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妄的模样太认真，以至于给逍谷一种自己不答应对方就会弑神的错觉，“你似乎没打算给我选择的机会。”
“你一定会帮我。”余妄肯定道。
逍谷倚靠在结界上，好整以暇看着脚边的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他的去留于我而言似乎没有很重要。”
“凭消失的不止有阿生。一百二十条人命，你不可能不管。”
“这是他们的命数……”
“不是。”余妄截断逍谷的话，染红的眼睛直视对方，“这不是他们的命数，不该如此。”
所有人，他们都不该在这场比试中死去，他们该是成为后来的天骄翘楚。樊竹在内，都不该死。
逍谷俯下身与他平视，戏谑笑道：“你演的这出戏还真是漏洞百出。”逍谷抽回手，手帕擦去余妄眼角的泪才站起身，低笑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得先解决眼下之事。”
隔音结界撤下，外界的声音鱼贯而入。
余妄仰头，视线始终落在逍谷身上。
逍谷为什么要求自己解决这件事？究竟是因为这件事因自己而起，还是因为逍谷想看见、想知道什么？
心口好似被狠狠剜了一刀，后颈上压着一块巨石。
该怎么面对？他是那个罪魁祸首，却要他人替自己挨骂。
场下有弟子动手了。
余妄眼疾手快掷出闻风剑，正好挡下朝长老扔过去的石头。
“当——”
一时间无数道视线看来，迷惘、质问。
闻风剑回到余妄身边，余妄看了一眼差点被伤到的长老，确定长老没有受伤才转头看向扔石头的那个弟子。
危难降临后幸存的受害者要的通常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出气孔。往往怒火真正落在凶手身上就已是黄昏时。
而此刻，最该做这个出气筒的就是余妄这个真正的凶手。
承认自己的罪孽吗？不，没人会信。
一百二十名弟子消失，秦芜生也在其中，他人眼里，余妄也是受害者。
这个一时的出气筒不能是眼下最明显的受害者，否则更会引起众怒。
若是坦明他和秦芜生计划激怒樊竹一时，却也只是向众人说明方才攻击秦芜生的恶灵是他们自己惹出来的，与弟子消失没有明显的牵扯，一时便不会有人深究，更不可能信服。
若是没有办法直接证明余妄的罪孽，所有都只会认为是余妄在替长老顶罪。
余妄自认懦弱，在众长老遭围困时一声不坑，他想逃，但秦芜生的安危绊住他的脚，一百二十条罪孽拴住他。
他逃不了。
他的私心胜过一切，可这份私心绊住他的步伐在外人看来就是他的大义。
多可笑。一个毫无同理心的恶人被奉做深明大义的神明。
余妄视线扫过众人，闻风剑立于身侧不断向众弟子施压。
往日见惯了余妄一双凤眼满是笑看秦芜生的众人被他此刻的眼神吓住。
太冷了，没有伤怀，没有痛苦。愧疚？更没有。
那双眼眼底的柔情温和近人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着无尽深渊和看不透的淡漠。
余妄启唇，声线平稳无波无澜的一句：“一群蠢货。”他如今的修为低，能勉强向弟子施压却动不了其他人，也没那个打算。
眸光扫过众人，本该脱口而出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又咽回去，余妄视线与远处的人相撞，尽是坦然。“少宗主，麻烦你将毕月城内诸位暂时安置在凌云宗。”
无人应声，余妄始终站在台阶上，冷风细雨直往脖颈一块灌。
凌云宗尉迟清，上届仙门大比魁首，能完胜如今剑道十列天才之首的鹤春生，得阵道第一人玉德肯定，一百六十岁的元婴大圆满，是当之无愧的天才。凌云宗宗主之子，阎听晚的未婚夫，那日朝凤城中的男子。
余妄肯定，尉迟清会答应。
“诸位。”尉迟清出声，在场没人听不出他的声音，纷纷回头。妖孽一样的脸上展露笑颜，温润得体。尉迟清侧身，“请。”
余妄开口兴许还需要一些实际威胁，尉迟清不需要，他光是站在那，想你跪着爬到他脚边学狗叫，只消一句话，就是你再不情愿也得过去。
尉迟清背后是整个凌云宗，修真界表面安宁是相互制约筑成的，而凌云宗，从来是那个领头羊。
领头羊特别在，即便它不做这个领头羊你也没资格挑衅它。即便是堕九州入冥渊，它照样是那个一句话便能让你跪着爬过去的存在。
修真界相互制约是因凌云宗而起，规矩是凌云宗敲板定下的。
换言之，他们随时可以勾走修真界的遮羞布，取消一切规则让一切硝烟再起。
围剿？也不是没人试过。当初仙门百家能围剿秦芜生，万年前灭不了一个凌云宗。
尉迟清是凌云宗少宗主，凌云宗上下便没人会忤逆他的一切抉择。
尉迟清始终表现得温和有礼，前辈在上他永远可以是最有礼貌的那个晚辈，可也没人会否认他可以一敌百的能耐。
不是同级修士以一敌百，而是化神境内，尉迟清可以一敌百。
凌云宗是可以随时离开仙门百家的领头羊，尉迟清则是那个可以随时自立门户的上位者。
“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一定会听你的。”逍谷站在余妄身后，几步外是众人跟着凌云宗执事离开的背影，“据我所知，你们并没有什么交集，至多……朝凤城一面，但仅凭一面之缘，他不可能帮你。这位天之骄子，可不会这么容易任人趋势。”
尉迟清站得很远，遥遥冲余妄颔首后离开。
余妄尚未回头，跟在队伍最末尾轻声反问：“你当真不知？”
雨势渐小，逍谷笑出声，余妄的身影逐渐远离，长老走到逍谷身边，无声做了个请的手势。
身后目光有如实质，逍谷侧头，眼眸向后瞥去。那里……藏着只老鼠。
＊＊＊
凌云宗地牢。
余妄在长老带领下踏入地牢，阴暗潮湿的环境不适合凡人久待，于修士而言却无伤大雅。
视线扫过一圈，大比的六十位司正长老都被关押在此处。
虽然众怒被凌云宗暂时压下，但弟子消失是事实，司正长老有嫌疑，凌云宗作为主办宗门更有嫌疑，凌云宗必须表态。
一切都在预料中。
“哒哒”的脚步声在地牢里回荡，几乎同一时间六十位长老将视线落在余妄身上。
公子又是如玉的亲人，余妄抬臂，手掌交叠一礼，“大比弟子消失一时，是弟子害了诸位长老。”
如何也是修炼了近千年的长老，早在被关入地牢的第一时间便回忆了大比时的异常，其中最值得注意的自然是秦芜生那个擂台，加之余妄来这一趟，大伙便已了然。
但弟子为何会消失，又是如何消失的，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时间地牢里是剩下湿潮蓄起的几滴水珠滴落的声音。
余妄此行不只是表达歉意，更是试探。
大比上弟子问长老是否知道那些弟子去了哪里，长老说的是不知。余妄拿不准长老究竟是真的不知还是假的不知，现下一番试探，便也拿定了主意。
大比擂台是个甲子阵一事，至少眼前诸位赫赫有名的长老半点不知。
如此，余妄也不可能贸然挑明此事。
“消失的参赛弟子妄粼会尽力带回，此事全乃弟子一人之过，其中诸多不便透露，还望诸位长老见谅，只是要委屈长老们在这些时间且先担着骂名受苦，待此事了解时，弟子定竭力补偿。”
余妄说补偿定然不是随意画大饼，余家虽不是百年基业，但因生意做的特殊，在几大陆也称得上领头，家财万贯仙草无数，法宝仙器更是不说。
余家虽遭横祸，家产却没丢多少。余妄说这话自是让人信服的。
“我不要补偿。”牢中一位长老出声，是秦芜生那场比试的司正长老，“我只求你一件事……”
视线交汇，长老又顿住，一句话哽在喉间，手从牢门伸出将一个竹节人递给余妄，“倘若碰见一个叫崔扶山，与你一般高，红发带绑高马尾的小子，将此物给他。”
直到离开，余妄脑子还是混沌的，耳边像是在不断重复着方才长老的话——
“告诉他，竹节人我给他做了，不上天骄榜我也给他做。”
外面的雨还没停，逍谷撑着伞在外面等着，见余妄出来几步上前。油纸伞落下遮盖住两人的影子，逍谷看出余妄状态不对，出声问：“怎么了？”
余妄摇了摇头，动作逐渐迟缓，一只手探进雨里，不答反问：“我究竟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逍谷耸肩不答，随手折断一根枝丫搭在余妄手腕上稍稍用力将那只手摁回伞下，他扔去一方锦帕，问余妄：“你知道命簿吗？”
“嗯。”余妄擦着手上的雨水答：“命薄，非神而成，撰永生永世，命中大劫大喜，是谓命薄。”
逍谷点头，又问：“那你可知晓，所谓能预知非神的命薄上总会有那么几页是空白的，你又可知晓，命薄为何不是在人最初时就是写满的。”
余妄脚步一顿，逍谷也停下，也不催他，静静等着下文。
“不知。”余妄转头看着逍谷问：“为何？”
“因为人亦可为神，不是神诞生没有命薄，而是人成神时前世的命薄焚毁，脱世俗，超三界。命薄散，神路现。命薄不写满，是因为命薄也拿不准自己的主人往后能否成神，而非神时又空缺的几页，是仙家路过。仙家不受命薄束缚，行差踏错，每一步都会影响他人，将他们带去一个未知的发展结局。
“凡人遇神，那一段时光他们就没有固定命数，神做出怎样的抉择他们就会有对应的怎样的结局……但这不是他们的祸，而是幸，一个……可以短暂摆脱命薄控制的幸。”
逍谷抬手，示意余妄继续往前走，两人并肩往前，远处并不奢华的房屋是凌云宗。
行至凌云宗安排给余妄的住处外，逍谷将那节枝丫插进地里，手指搓捻间，一点点细碎的白色星光洒落在枝丫上方，霎时枝繁叶茂，成了一棵矮小但不稀叶的树。
“凡人本身与神无异，一个人一个神是有评定自己对错的资格，但，有时候真正的答案不在本身。神以为自己的选择错了差了，恕我直言，那不该是只由他来评定的，能判决此事对错与否的除了他自己，还有受到影响的所谓无辜人。”
逍谷直起身，接过余妄手中的伞，“你们不是总说，不要只看只听自己的想法？与其不断折磨自己，不如找到真相，不如去寻他人的答案。
“如果到那时你发现确实是自己的错，便在那时惩罚自己，而不该是在迷雾重重时率先定论自己的错。”
逍谷将余妄送进屋，一人屋下，一人又于伞下，逍谷视线不移，道：“至少现在在我看来，你没有错。受害者不该因为受害导致他人被害而冠上恶人的名头。这是我很不喜这世间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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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是非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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