一息之间!
灯火昏黄,芪伯颌须微动,第一次在木明棠脸上捕捉到了——恐惧。奇的是,那不是一种害怕权势的恐惧,那是一种害怕自己无法掌握权势的恐惧。
她和她的母亲终究是不一样的。
“你所言不虚。”
“多年来,商行眼见壮大,各国历府皆未曾刻意打压。云昭治国以商贸为本,更是重视三水商行,大加扶持。坦白说,云昭朝廷帮了我们不少。”
芪伯将身前紫葫芦解下,坦然面对眼前人,静候她的选择。
木明棠额间早因回忆起当日林氏惨烈渗出汗来,颤颤地抬起一只手,压在前胸,深吸了几口气,喃喃道,“她出事不是因为皇室发现她与商行有关。她一定是知道了旁的,足够引起皇室惧怕的关键,才招致此祸。”
芪伯怔怔听着,心底竟漫出无边辛酸,悲哀!他责问自己——她终究还是她的后人,自己怎能生出如此狭隘心思!
芪伯语音微颤道,“她的志向是世人皆与天地平权。”
四书五经,史册名籍看遍,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木明棠不由一震,周身像是由热油滚过,皮囊炸开,鲜血淋漓。
“不惑之年听到她的这番言论,我的震惊,撼动,丝毫不逊于此时的你。我知道,那不是玩笑,不是年少轻狂的不知青天高,黄地厚,是她的志之所向,是她的身所以往。她的行踪步迹遍布九州大陆,像我一样相信她的人,亦遍布九州。”
那一夜很长,很长,芪伯起身剪了数次烛芯。
夜来来往往,风纷纷扬扬,木明棠第一次感到来路迷茫,去路漫长。
“身为人子,生不能侍奉双亲,不解双亲疑难,是我的罪过;断不敢让他们身后仍不明不白遭受世间非议。今天既知母亲遗志,我定身心全付赶赴。”木明棠起身,挺直脊背,下颌微收,两手相搭,礼数周全俯身深揖,“谢前辈告知往事,林氏静蕴感激不尽。”
芪伯轻扶木明棠的双臂,慨然道,“折煞老朽了。我这九重堂是行中分属,今后尽凭你差遣。”
静候一夜的水兴适时而出,“属下水兴,商行北獠属部二堂主,见过小姐。”
木明棠坚持行礼,坚定道,“往后劳烦诸位!”
芪伯三岁从医,而今已有六十余年,常人有什么样的症候,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从他见木明棠的第一眼起,就预见了那副外虚内空的身体,状况极其孱弱。
芪伯:“林氏一案,老朽听说过。想你从那样的政权屠杀中再度重生,定是磨难重重。且先让老夫悬脉诊断片刻。”
常人的脉络因有阳气贯通周身,脏腑常显澎湃充盈之气。这一点,芪伯在眼前的少年人身上脉不到。她的脏腑脉象似被寒冰堵塞淤积,寒凉迟滞,竟不似活人之象。
芪伯的医术精湛,见他只脉不做声,水兴心里也没了底,刚刚与故旧后人重逢的喜悦化作淡淡悲哀。
水兴:“小姐的身体究竟有何关碍,您老说句话?”
芪伯放下脉,言语止不住的心痛,“你的母亲若是看到你小小年纪如此,必是不忍。你可知自己所中何毒?”
木明棠焉能不知,那些剜骨拔筋的痛楚历历在目,“当日我身中蓝臻的御渊破云箭,寒气附体本无半点活路,是宇文明泽用还魂三七才勉强保住这条命。”
“什么?”水兴脸色大变,“御渊破云箭!”扑跪在木明棠面前,惊恐不安道,“你竟中了那鬼寒之箭!”
水兴的激动衬印芪伯的脸色愈发难看。
芪伯沉沉开口,“现在恐怕棘手的不是那箭伤。全药真书记载,还魂三七,终年生于极寒熔岩穴中。其性夹杂寒,热两性。一旦成药,可克制病症择二性化为一性。御渊破云箭采用寒铁所铸,其性属寒。如今看来,这还魂三七在你身体里转化为寒性,将玄铁的寒性压了下去。”
“这莫不是好事?”水兴大喜过望,“只要无事就好。”
芪伯皱眉不语。
木明棠知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反而显得坦然自若,“芪前辈但说无妨,我还担得起。”
水兴见这两人互打哑迷,不知其意,只感不妙。
芪伯,“这药书上记载并不多。百年前有位身负箭伤的江湖高手沿用此药,当下性命无虞,此后寒气入五脏六腑,筋骨萎缩。不过三年,骨裂身死。故此,此药又名蚀骨粉。”
木明棠勉强动了动手腕,原先粉白细长的手指,早已变的苍白无力,青筋丝丝可见。身体的变化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苦笑道,“也就是说,我还有两年半的时间。也好,这段时间,还请各位鼎力相助,了我遗愿。”
水兴慌了阵脚,扯着芪伯的衣袖便是又一跪,苦苦央求,“您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救下小姐!无论什么要用药材,商行都能找到。只要您开口,我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起来起来”芪伯亦心烦意乱扯开衣袖,“你先回去召集其余九重堂的医者查看医书,找此药的解救之法。”又转向木明棠,心中不忍,“这药一旦服用,不可轻易停药,你身上可有备用药。”
木明棠从袖口掏出两药瓶,从禇色药瓶中倒出两粒药丸。
芪伯接过药,转身拿来一个手掌大的葫芦,将一粒倒入葫芦,一粒收好。指向她怀中的青玉瓶,“你吃一粒这药丸暂护心脉。老夫替你扎几针。”
木明棠点头吃下,闭眼休息。
芪伯入转过后堂,欲拿针包为其施针。水兴一直跟着他身后,从知道木明棠中箭起,他的脸色就没转好过。
“驱寒散淤,宜用玄金针。”芪伯认真挑选针包,转过身来被面色惨白的水兴吓了一跳,“呀!”芪伯脸上白须乱飞,急了又骂人,“小崽子,这副样子吓死谁,滚滚滚。”
水兴死命掐他手肘,质问,“小姐的身体状况当真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那青玉瓶里的护心丸是芪伯耗费名贵稀有药材炮制而成的急救丸,交给水兴还曾特意嘱咐过,“非危局不可滥用,急时可保一命。”
“你以为我老头子就喜欢吓唬人。”芪伯脸色不愉,一把掐起他的手腕,呵斥道,“你这副鬼样子比她好多少。我嘱咐你放下行内之事好好休息,你不听大夫的话。哪一次不是搞的快死了,水璟那臭小子扛你过来又哭又闹又上吊逼我救你。你继续乱来,走那姑娘前头须臾间的事。”
水兴垂下头,提起剑往出走。走到后院墙又折返回来,留下一句话,“劳烦芪伯为小姐诊治,我传令各部九重堂全力追查此药解法。”
待芪伯施过针,木明棠确是感觉体内柔和温暖不少,筋骨的疼痛感亦有所缓解。
与梁饮雪失联的时间太长,木明棠匆匆和芪伯说了几句便出去了。待水兴传完消息回来,哪还看得见木明棠半个影子。
水兴急道,“您怎么不把她留下,外面不止北野鸿的人找她,还有楚南大皇子祁薄昀的人正急寻而来。她这个时候出去不是羊入虎口么?”
水兴是各处商行情报部第一人,这段时间已将木明棠近日的人际往来查了个清楚。
芪伯眼也不抬,心中分明也有气,嘀咕道,“我就是个扎针开药的江湖郎中。一个两个说了都不听,找我做什么?”
水兴自知理亏,脸讪讪的,一时又拉不下面子道歉。心里担忧木明棠的安危,转身便要走。
“等等,接着——”芪伯往后一抛,水兴闻声举剑去接,一个黑色布袋稳稳落在剑尖,顺着通透光泽的剑身簌簌而下。
芪伯依旧因病患不听话闹别扭,极不情愿道,“她留给你的话,让你按照这上面去做。”
——
木明棠离了医帐,并未步行多远,便察觉到了身后紧紧跟随的脚步声。故意喊道,
“梁姑娘,还要跟我多久才肯现身。”
话未落地,周遭狭窄的巷口突然涌出一大队人马,皆胸挂悬镜披战甲。木明棠见形势不对,拔腿就跑。
为首的博果儿挥舞长鞭大喊,“殿下有令,捉活的。”
训练有素的军士追赶一个女子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在快要捉住时,陡然间又生惊变。一长条黑影从巷口飞跃而至,伸展拳脚间已撂倒三名小兵。
木明棠脚步略一顿,转身一看,黑影的出手招式像是何处见过。刚转过巷口,忽而伸出一手一把截过她。
“快和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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