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天气变化无常，半小时前还晴空万里，转眼便布上了乌云。
周言深主动邀谢清蘅去圣善寺后的茶室小坐，小白花心中一喜：今日本只计划偶遇，凭故弄玄虚那一套换取周言深的进一步信任，想不到机会竟主动送上门来！他又怎有拒绝的道理？
“好啊，”小白花半欣喜半矜持地应下，“周总开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茶室临崖而建，两人坐在窗前，群山延绵尽收眼底。
“这间茶室是我投资的，谢先生随便看看。”周言深交代工作台后的小姑娘准备茶点，然后解开纽扣坐下。
“周先生好忙啊，”谢清蘅环顾四周，只见店内古韵极浓，厅堂敞阔，竹帘半卷，空气中浮动着沉甸甸的茶香。
“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工作之外还有这么多爱好。”
“听谢先生的意思，像是在调侃我不务正业了？”
周言深笑着打趣，尽管他知道谢清蘅并无此意，那朵一着急就红着眼泪汪汪的小白花，怎么可能是说起话来里三层外三层的伪善之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清蘅顿时直起身子，连呼吸都乱了拍。
“我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
见谢清蘅当了真，周言深软着声音安慰他。“有时候在圣善寺待得晚，我会在这里过夜，二楼有卧室。另外，平时见些重要的客人，也会约在这里。”
谢清蘅眸色一沉。
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非得爬几十公里的山路躲在这儿谈？
“周总，您和这位先生的茶，请慢用。”小姑娘端着托盘，将整套茶具和茶点依次呈上。谢清蘅侧头一瞥，茶汤清澈，香气清高，确实是上好的龙井。
“谢先生，这是我最喜欢的茶，你尝尝。”周言深说着，将一盏精巧的青玉杯推到谢清蘅面前。
谢清蘅微微颔首，两手捧杯浅抿一口，而后露出难得一见的惊喜神情：“和我以前喝过的都不一样，茶香纯净，回味悠长，真是好茶！”
“难得谢先生喜欢，待会走的时候送你一份，就当......那日你送我兰花的回礼吧。”
周言深端起茶杯，脸上始终挂着谦和得体的微笑，像是与谁都亲近，又像是与谁都陌生。
谢清蘅讨厌他的那副表情。
太假了，像张精心打造的面具似的。这位终日以假面示人的温润公子，恐怕背地里也多得是些见不了人的阴暗勾当。
是人就有**，何必把自己包装得那么清高？搞得像全世界只有他周言深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善人，余下的都是些满腹阴招的奸臣贼子。
“周先生来圣善寺祈福，是为了母亲？”谢清蘅装作不经意开口，很快意识到冒犯，压低了声道歉：“对不起周总，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我妈妈的事在云京也不是秘密了。”周言深并未同他计较，“自她昏迷后我便常来，日日积德行善，希望能让她早些醒过来。”
啧。真感人啊。
谢清蘅心底讥诮。
“原来是这样，”小白花恍然，“周总孝顺又善良，一定会如愿的。”
周言深垂了下眸，神色温和：“谢谢，那谢先生呢？也是来为家人祈福吗？”
细密的雨珠拍在窗沿，山间升腾起厚重的云雾，将黄叶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谢清蘅没有说话，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哗哗的雨声。
半晌，他低低地开口：“不是。我的父母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所以很羡慕周总，至少还有个可以为之祷告的念想。”
周言深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神色微变，下意识抬手轻拍两下谢清蘅的肩膀，语气柔了又柔：
“抱歉。”
小白花摇摇头，嘴角噙着笑，湿漉漉的眼睛染着红，对着周言深故作坚强道：“周总不用自责的，这么多年过去，我早都习惯了。况且，现在能和花草为伴，生命也算有点色彩。”
这朵风雨飘摇却坚韧不倒的小白花，一把示弱刀正中周言深要害！自责、同情、心疼顿时如潮涌，周言深虽神色无常，内心却暗自揪紧了。
又绵又细的雨从窗外溅进来，在两人心上洇开几分凉意。
谢清蘅看向窗外，崖边生出的几支紫色小菊：“每朵花想要开得漂亮，都要在黑漆漆的泥土中挣扎很久呢。”
“是啊。”周言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细小的花瓣被雨砸得东倒西歪，却又一次次直起腰来，像与无情风雨宣战一般。
“这世上，多得是在看不见光的黑暗中挣扎求生的苦命人。”正因如此，他才想要尽己所能去帮助有所需要的人，他没奢望自己会成为救世的光，至少......
若他能让黑夜不那么黑，付出多些倒也值得。
谢清蘅将视线收回，望向周言深的眼睛藏着笑意点点，清润的声音淡进雨雾，凉丝丝地从周言深心尖淌过：
“不过......如果它们运气好，能够遇上个晴朗的好天气，或者有人来浇浇水，在泥里挣扎的日子或许就不那么难熬了。”
这话委婉，周言深却瞬间听出另一层意思来。
谢清蘅是在泥中挣扎无望的小白花，而他......他的出现，当真有让他的日子好过些吗？
“周总，我给您添茶。”谢清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细长的手指拈起茶壶，贴心地替他斟满见了底的茶杯。
“谢谢。”
两人并坐窗边，听院外雨声潺潺，像是山间生灵说着些故意不叫他们听懂的悄悄话。
待二人下了山阶，天色彻底暗了。周言深看向身旁穿得单薄的小白花，温声问：“谢先生，你怎么回去？”
谢清蘅抬手指向远处：“我再走走，前面有公交站台，很方便的。”
周言深顺着眺去，隐约瞧见个方方正正的轮廓。雨势不减，让这朵风再大些就能吹跑的小白花淌着水下山坐车，他实在于心不忍。
“时间不早了，山路光线很暗，你一个人不安全。谢先生若是不介意，我可以顺路载你回家。”
“啊......”谢清蘅“受宠若惊”，无措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还是不麻烦您了，我家应该离您很远，不太方便。”
周言深像是料定谢清蘅会拒绝，他没再多言，一贯温柔的语气略微变得生硬了些，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谢先生，上车吧。”
谢清蘅不好推辞，只得乖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出风口的瓷质香片飘散出阵阵松木香。
“谢先生家住哪里？”
“呃......”谢清蘅似乎有些不好开口，模糊应付道：“您把我放在地铁站附近就好，我搭地铁回家。”
周言深勾勾嘴唇。这到底是住在什么地方？遮遮掩掩，有什么见不了人的？
他佯作生气：“雨很大，哪有把人丢在半路的道理？”
“好吧，那......谢谢周总，我家住在平江路2号。”
夜间视线受阻，周言深选了条尽可能宽阔明亮的大路，然后发动车子，朝灯火璀璨的山下缓缓驶去。
巍峨的黑影远去，城市高楼重新撞入视野。周言深驾着车子驶上跨江大桥，余光瞥见谢清蘅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呼吸清浅，肩膀后方被雨沾湿了一小块。
周言深回过头，不动声色地将车内暖气开得更足了些。
云京市平江路2号确实是周言深从未去过的地方。他隐约记得那是位于市中心的一处老房，道路狭窄，摊贩吵嚷，多年来一直令云京市政头疼不已。
直到车子开到跟前，周言深才发现那处的环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老城区的路促狭得厉害，他的豪车像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停在这里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暖黄色的路灯打在车顶，将那辆车子笼进一片温煦中。
看着墙皮斑驳的居民楼，周言深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隔行如隔山，周言深虽未深入了解过花艺行业，更遑论个中行情。可他前些天分明听李宗杰念叨，露苔花艺已连续两年跻身年度影响力top10花艺品牌，微博热度也居高不下，怎么......
怎么还要委身住在这样的地方？
周言深打开车顶的阅读灯，轻声叫醒旁边熟睡的人：“谢先生，到家了。”
“......嗯？”
谢清蘅迷糊着睁眼，看到窗外熟悉的小区大门，顿时撑着胳膊坐直了身子。
“谢谢周总，实在是不好意思，我......”
“没事，工作再忙也要注意休息。”周言深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侃道：“谢先生在只见过三次面的陌生人车上都睡得着，警惕性不够高啊。”
可谢清蘅眨着一双人畜无害的、亮晶晶的小狗眼睛望着他，同样笑着说：“大家都说周总经理心地善良，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难道......周总会拐卖了我？”
周言深被小白花没来由的信赖触动，随即温和一笑：“当然不会。”
狭小的空间气温越来越高，周言深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只当是空调调得过高，于是将车窗降下来一半。
“周总，我有东西给您。”
谢清蘅伸出左手到周言深面前，五指伸展的一瞬，一枚红色的，编织精美的平安符静静躺在掌心。
“我下午在圣善寺不小心多求了一个，送给您。”
他的声音又软又甜，像颗桃子味的棉花糖。好看的眉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驾驶座的周言深，令他渐渐乱了心神。
“祝您的母亲，早日康复。”
温暖的车灯落在掌心，正好照亮平安符正中绣着的“平安喜乐”四字。平安尚有，喜乐于周言深而言，实在是奢侈品。
见周言深迟迟不答，趁他发怔的间隙，谢清蘅直接捏起平安符顶端的红色细绳，小心翼翼地勾上周言深的手指。
一股凉意从周言深的指腹一擦而过，一瞬间拽回了他不知飘到哪儿去的心绪。
“谢......”
“砰——！”
他刚要开口，只听身旁车门一合，谢清蘅已经下了车。从茶室带出的伞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座椅前的地上，窗外的他两手撑在头顶，快步向小区跑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栋转角，周言深才回过头。微微僵硬的右手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平安符悬在食指指尖，细长的流苏轻轻搭在腿面。
醒目的红色，在这个下着雨的秋夜竟莫名让他感到温暖。他抬起手将平安符挂上后视镜，长长的流苏微微摆动，细绒悄悄划过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酥酥痒痒，好奇怪的感觉。
周言深在原处足足坐了十分钟，柔和的视线直直盯住那枚小方包，脑中思绪翻飞，却又说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圣善寺命定般的相遇？
二人并肩许下的心愿？
还是......泥土和晴天的指代？
他不知道。这世上道不明的事太多，他只是单纯觉得，他似乎遇到了一处能让他心安的栖所。
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谢清蘅重重踩着步子，墙顶小窗泄进的月光打亮了他半张脸，神情寡淡的精致五官令他看上去像尊没有生命的，漂浮在楼梯上的瓷白雕塑。
“叮叮。”
急促的手机铃声兀地刺破四下无人的寂静，他接起，声音冷得如若变了个人：
“什么事？”
“先生，”电话另头仍是熟悉的男声，与那日雨夜站在车旁的男人声线相同：“深海集团董事会四日后召开，‘钉子’已经敲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电话那头还没说完，对面楼忽地灭了一盏灯，谢清蘅的脸顿时失了光源，尽数没入无边黑暗。他的头微微扬起，一丝得意从眼底转瞬即逝。
“知道了，”黑暗中，他冷冷开口，“叫慕康盯紧周新海，董事会是收购计划的重中之重，谁都不许坏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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