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策侧身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学着之前陆沧云的动作，挑了挑他的睫毛。
见对方没动静，他手指自眉弓滑向鼻梁，又捏了捏他的鼻尖。陆沧云仍是睡着，完全不像浑身警惕的样子。但殷长策知道师父的反应有多快，往往是危险还没有近身就已经被他远远拦住。
有次类似情况，是在他们离开淮安不久后。那时他们沿河走到了一座小镇，镇子依水而建，家家户户出门就是水路，隔三差五就闹一回水祟。殷长策还未至炼气期，剑法也只学了两式，神见愁尚未认主。陆沧云故意挑了间客栈临水的房间让他住，说是要练练他的胆子。
水鬼晚上出来作乱，会扒着墙学婴儿或女人哭叫引人开窗查看，待人一冒头便猛蹿上去叼住其脖颈将人拖下水吸食魂气。殷长策虽然打不过，但防备心是足足的，任那鬼哭得多么可怜都不理会，蜷缩在被窝里等天亮。他不出手，陆沧云也一直没有走的打算，直到他终于被那动静扰得睡不着觉，半夜抱着枕头钻去了陆沧云房间。
他将枕头放在外侧，悄悄爬上床，扯了被子一角盖住身子，一套动作下来陆沧云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殷长策嗅到他身上清淡酒气就知道这人又喝了酒正睡得沉，撇撇嘴背对他躺好，闭眼就要入眠。
窗户咔哒响了一声，殷长策猝然睁眼，后背紧绷。那响声好像就是一阵风吹在没关紧的窗上发出来的，好一阵都没再有。他吁了口气，刚刚放松下来，又听见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碎石屑滚落的哒哒声，还有黏腻的东西轻拍在石砖墙上的啪嗒声。
是水鬼，它——或者它们，顺着墙爬上来了。
或许是因为屋里的小孩闻起来格外的好吃，那些水鬼哭了几天没将人骗出来，终于忍不住铤而走险想到屋子里抓人。殷长策还摸不清自家师父的实力，生怕这老妖怪喝多了被鬼害死在梦里，战战兢兢地要把他推醒。然而他手还没有碰到陆沧云的肩，对方交叉放在腹上的手蓦然动了。那把宝贝折扇动都没动，他甚至连那会发光的灵力都没有使出来，只有空气一阵轻微波动，外头扑通三下，再没了水鬼的声响。
“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正当殷长策放下心来疲惫不堪地要睡，后领子一紧，陆沧云直接把他提溜起来拎下床。“去去去，回你自己屋去，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水鬼？”
殷长策委屈不已，但还惦记着一件事，扒拉着陆沧云的被子道：“师父，为什么我来时你没动静，水鬼一来你就知道了？”
“这还用问？”陆沧云背对着床，面孔隐在暗处，语气还带点醉意。“我防着我徒弟干嘛？不过你要是上我床晚上睡觉闹腾我就是另一回事了……赶紧的，出去出去，别打扰为师睡觉。”
我睡觉才不闹腾。殷长策心道。你才闹腾，现在看着乖巧板正，每次早上喊你起床的时候绝对是歪的。
他到底还是抱着枕头出去了，以后也没再爬过陆沧云的床。但那句话殷长策却是一直记得，陆沧云从不会防备他，就像是现在，他拨弄他的睫毛，捏他的鼻子和脸，对方都毫无反应。
“师父。”殷长策凑近些许，像是在疑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对我不设防？我不会害你吗？”
无人答他，殷长策又道：“我确实不会害你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想起来一些奇怪的记忆，我对你做了些本不该做的事，你知道么？”
陆沧云买的那三本春宫图还在储物戒里放着，殷长策一直没找到机会给扔了，现在却拿出来点了簇灵火，借火光翻开其中一本。
那图画得精妙，人物栩栩如生，神态惟妙惟肖，动作大胆奔放，一招一式讲解的格外细致。殷长策撑着下巴趴在床上看完了一册，内心毫无波动。他将本子塞回陆沧云手指上的储物戒里，再度侧躺下来瞧着陆沧云的侧脸，缓缓闭上了眼。
他又做了梦，这次的梦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殷长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里，顶着一具陌生又熟悉的身体走过一座桥。身旁云雾缭绕，远处流水潺潺，头上有仙鹤飞过。他走进一间宫殿，其中没有其他人，陆沧云正在窗前逗鸟玩儿。
“师父。”他走过去，站在那人身后随意撩起一缕长发，分成三股编起辫子来。“太极宫举办宴会，你怎么不去？”
“你不也没去？”陆沧云——或者说鸿蒙伸手驱赶走了那鸟，向前抻着懒腰打了个哈欠，竹纹紫袍袖水一样从胳膊上滑下去。“仗还没完全打完，那魔龙还盘在昆仑山顶呢。现在就庆祝，也不怕被人家捅了窝。”
“可是我听说桃园仙子拿了陈酿来，那香味儿连道尊都喜欢呢。”殷长策从怀里掏出根绳子来将辫尾绑好，随即立马放开手。鸿蒙一下子直起身回头看他，辫子甩出一道弧线，急道：“你不早说！”
他翻窗就要走，殷长策一把将他拉回来。鸿蒙后退两步靠进他怀里，殷长策顺势用手臂箍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上，撒娇道：“师父要丢下我去喝酒么？”
“你跟我一同去不就行了？”鸿蒙惦记着陈酿，语气隐隐兴奋，“我要是喝多了，我们玄冥还能把师父搬回来，多好。”
——玄冥。殷长策眯了眯眼，顺着身体原本的动作搂紧了那截细瘦的腰晃了晃，“我不要，师父喝多了太难缠。”
“不行，放开我，再不去就让他们喝完了。”鸿蒙拍拍他的手臂原地跳了两下，“快点快点——”
“师父陪我一会儿不好么？”殷长策直直看着他的眼，见他有些不情愿索性使出杀招：“我不舒服……”
“还是头疼么？”鸿蒙不吵着要去了，转身双手拇指按在他太阳穴上，其余手指微微用力使他低下头来，闭上眼额头抵住他的，将神识探入他脑海中。殷长策一直睁眼看着他，数着他的睫毛。他不知道鸿蒙看见了什么，只见几息之后对方放开了手，面露忧色：“还是魔气没有清除，虽然因祸得福让你有了化龙的趋势，但到底你年岁未到，身体还不能承受。你等着，我去找罗钧，让他暂时解了禁制叫我去你识海中将魔气清干净。”
“我不想让你见他。”听见“罗钧”二字，殷长策头脑剧烈疼痛起来。那是刻在神魂里的疼痛，他甚至感觉那样灭顶的痛会让他死在这场梦里。这具身体显然也不喜欢听，只是反应并没有那么大，伸手拦下鸿蒙，拉着他往内室走去：“师父只要陪我一会儿就好了。”
“这哪是陪一会儿就好的？”鸿蒙立眉瞪眼，戳着他的肩膀，“听为师话，乖乖等着。”
“……好吧。”他还是放开了手，目光紧紧缠住面前的人，声音平淡，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那师父早些回来。”
那人不走正门，偏爱翻窗，惊飞了窗外梨花树上的鸟，踩落了一地的花瓣。那身影顷刻间便远到看不见了，殷长策却没收回视线，他似乎早就知道了结果。不出所料鸿蒙很快就气冲冲地回来，说罗钧不肯放开禁制，他不能带着罗钧的意识去到殷长策的识海。罗钧还将他警告了一番，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情绪，不要做些妄想。
“我哪里来的妄想？！”鸿蒙在殿内转来转去，焦躁不已。“我又不通那七情六欲，只是想关照我徒弟罢了，哪里来的妄想？”
“道尊应是自有他的道理。”殷长策缓声安抚他，承自母亲的绮丽面容上神情真挚，所说的话却句句将罗钧与鸿蒙推到对立面上，“师父与道尊意识相通，道尊懂得多些，应是感觉到了些什么，提醒也是为了师父好。”
“那我自己怎么感觉不到？”鸿蒙还是生气，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在殷长策床上。“我今天不回去了。”
“师父喜欢留在这里，我自是高兴的。”殷长策听着自己的低语，仿佛也要魔怔了。“那些东西既然感觉不到便不要再去烦恼了，往后时间还长着，师父总会懂的。”
然而入夜后鸿蒙还是被罗钧一道剑令给唤走了，直接化为流光消散于原地。殷长策还抬着手维持着给他拆小辫子的动作，手中发丝一下消失不见，他缓缓收拢手指，握拳抵住了心脏。
“他要控制你，我偏不如他愿。”殷长策歪头揪着心口衣服笑道，“七情六欲……你现在有了几样呢？父君说剑灵无心，我便让你生出一颗心来，这心只属于我。以后你就不要对别人好了，你的心是我的，灵体也会是我的。罗钧哪配得上道尊的称号，不过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罢了……他留不住你，他不配，师父，你再等等……”
他仰躺在床上，捂住眼闷声发笑。那缕魔气在识海中盘旋一阵，似乎是想要借机扩散开侵蚀识海。殷长策不屑地等它动作，识海之中金光大盛，化为一张网将其牢牢困在其中。
“若不是看你还有用。”殷长策驱使那网化为无形，“岂会留你在我脑袋里撒野。”
魔气不甘地闪了闪，盘起来不动了。
次日再见到鸿蒙时殷长策陡然生出一股子怒气，虽然鸿蒙自己没有察觉，但殷长策知道他对自己疏远了，那些由他一力培养而生的情和欲几乎消失殆尽。殷长策一言不发随鸿蒙一道去了万神殿，众神正在商讨与魔族的最后一战。他环视一圈，折冲君与应龙族女不在，有个蓝衣背影位居上首，腰间悬着一把剑。
鸿蒙正倚着柱子，有个神官朗声道：“诸位，现在需要将各位的神器收录于神兵谱中，器灵也会一一记录在册。劳烦各位有神器的神和仙稍后来一下藏兵阁，我们会检查一下器灵的禁制，以免在大战中横生枝节。”
这是一百年前立下的规矩，因为当时有器灵摆脱了主人禁制，在与魔族交手时受到了侵蚀反害其主，酿成了不小的灾祸。殷长策闻言望向鸿蒙，对方面色不虞，在窃窃交谈声中皱眉回归到那蓝衣背影——罗钧腰间长剑中去了。
“鸿蒙自主意识这么强，真的不会出问题么？”有位白衣女神官小声道，她身旁一位粉衣女神官不以为意，瞄一眼罗钧，语气满是倾慕：“那有什么？罗钧道尊对他可是绝对压制，别看他现在还能收应龙族女的儿子当徒弟，还是不因为道尊不爱管他？等那殷玄冥化龙坐稳了小龙君的位子，看他还配不配当人家师父！”
“好歹也是把神剑，听说万年前与天地同生，拔剑即有灵。他又是大战中不可或缺的战力，当师父也是绰绰有余的。”
“尊卑次序摆在那里，活得再久也还是个灵，没有心就没有实体的东西，连‘尊’都不配称，可把他厉害坏了。”
“唉算了算了，小龙君也来了……他向来黏他那剑灵师父，即便喊不了‘师尊’，一口一个‘师父’仍是亲切得很。而且他很可能是这次大战的将领，可别让他听见了。”
两人瞧瞧四周，没见着殷长策，拍拍胸口走了。殷长策从另一根柱子后走出来，神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他径直走到罗钧身边，施礼道：“道尊。”
罗钧闻声转过身来，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殷长策心神大震，藏于躯体中的灵魂感受到梦境激荡不已，他似乎是要醒了。殷长策竭力凝神想要多留一会儿，然而眼前开始发虚，所听声音也如沉水般闷闷不清。只记得罗钧面容儒雅气质随和，微微带笑，应了声：“小龙君，来找鸿蒙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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