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陆沧云简单说过，“那应该是个当年的修士留下的，估计是执念太重魂魄也没能成功脱离，留在此地将自己困在幻境里了。”
“在上头时玄天霁提了一嘴，说‘那十万人’，这是不是证明我们的猜想是对的，他们真的要以十万生魂为祭召唤什么东西？”句芒说，陆沧云明白他意思，接道：“没错。这种幻境可以容纳活人，那十万人很有可能就在里面。”
“那我们岂不是破不得？”殷长策道，“若是幻境破了，莫说那两人会不会趁机直接启动阵法，单单是那十万人如何安置就是个问题。”
“取生魂是个过程，需要引魂阵。那十万人的安置问题他们必定也会想到，甚至应该就是他们故意将那些人暂时存放在幻境里。所以我猜测引魂阵应该设在了幻境之内某个地方，以便于他们动作。沈思乐魂魄和修为早就与幻境融为一体，只还残存着意识。他心结解开意识消散，幻境仍会保留一阵不破。到时候我开阵法先把人送出去……”
句芒插嘴道：“送出去，然后呢？那可是十万人，从新都城最大的大殿里呼啦啦涌出来十万人，你还想不想让那皇帝继续干了？”
陆沧云揉着眉心：“我倒是想，可是那些人恐怕撑不了多久，又不能让他们发动阵法……”
“……算了。”句芒吐出口浊气，“我可构筑一道秘境，把那些人先暂时放在里面吧。”
陆沧云果断拒绝：“那是死了的大能才能造就的东西，你想死？”
“我还会复活的。”句芒竟是笑了笑，“只要春天还会回来，总有一天我还能出现。若是每年春祭时拜我的人更多些，夏天秋天冬天再短些，我回来得就更快些。”
“放屁。”陆沧云冷下脸，“这里可没有灵山秀水给你滋养，你打哪回来？”
“汤谷，扶桑树下。”句芒伸了个懒腰，“我已是半神，想要恢复原来模样便只能弃了这身体这灵魂。我是上古承天地而生的神，与你们现在信奉的新神不一样，天地不灭我就不灭，只不过换个样子回来而已。到时候忘却前尘，也不用执着于什么乱七八糟的因果，老老实实在汤谷看太阳挺好的。”
“不好。”陆沧云猛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一点儿也不好。句芒，你告诉你自己，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留在人间？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因果吗？可就算是大季师叔灭世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人族生生世世繁衍下来，多少天灾都不曾将其覆灭，几百年了，现在的事和你当年作为究竟还有多少联系？句芒，你说的因果和天道都是什么，你真的放下为神的傲慢了么？”
“……我放不下。”句芒拂开他的手，倚着井道。“我生来就是这样，因为我本身就脱不开天地，如今又有了人间。人间多好……陆沧云，你不要我这么做，可还有什么办法呢？世上本无双全之策，你无法一下子保住所有的人。”
陆沧云死死盯着他不说话，句芒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短促地发出一声笑音，“你当我很伟大么？我就是……也想回汤谷了。等我在汤谷重生之后，再从扶桑树上看人间，要还是愿意再来的话，或许那时便是真的因果了吧。”
他神情随意，陆沧云仍是不语。两人无声僵持着，殷长策思索一阵，开口道：“但是……即便有你的秘境，那十万人到底还是要出去的。事到如今，皇帝不可能没有参与其中，那十万人早就被他放弃了。师父，为君者不仁，为何还要顾忌他？便是把那些人直接放出去又如何？我们只负责阻止阵法、阻止更大的妖魔出来为祸，王朝动乱与否，我们本来就无法插手。”
“可是……”陆沧云紧绷的神情突然茫然起来，“我不想再看见血流成河……”
触及他视线，殷长策心脏刺痛，暗恨自己怎么忘了最重要的一茬。他飞快搜寻补救之法，陆沧云却已经收起了茫然，重新坚定起来：“皇帝怎么样先不管，句芒你也不准给我死。既然怎么走都是条死路，干脆就再开一条路——我们将现在的情况告诉沈思乐，请他帮忙。”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句芒犹豫道：“这也行？他……不会发疯吧？”
“他能执念护住百姓几百年，再疯能疯到哪里去？”陆沧云看向井口，“而且此事，我觉得他有资格知晓一切。”
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陆沧云心中笃定，招手示意到井底去。句芒最后一个蹲在井沿上，突然捂住脸哀嚎一声，差点把陆沧云吓得栽下去，多亏殷长策及时抓了他一把。他怒冲冲扭头吼道：“你干嘛！”
这回句芒没有吼回去，蔫头巴脑道：“刚才我说的话，你们忘了吧，忘了吧……啊——我不活了！”
殷长策还没反应过来，他对句芒怎么抽风没兴趣。倒是挺有兴味地见陆沧云反应一阵，突然也捂住了脸，露在外面的耳朵尖发红，殷长策知道他是羞的。
“我刚才说的话，你们也忘了吧，忘了吧。”陆沧云闷闷道。
想起来刚才那段慷慨陈词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黏黏糊糊的，酸死了。
句芒：“扯平了，都忘了。”
陆沧云：“忘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不知道，反正我没说话。”
“我也没说。”
三人依次落入井底，陆沧云直接触动了禁制，对沈思乐道：“沈兄，我们来了。”
禁制颤动几息，发出几道光将他们吞没。
陆沧云睁开眼，见自己置身于一座城池之中。这城中没有太阳，光线昏暗，仿佛是座鬼城。三人正站在离城门不远的大道上，陆沧云看了一圈，摇头道：“不怎么细致。”
“让道友见笑了。”背后传来人声，回头见一白衣道人，眉目自有凛然之气，面色如声音冷冽，头发简单用发带在头顶挽了个髻，身后背着一把长剑。沈思乐朝三人拱手施礼，道：“这里是我按照长平的模样粗略建造的幻境，因得怕时间久了引起百姓们恐慌。只是到底能力有限，我平时也不是多么在意细节的人，只能建成这个样子了。”
陆沧云回礼笑道：“哪里哪里，沈兄勇气与大义才是令人敬佩不已。在下陆沧云，这位是我表弟殷长策，这位是之前结识的朋友勾……苟青山。”
句芒额角青筋欢快地跳起来，姿态僵硬无比，笑容格外虚假。陆沧云指指他：“平时爱与他玩笑，他一听我喊他名字就以为我在骂他。”
“陆道友看来是个性情中人。”沈思乐微微扬了扬嘴角，走来替他们引路。“这结界撑不了多久了，一旦破碎城里无数百姓将被活埋。我已在着力修补裂隙，只是这边尚未补完，那边又生出新的。三位道友今日肯来便是帮了大忙，若是要走，我随时可以送你们出去。”
句芒问：“那为何不通过缩地阵法将百姓送出去？”
“因为发现时那庞然大物已然要压上长平，我只来得及张开结界。城里人太多，我没有余力去布足够大的阵法了。之前有百姓惊慌失措想要外出，结果被外面的死气侵袭身亡，我只好又加了一道禁制，如此更是分身乏术。”
陆沧云他们对前者心知肚明，真正想知道的还是关于禁制的事。本以为禁制是季朝桐设来阻挡劳工从幻境中逃出的，原来还有沈思乐这一层。几人来到城中，沈思乐指了几处：“那几处裂隙最大，倘若几位愿意的话，还请帮我补上一补。”
“沈兄客气，我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陆沧云朝另外两人使了个眼色，四人各往四个方向奔去。
这街道上也没有人，陆沧云透过窗户往屋子里看，发现活人原来都在屋里头睡着，以此来保持生机。他往东南方向去，为防被沈思乐发现不能用神识传话，只得自行搜索引魂阵。阵法模样陆沧云提前对他们说过，这阵阴险狠毒，反而无法很好地隐藏起来。
他来到沈思乐所说之地，果然见到几条还在缓缓扩大的裂隙。陆沧云探身看过去，裂隙中还有土渣往这幻境里倾漏，地上已经积攒了一堆。
这幻境完美复刻了当时情景，陆沧云心下轻叹，伸手以灵力修补，暂且将缝隙堵上了。
转身继续去寻引魂阵，路过一条小巷子时突然从脚下窜出一个黑影。陆沧云当即刹住车落下去，那黑影飞到天上撞他不得，此刻又俯冲下来冲他面门而来。陆沧云挑挑眉，撤步侧身，剑指朝那影团一点，灵力顿时将那东西套了进去。他甚至还恶劣地变出条绳子，在那灵力口袋上缠了两道。
黑影：“……”
“哪里来的小鬼？”陆沧云拎着袋子走到巷子深处，往旁边看了看，坐在一口破水缸上。
“放我出去！”黑影开口，竟是个女声。陆沧云一听了不得，他向来对女孩子温柔，便散了灵力放出那小鬼。黑团落地勉强凑出个人形来，黑雾缭绕的，只看得清是个穿粗布衣裙、扎着条粗麻花辫的二八少女。
“如今的修士竟是如此粗鲁！”少女叉着腰气势汹汹指着他鼻子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臭道士，要做什么？”
陆沧云摸摸鼻尖，也不恼，悠闲反问道：“我还没有问你，这么大一座城只有你一个鬼魂，你是哪里来的？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自然是沈道长的幻境”。”女孩哼了一声，逼近他作势要掐他脖子。离近了陆沧云才看清这孩子黑雾下的脸，模样清秀得很，只一只右眼上蒙着层白翳，年纪轻轻竟是个半瞎。
陆沧云愈发怜惜起来，由着她掐，反正也没什么力气。他举起双手，鸿蒙别在腰间，示意自己无害。“我没有恶意，我是来帮沈兄修补结界裂痕的。”
“修补裂痕？”女孩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下意识收回手捂住了右眼。随即意识到自己行为后快速放下手，后退几分高声道：“我不信！这么久了都无人来帮忙，怎么突然就冒出人来？我看你这人轻浮浪荡得很，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陆沧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小姑娘，不可以貌取人，也不能胡言乱语。我这么俊俏，你说我不是好人？”
女孩仰头道：“怎么？说得‘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说不得‘越是俊朗的男人越会骗人’？”
“当你是在夸我咯。”陆沧云跳下缸，“夸我就罢了，你这小姑娘怎么还诬赖自己会骗人呢？”
女孩反应了一阵，又蹭蹭蹭后退数步离他远点，全然不似刚才凶狠地要袭击他的模样，连身上的雾都显出几分焦躁不安，好像还带点羞涩。陆沧云不再逗她，一针见血道：“你这是知道所有人都已经死了么？”
“……你！”女孩声音猛地沉下来，藏在背后的手掏出别在腰后的匕首，时刻准备杀了面前这人。陆沧云不给她说话机会，时间拖不得。他快速道：“姑娘确实聪明，话里话外也从没提及过时间。但你既然知道我是外来的——在这幻境中人全部覆灭几百年后来的，便不必再费心思试探了。我确实不是为了修补幻境而来，我是为打破幻境而来的。”
“你果然有贼心！”女孩拔出匕首朝他刺去，陆沧云轻松避过，抬指在她腕上点了一下，匕首随即脱手，被他脚尖一踢落在了手里。陆沧云瞧着那把普通不已的匕首，手指收拢匕首便化为黑气散了。女孩被他缴了武器，变掌为爪就要朝他抓来。陆沧云不碰她，鸿蒙绕过她的手臂点在她额心，将她定在了原地。
女孩强作镇定，只是拔高的声音藏不住恐惧：“你要干什么！”
“这里面只有你和沈思乐两个没有消散的灵魂。”陆沧云伸手拂去了她周身的黑雾，露出女孩本来的样子。“想必你早已知晓了事实，又见幻境里突然多出数量庞大的活人来，定然心中惊疑，见了我自然是万分警惕。在下唐突了，给姑娘道个歉。我是上清派大弟子陆沧云，为长平而来。姑娘暂且听我一言，我将一切说与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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