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妄木然地看着阎听晚，被她盯得愣怔。
还未醒神，秦芜生忽地挡在自己面前，他恶狠狠瞪着阎听晚，“你别吓着他了。”
阎听晚默默翻了个白眼：……
“听晚。”
门口进来个人，看着秦芜生这架势微微拧眉。
阎听晚摆摆手，错开秦芜生看余妄，道：“所以，当一个真正的神喜欢上你，那你就是神，自我怀疑什么的才是最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神身上的，公子可懂了。”
余妄点头，“多谢姑娘。”又拉拉秦芜生的手，“别吓到人家了。”
秦芜生撇撇嘴，总算坐回去。
阎听晚看他二人身上的弟子服，问：“二位是去参加大比的？”
“是。”
“刚才听小二说你们要去祈拜，可要一起？”
余妄有些意外。如果阎浮洲不是假的，那眼前这人应当就是阎浮洲的女儿，那个阎浮洲要救的人——凤凰后裔。
凤凰祈拜凤凰？
阎听晚那双眼睛似是能洞悉一切，起身笑道：“常说人拜凤仙，凤仙便拜神凰，都是拜，有何不能一起的？”
她虽着的长衫，行动却利落得很，丝毫不受影响，勾着后头进来的公子回身坐下。
余妄没什么异议，秦芜生自然也“没有”异议，两方达成共识，还是一同前往。
方才的小二正和同伴换工，琐事处理完便笑意盈盈往这边过来。
一行五人齐齐往凤凰神殿去。
一路人潮涌动，虽已是近黄昏，但也不比早些人少。
几人在人群后头走着，待近了才发现，这所谓“神殿”，不过是一间小庙，庙中是一尊以真金铸成的凤凰雕像，约莫一丈高。庙外延街是成片的梧桐树。
庙外祈拜者有跪有站。小二告别四人后兀自离开找到角落跪下。
所谓拜神拜仙，不过有所求有所敬，又或不过一桩念想。
此处有达官显贵、有能人异士，余妄四人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他四人只是站着，在无人注意时，秦芜生只行一个未曾见过的礼，再无其他。
江湖有缘自当相逢。
阎听晚和同行男子与余妄二人告别，未提姓未提名。
余妄和秦芜生并未在这城中过夜，而是动身往毕月城去。
纵是相隔甚远，于修士而言也比凡人快不少。
他们是次日夜间抵达的毕月城，彼时宗门其他弟子早已到城中歇下，玉龙收到余妄的传信在城外等他二人。
毕月城为空城，但因仙门大比，各宗便集资在前半城修建酒楼，以作大比时歇息之用。
城中除却夜景和日月同空的景象外便再无其他，实在无趣。余妄和秦芜生各自回房间后便打坐修炼。
到了后半夜，余妄再无心情修炼，望着窗外的月色脑子里只有昨日阎听晚所讲的一切。
判官审恶……
如果判官审他的半生，又是如何？是一阵雄浑的声音，好似一座大殿，判官在上，审判着他的四百多年。
“判官审恶，善不予报，恶不允逃。”
余妄自认这一生最大的杀孽，便是万石宗几千性命，还有……临风宗上万同门。
——“听说了嘛，昨天夜里不知那儿来的虫蚁，尽数往临风宗爬，听说领头的还是个人不人虫不虫的怪物，当晚便将临风宗内屠得一干二净。”
或许是因为曾经被迫吃下蛊虫，余妄自幼便十分讨厌虫类。讨厌，却也极其害怕。
四岁那年，他在院中玩耍，草里倏地冲出一条蛇直直冲他咬来，他害怕得一动不敢动，却在那蛇咬了自己后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抓住蛇尾从自己小腿上扯下来。
小腿上被蛇咬住的那一小块肉被生生扯下来，那年不到一岁的秦芜生还是牙牙学语时，他当着小阿生的面，将那条蛇扯断。
血糊了他满脸，余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漠然地看着地上的两截蛇身。
十五岁前他从未杀过人，却舍得将动物活生生刨开，这又如何不算一场杀孽？
他也不知为何，像是和那几只被刨开的动物有仇似的，满心怨恨一点点折磨。
简直是个疯子。
余妄终于合上眼。
如果判我有罪，我认；如果判我无罪……
我该去找个医术高明点的大夫……
余妄好似入了梦，梦里，他忽然推开那扇门。
“哥！你教我修炼吧！”
屋内两人同时一愣，余长终和余度都没有发现他在门外偷听。
余妄却自顾自道，“等我和哥哥一样厉害了，我替哥哥去守护天下苍生！”
余长终似觉得无奈，蹲下身，“你还小……”
“带他修炼吧。”余度打断他的话，“他如今四岁了，已不算小了。”
“可是……”
“你护不了他一辈子，我们也护不了。”
余长终瞬间哑了声，一动也不动，像是被下了定身咒般。
是啊，护不了的。
余妄似乎知道余长终在想什么。
当初为了护他，自己已经断了飞升路，往后又怎么……
余长终将余妄抱起，“哥哥带你修炼，你可要好好学，知道了吗？”
四岁的孩童重重点了下头，从此像是有了诅咒——待他可以独处之时，他将孤身一人。
余妄只觉灵魂被从那具幼小的身躯里弹了出来，他站在角落，窥探着自己。
开春时，余长终才正式带着小阿妄修炼。
余妄看着自己是如何引气入体，又是如何感知识海，一步一步，和当初学着喊出那句“小阿妄”时一样。
阿娘说，“我们小阿妄不需要先去考虑任何人，只有先有了自己，阿妄才能去考虑其他。万事万物，小阿妄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才是最好的。”
院里种下一棵秦芜生周岁时死抓不放的桃花树。余妄趁着空闲，又偷偷将小小一团的秦芜生拐回家里，从来都是一句，“小阿生跟哥哥走，哥哥带你看桃花。”
余长终不在时，余度便带着余妄修炼，春夏秋冬，明年开春又是一年。任摒秋就在旁边看话本，时不时抬头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五岁，小阿妄偷偷抱着两岁的小阿生在秦府的后花园玩，一不小心跌入荷花池里。
幸好池子边沿不高，小阿妄还能勉强站着露出个头，小阿生被他高高举起，只湿了下半身。
最后是林姜娘发现两人，一边笑一边将人抱出来。
六岁，小阿妄收到了自己的第一把剑，是一把手臂长的小木剑。
他高高兴兴地捧着小木剑去找小阿生，唰唰唰的展示着自己并不出彩的剑术。最后小木剑不小心碰折了，他又哭兮兮跑回家，缠着余长终给他做了把新的。
七岁，小阿妄将那些从私塾带回来的糖分给小阿生，两人一起吃掉了一颗牙。
八岁，小阿妄终于引气入体成功，余长终亲自铸了一柄剑送给小阿妄。那天小阿妄翻遍了书，给剑取了个名字，叫——闻风。
九岁……十岁……十一岁……
十二岁那年，小阿妄眉眼间冷了些。他不记得了余长终教自己修炼，也没有深思过——究竟是谁教自己修炼的。
同年，余长终也因当初救余妄留下的后遗症而无法执剑。
次年，余妄在小巷捉刚化形的妖兽时撞见从私塾出来回家的秦芜生。
入夜时，余妄和秦芜生在秦府后院的凉亭里并肩坐着，秦芜生问余妄，“阿妄哥哥，你今天是在做什么啊？”
“捉妖。”
“那个小孩是妖吗？为什么要捉他啊？”
“他是妖，刚化形，连着几天偷了一位老爷爷养的小鸡。我将他带回家中做了书童。”
秦芜生眨巴眼睛看余妄，“可他不是偷东西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让他做书童啊？”
“那小妖不懂何为偷，只知道饿了要吃东西，故而犯错。我将他带回去，教他人间一切、教他莫要做恶再放他走。”
秦芜生小声嘟囔了一句，“真麻烦。”
余妄却忽地捧着他的脸，说：“麻烦与否不该是选择解决问题方式的标准，我教他莫要犯错，远好过当场杀了他。”
他捏了一把秦芜生的脸，转而看天上的月亮。“很多人，或是其他，他们本性不坏的，只是有太多太多不懂的东西。如果你告诉他们，偷东西是不对的，他们自己也会吓一跳，觉得‘原来偷东西是不对的啊’。
“他们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没人教。不是每个人都想做坏人的，有的人，他知道自己是坏人，可是他没法反抗，没法改正，迫不得已只能做坏人，然后让好人杀了自己。”
“渡苍生，亦是渡己。”
余妄扭头，就瞧见秦芜生已经在打瞌睡，索性让人靠在自己后背上，将人背回屋内。
他在秦芜生榻边给对方盖好被子，说，“阿生，晚安。”
梦境中，余妄鬼使神差的抬起手，伸向秦芜生的脸，可刚要触碰到，他又顿住，收回手。
后来果真如余妄所讲的那样，小妖才化形不久下山。
小妖惊掉了下巴看着余妄，一双粉瞳里满是惊恐和愧意，他捂着嘴道，“这叫偷东西吗？原来偷东西是错的啊……”
小妖垂着头，有些懊恼，“我不知道这叫偷东西，没人教我……没人告诉我……”他紧紧抓着余妄的手，说，“你可以带我去找那个人族吗？我想…我想和他道歉。”
眼前的画面好似烟雾散去，而后是遍地哀嚎。
街脚的妇人抱着自己的孩子崩溃大哭，私塾外的先生抱着自己被砍下的手臂惨叫出声。
余妄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站在这尸山血海中不知所措。那边余度和任摒秋合力才堪堪抵挡住一个元婴期的魔族，余长终手中执剑，是当初那柄“空对月”。
余妄听见，领头那个化神期的魔族和余长终在撕打着，那人笑着嘶吼出声，“三个魔为了人族抵挡我们，真是笑话！”
余妄呆愣地看着这一切，无论是现在的他，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这是……朝凤城？！
头撕裂般的疼，脑子嗡嗡直响。
我何时来过这里？
两生两世，他的印象里从来只是这次赶去大比在此地停歇过，以往也都是跟着宗门一同去的。
余妄胸口剧烈起伏着，终于，他似是听见什么被撕开。
那层迷雾解开，被封锁的记忆被扫去尘会砸开铁锁
全都想起来了……
当初余家四人外出游玩，途经朝凤城，却不想此处有魔族开阵闯入……
“余哥！”
余妄一怔，和十五岁的自己同时回头，身后是他的书童，那个刚化形便被自己捉回来的小妖。
小妖死死抱住身后偷袭的魔族不撒手，对方似是不耐烦，抬手便要对其动手。
余妄手持闻风，一剑劈下势如破竹。
可来不及了，根本来不及！
小妖的胸口被一爪刺穿，血流如注！
余妄看见自己冲过去，颤抖着手不敢触碰那小妖，眼底终于浮现出害怕，“小木……”
然而没有回音，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具破了洞的尸体。
他记得小木当初捧着自己刚摘的果子给老人家，说：“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叫偷东西……您想怎么打我都可以的！”后来小木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帮老人家喂了一年的小鸡。
记起当初小木眼巴巴求他，说，“余哥，你叫我怎么在人族生活吧。我不想做坏妖的，我就想每天有好吃的、开开信心（开开心心)的活着。”
余妄记起小木刚到余府时笑着和他说，“我是一棵桃花树！名字……？名字是什么？”
他记得小木说：“余哥，我想好了！我要做拯救填（天)下的大英雄！我要和余哥你一样。”
余妄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哭过了，但是那会儿他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疯狂往外涌出。
“小木、小木？小木，你、你先别睡小木你说句话好不好……？小木……”
你不是要做大英雄吗？
我都和阿生说好了，等教了你一切要放你走的……
余妄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注视着这一切。
他再清楚不过，那时的余妄就是个废物。
被他劈倒的魔族不一会儿便重新站起身，那一下并不致命。终于，魔族一步步走向那个废物。
废物不傻，知道逃跑，可没跑几步就被抓回来了。
小阿妄想，或许这么死了也好。他脑子里似乎已经将这一生走马观灯般地回忆了一遍。
他这辈子真幸福啊，有疼爱自己的阿爹阿娘。虽然阿爹总是冷着一张脸，但他知道，阿爹其实很爱很爱小阿妄和小游的；还有阿娘呀，是一个喜欢到处溜达的小姑娘。
小阿妄忽然有些后悔。
阿娘，我还没有告诉你，其实当初我知道，地莓是你故意让给我的。可是我还没有告诉你。
哥哥，其实我很想黏着你的。
“哧——”
余妄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他想，是死了吗？他想，原来死也不痛。
可睁眼，他却看见余度抱着自己，看见任摒秋腹部空荡荡替余度挡下黑气。
“阿娘……”
还未有过多反应，余度倏然集了浑身力量，将余长终连同余妄扔出去，他看见余度满口鲜血大喊，“跑！！！”
为什么会这样……？
该死的不是我吗？！
你为什么要杀他？！！
该死的是我啊！！！！是我！！！！！
或许因为小阿妄本身就是他，余妄站在几米开外仍能感受到余长终怀里少年的怒意。
胸腔里难以发泄的愤怒只剩下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爹！！！！”
他是好人啊……好人不是有好报吗？为什么还要杀他？
为什么……
在余度被魔族一掌穿透胸口的下一秒，余妄看见玉景乘风而来。
他想啊，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可他怨不得任何人。
他只晓得，那天他的爹娘死了，小木也死了，他看着苍生受苦却无能为力。
余妄想，原来当初阿爹说“你护不了他一辈子，我们也护不了”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阿爹……我不修炼了……你能护我一辈子吗？
如果可以……小妄也不想修炼了……
你们回来好不好……？
阿爹阿娘……我好怕……
余长终抱紧怀里的人儿，低声喃喃：“没事的……小阿妄睡一觉，阿爹阿娘和小木就回来了……就都回来了……
“没事的，哥哥在……”
本章中的梧桐树是指锦葵科梧桐属植物。是的没错，网上查到的[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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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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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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