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灯,白色的墙。白色的被,盖着床上惨白如纸的人。
云京市第一医院住院楼五层VIP病房内,静得只剩病床一侧的仪器规律发出的嘀嘀声。一位双眼紧闭,面容和缓的女性平躺在病床上,如若仅是沉沉睡去一般,鲜有外人探视的痕迹。
只是这一睡,便是三年不得睁眼。
“咔哒。”
周四上午十点,周言深轻手轻脚推开病房门,手握一捧白色鸢尾花走进。所有人都告诉他,病床上的人是听不到声响的,就算大声些也没有关系,他不会惊扰到任何人。
可他不觉得,他固执地认为母亲钟虞一定听得到,那些他日夜伏在床边向她倾诉的烦恼和想念,她定是一字不差地听进去了。
否则,早已被医生残忍宣判仅剩两年光阴的母亲,怎会这样硬生生地扛到第三个秋天?
“妈,我又来看您了。”
他轻声说着,小心拿过床头柜上摆放的玻璃高筒花瓶,用新鲜的鸢尾替换掉花瓶里发黄卷边的桔梗。
天凉了,连花也谢得好快。他才不过三天没来,鲜活的生命一眨眼便褪了色。
钟虞昏迷前钟爱鲜花,周家别墅的前院种满了她从各地寻来的珍稀花种,每日亲自照料着,就等来年春天开出一片花海。
“花店的人说,鸢尾是神与人间的信使,象征着光明和希望。”他轻声自语,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病床侧。
医学难以解决的问题,惟有祈求于神明。
世人无不拜奉神佛,可神又在何处?身边人都说,他周言深是个心软又善良的活菩萨,见不得悲苦。可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一桩桩善举背后并非毫无私心。
他信佛,佛经说“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他怀着私愿,希望自己所积的每一份善果都能被佛祖看见。
终有一天,这一切都能回报在母亲身上。
“妈,公司要开董事会了,他们要我正式出任总经理。”
“我有点紧张,要是......要是您能坐在台下看着我就好了。”
他轻颤着伸手,握上那搁在被沿外的枯槁手指。三天不见,周言深觉得母亲又瘦了。
“我对做生意真的不感兴趣,”他苦笑,声音哑得不得了,“可深海集团有您和外公的心血,我必须要替您守着。”
“爸爸说,下个月开始要取缔集团慈善基金会,我没同意。慈善基金会由您创立,也是您之前最看重的。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胡作非为......”
钟虞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年,周新海沉湎酒色,明目张胆地将情妇一个个带回家,白天黑夜,周家别墅二楼尽头的房间总会传出不堪入耳的暧昧声。钟虞从最开始歇斯底里的发疯控诉,一点点变得麻木,对这有违纲常的秽乱之事习以为常。
直到最后,她已能置若罔闻地坐在客厅摆弄她的花,任屋内如何翻云覆雨,她的表情终是云淡风轻。
每每念及母亲强忍的种种委屈如吞针之痛,周言深都恨不得将公司里那个衣冠楚楚却禽兽不如的东西剐个千百回!
可他又能怎么做?
一边是长睡不醒的母亲,一边是罪该万死却偏偏给他生命的父亲。周新海虽罪大恶极,说到底却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如若母亲当真从此一睡不醒,甚至在某天深夜悄无声息地止了心跳......
即便他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承认,周新海是他父亲也是烙在户口本、刻进DNA的不争事实。
周言深的眼眶忽地一热,向来挺拔的脊背微微坍陷,他伏在病床一旁,小心翼翼地握着母亲的手,一点点贴上自己的侧脸。
那手好瘦,好凉,硌得他指腹生疼。
眼眶有泪打转,他拼了命地忍住。他不想把妈妈的手浸得湿乎乎、粘腻腻的。更何况,他知道她能看见的,如若钟虞瞧见他趴在病床边哭鼻子,定会在那深困不得清醒的梦魇中急得团团转。
他侧过头,握着母亲手腕的指尖一点点收紧。读不出情绪的目光定在那张苍白又平静的脸上,高大的身影蜷缩成小小一团,肩膀抖个不停。
“妈妈......”
周言深唤得很轻,话经出口变成断续的呜咽。他探着身子,将脑袋轻轻枕在母亲微弱起伏的胸口,就像钟虞听见了那声破碎的呼唤,下一秒便会醒过来,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
病房的窗开了条小缝,傍晚的风挟着些许凉意钻进来,吹得周言深忍不住颤栗了下身子。
“啪嗒。”
心尖一抖,雪白的被上忽地洇开一朵水花。
雀山位于云京市南郊,南麓半腰停着一辆黑色商务车,距离圣善寺不超十分钟的路程。
“先生,周言深真的会来吗?会不会情报有误?”
整整端坐一上午,司机微微活动身子,挪了挪酸痛的屁股。几人在这儿蹲守了大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谢清蘅坐在后排,看不出情绪的脸面向窗外。几天前他收到消息,每月16号上午,周言深都会来圣善寺焚香祈福,为此他早早便候在了此处。
“等。”
他坐得很稳,周言深虽不成大器,但也不可轻敌。对付猎物,谢清蘅有的是耐心。
“叮铃铃——”
突然,被谢清蘅握住的手机急促响起,沉稳的男声从另一头传出:“先生,周言深上山了。”
“嗯,”他的声音很淡,“知道了。”
挂断电话,谢清蘅探身向前交代司机:“把车停到北麓。”说完,他拉开车门跃下,朝山顶的圣善寺走去。
周言深把着方向盘驶上山路。车窗降半,清新的空气顿时令他神清气爽。后视镜已瞧不见高楼,目光所及是遍山黄叶,层层染染,如画一般。
这几日他累极了,董事会召开在即,父亲施压与母亲苏醒无望的双重煎熬,将他那颗摇摇欲坠的心架在腾腾烈火上来回翻烤。
那处掩在空灵山间的小院,此刻便成了他唯一的庇所。
“咔哒。”
周言深将车子停在距离圣善寺不远的停车场,锁上车门,转身向沿山而建的台阶走去。虽是午后,入秋的山里仍有些凉,他下意识系紧风衣前的两颗纽扣。
石阶遍布苔痕,阶缝挤出细碎的野草。寺门有些旧,斑驳的漆露出褐木色的底子。
周言深迈过门槛,悬在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清冷的声音阵阵回荡在山谷,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恰逢工作日,寺里几乎没什么人。正对寺门有一汪浅塘,几条锦鲤在水中游来游去。老僧静坐侧殿阖目诵经,三两柱香竖在炉中,细直的青烟升起,浮在空中的檀木香气无声安抚着周言深的心神。
一直走到离殿不远处,他猛地顿住脚——他常跪拜的泛旧蒲团上,一位身穿白色提花上衣的男人背对着他,挺直了身子跪着。
蒲团边卧着僧人收养的小橘猫,两团影子一大一小,顿时将周言深的眼睛填得满满当当。
周言深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得那背影看上去单薄又虔诚。不知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心底藏着千千结,想要诉于神佛,求得一方庇佑。
他迈出一步,过了会又收回了脚。
算了,还是等他离开再过去吧。两人若是同时祈祷,佛祖的耳朵该听不进了。
约莫过了十分钟,穿白衣的男人缓缓站起身,回过头的一瞬间,周言深目光猛地凝滞——
“你......”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同样怔愣在原地,白衣飘然的谢清蘅。
一束阳光穿过大殿屋檐,不偏不倚地落在谢清蘅身上。雪白的皮肤镶着金边,宛若被光偏爱的神祗。
“哗——”
天地缓缓,几片树叶自参天古木盘旋而落。四目相对,山间一秒长如人间一年。
“谢先生?”
周言深回过神来,正好见谢清蘅迈下台阶,于是走上前去,“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周言深身穿长及膝面的黑色风衣,嘴边的笑温和从容,像迟来两季的春风。
谢清蘅看着他,澄澈的眼睛闪过一瞬惊讶,而后低垂下双眼,微微笑道:“是好巧,看来今天......佛祖是希望我和周先生都能在这里寻得片刻清净。”
周言深点头,神佛在前,他很难怀疑这玄妙的缘分。
“周总,我去请两柱香来,您在这里等我一下。”
“好。”
周言深站在原地,直直望着谢清蘅的背影钻进不远处的一间小屋,而后将收回的视线投向他方才跪过的蒲团。
小橘猫已经趴了上去,大概是上面还残留着谢清蘅的体温,恰好够它睡个暖和的好觉。
“我请两柱香。”
谢清蘅在桌上留下一张十元纸钞,等待的间隙,桌后的义工打量他几眼,好奇地问:“这位先生,您是周总的朋友吗?”
谢清蘅微怔,随后点点头:“是。”
“这么多年,周总每次都是一个人来,这还是头一回和别人同行呢,真稀罕!”小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挠着头笑笑,对谢清蘅的身份好奇得不得了。
究竟是哪路神仙,能让惯来独行的周总破戒?
谢清蘅看出小姑娘跑了神,出声提醒:“你误会了,我们是恰好碰到的。”说着,他眨眨眼,状似随意地问:“周总常来吗?他习惯请哪款香?”
小姑娘指着玻璃柜靠中间那款,“这个,周总最喜欢这款了,每次来都请这个。”
“周总不仅常来,还以个人名义出资支持圣善寺运营及修缮,是本院最重要的功德主呢!”
谢清蘅听了,不为所动地接过香转身。
功德主?好虔诚的一个信徒。
周言深名利双收,真不知还有什么填不满的**,成天在这里求来求去。
何况,谢清蘅始终认为神佛一说只是世人自欺欺人的幌子罢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权当听个乐子。
就算是真的又怎样?在他严丝合缝的猎网前,神也站在他这边!
“周总,让您久等了。”他走到周言深身侧,将一份香递到他手中,轻声道:“心诚则灵。”
周言深垂眼看着香柱上熟悉的纹路,内心微动。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心里的沉重轻松了些,像是被人分担去了。
他在路上独自走了太久,这是第一次有人自然又不着痕迹地向他伸手,邀他同行。
两人并肩而立,一同面向香炉。烟雾缭绕,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双手合起,香柱高举至额前,为深埋心底的愿望祷告——
周言深愿母亲苏醒,谢清蘅愿猎物上钩。
一方香炉,两出心声。
周言深侧过头,看着谢清蘅双眼轻阖的侧脸,姿态温和而熟练。一朵清白而有信仰的小白花,将他的心一时融得很软。
可惜,他这会儿还不懂猎物面前一分钟,猎人背后十年功的道理。
两人将香柱稳稳插进炉中,肩膀无意间挨得很近。谢清蘅看着青烟袅袅飘起,语气平淡:
“希望我们的愿望,都能够上达天听。”
说完,他转过身看向周言深,亮亮的眼睛胜过盛夏夜空最美的那颗星星,令周言深不由自主地心生暖意。
轻飘飘的“我们”二字,无形间将两颗心捆在一起,那种不再孤独的奇妙感受,比周言深曾听过的千万句花言巧语都直达心底。
“嗯,”周言深笑着应下,“希望谢先生,早日愿望成真。”
小白花对着他笑,如同雪山山巅最纯净圣洁的一朵,声音清亮,轻叩着周言深紧锁的心门。
“会的。”
小白花守株待兔,周总经理要开始沦陷咯~[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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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精心设计的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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