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陆沧云浑身疼痛消散大半，瘀滞的经脉也几近疏通，只是又是胸口沉沉，他低头一看，果然是殷长策的胳膊，大喇喇横在他胸前。
“又是你……”陆沧云将他胳膊搬开，揉着胸口顺了顺气，“我就说你这孩子睡觉绝对不老实……阿策？”
殷长策毫无反应，陆沧云直觉不对，忙上前查看他情况。这一看不得了，殷长策的元婴竟是又裂开几分，连孕育元婴的金丹都隐隐有开裂之意。陆沧云心凉了半截，试着输入灵力帮他修补，殷长策却是毫无意识，完全不能将他的灵力化为己用。
“阿策，醒醒。”陆沧云只好尝试唤醒他，一边喊一边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脸。好在过了一阵总算是慢慢睁开眼来，陆沧云面露喜色，忙道：“阿策，赶紧调息，为师给你疗伤。”
“不用了师父。”殷长策摇摇头，倒是没有太多虚弱之态，自己坐起来说道：“师父，我知道那个蓝衣人是谁了。”
陆沧云一顿：“你又做梦了？”
“嗯，梦到了以前的事。”殷长策没有说出自己和陆沧云曾经的关系，他认为还不是时候。先不说陆沧云没有任何之前的记忆，他自己尚且是混乱的，一时极其想要知道所有往事然后将陆沧云捆在身边，一时又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浓烈情感。更何况句芒曾说过他二人身世，以陆沧云的头脑必是早已有所想法，只是不提罢了。
“他是罗钧道尊。先前我只隐约有个印象，记得他的声音，这次总算见到了正脸。”
这话是没假。至于上次梦中鸿蒙所说挖心断指一事，殷长策只凭直觉认为那是罗钧所为。昨日的梦与在龙骨之下的不同，不只是感觉和清晰与否，殷长策更偏向于昨日那个才是真正发生过的，而龙骨之下那次很可能与三年昏迷时的相同，真假掺半，大部分是他的幻想。
“……你说他是罗钧？”陆沧云敲着扇子，“他要是罗钧，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自己没注意到现在提起罗钧时已自觉省略了敬称，那语气让殷长策想起了鸿蒙。一想起鸿蒙，手心仿佛就有了触感，那如同锦缎般的头发，还有一臂可以环过的腰。
“啪！”陆沧云正碎碎念着，听见清脆的一声吓得一激灵，循声看去见殷长策又捂住了鼻子。他这下可是好奇心上头压都压不住，递过去帕子笑道：“是近日天干物燥么，阿策怎么老是流鼻血？”
随即他便被对方幽怨地瞪了一眼，一头雾水。
流鼻血不是大事，问题在于连续两次，而且还是在殷长策元婴出问题的情况下。陆沧云不敢怠慢，心下对玄天霁所说更是信了几分，待他鼻血止住便道：“我们启程去见段知州吧，小冥主所言非虚，还需尽早赶到昆仑才是。”
“那冥主嘴也太大了，什么都说。”殷长策道，“有个这样的主子，难怪下人操心。”
“你怎么又跟那孩子杠上了。”陆沧云昨天就觉得不对劲，现下突然想通，怕是阿策这个小心眼儿醋坛子打翻了。他缓了语气，笑道：“为师跟他说得也都是和阿策相关的事，阿策倒是吃起醋来了。反正现在人不在，为师便只同你一人说话，行了吧？”
殷长策没接话，目不转睛看着他，心中似是有些懂了自己前世为何对鸿蒙那般痴缠。
这人容貌未变，性情未变，说话方式、姿态习惯都未变。陆沧云就是鸿蒙，是那本没有心的、不通七情六欲却多情如斯温柔至此叫人魂牵梦绕的剑灵。
即便是无心插柳，也能惹出一方春色。
“阿策？”陆沧云见殷长策呆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不料殷长策猛得扑过来抱住他，耳朵紧紧贴住他左胸，像是在听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幅度都因此大了起来，连他自己都能听见那咚咚的鼓动声。
“干什么这是……”他推了推那颗脑袋，莫名有些羞涩，“突然就扑上来，还不是看为师这身板尚且能接住你。”
“师父怎样都能接住我的。”殷长策听着他的心跳缓缓道，“是不是？”
见他他此番动作语气，陆沧云那张嘴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放下了要推他的手改为拍拍他的背道：“你如今身量都比为师大了许多，老是这么不打招呼地扑为师还真不一定次次都能接到，若是阿策再变小点儿，为师倒是还能像以前那样让你坐在胳膊上带你逛街玩儿。”
“原来师父是喜欢小孩子。”殷长策抬起头来，眨眼眨出几分泪意，“是不是最喜欢玄天霁那么大的？”
陆沧云：“也不是……”
“我见那玄天霁不招他姐姐待见，也是可怜得很。师父若是待他温柔些，说不定能再多个徒弟。”殷长策哼道，“到时候师父便不必忧愁我个子太高的事，总有人能叫你抱个够。”
“没大没小的，他是什么身份，来当我徒弟？”陆沧云敲他脑袋，“这话可不要放到外头去说，为师有你一个徒弟就够了，给我记住，记牢了，听到没有？”
殷长策想了想，问出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师父当初为何如此轻易便收我为徒？”
这问题他确实是第一次问，只因比之前多了“轻易”二字。陆沧云自己也觉得匆忙草率了，若是他自己不想，子桑婉便是如何求他都不会答应，多得是法子了却那女人的心愿。要说是看在殷长策长得好看的份上……也不是没有这个原因，毕竟身边多这么一个赏心悦目的孩子他也高兴。不过当然不能这么跟殷长策说，不然他一定表演一个水漫金山将他活活淹死。陆沧云面对殷长策认真又渴望的眼神，顿了顿，“因为这是我师父的愿望。”
殷长策眼神暗下来，从他身上起来低头不说话了。
陆沧云知道缘由，也没有过多解释，这事迟早是要说出来的。他继续道：“我突破元婴不成，反而将自己弄得内伤颇重。师父将我从闭关处捞出来，跟我说他卜了一卦……那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窥探天命，他说我需要下山去游历，走到远离上清的地方，如此可避死劫；我还要收一个徒弟，至于是谁，在我见到他的时候便会确定下来，如此可历生劫。只有避过死劫经历生劫，方可探寻因果修成大道。”
“难不成……我是师父的生劫？”殷长策看过来，“也是了，自从遇见我之后，又是魔族屠村，又是相柳现世，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事。”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便是没有遇到你，我也一定会找到季师叔和大季师叔，然后经历那乱七八糟的一堆阴谋算计。”陆沧云话说得不客气，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无论你在何时出现，我都会收你为徒，这是命定的缘分，是我和锦零没有的，所以我不会收她，也不会再收任何人。更何况在见到你时我总有种熟悉感……欸，阿策你说，我们前世是不是认识？”
殷长策心中一突，陆沧云却像是突然打通了关窍，拿折扇猛拍了一下手心，语气带些懊恼和惊异。“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句芒这家伙爱看热闹，一说你是应龙之子，一说我是鸿蒙剑化身——万年录记载中，当年大战应龙族女、折冲君和罗钧可是在同一个战场上，我当是见过你的！”
你不仅见过，还是我师父，甚至……殷长策心道，见陆沧云越发兴奋，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说不定便是那时候定下的缘分，叫我师父给窥探到了一部分……阿策，你是上天派来给我做徒弟的吧？”
“……或许是吧。”殷长策怔怔地按了按心口，掌心那颗心脏此刻正在为另外一个人跳动。
“一定是这样。”陆沧云朗声笑道，“我们阿策乖巧可爱，这得是我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唉……也怪这一阵事情太多一件接一件，竟让我这时候才想通，句芒也真是的，不早点说……”
这番由衷的欣喜落在殷长策眼里，一时让他心中温暖伴着刺痛，竟不自觉地流下泪来。陆沧云瞧见了伸手给他擦擦眼泪，打趣道：“呦呦呦怎么了这是？阿策说恢复了部分记忆，快说说我们到底认不认识？哭成这样……难不成为师上辈子欺负过阿策？”
“师父自是不会欺负我的。”殷长策闭上眼将头抵在他肩上，说话时齿关颤抖，呼吸不稳，只死命藏着不让陆沧云发现。“我没梦到师父，想来……是不常见吧。”
由他靠着，陆沧云自己高兴了一会儿，想起来不对劲的地方——殷长策昨日忽然要他心中只有他一人，语气全是患得患失生怕自己将他抛下一般。玄天霁说他记忆混乱……难不成自己前世真的将殷长策欺负狠了，让他想起来心中恼怒委屈，又不好意思跟自己说？
那可不行，有事不能在心里憋着，容易成魔障。陆沧云正要开口劝慰，想办法让这心思敏感程度堪比小姑娘的娇娇徒弟吐露真情，忽闻得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屏息听去，那脚步声轻而规律，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个练家子。
殷长策明显也听到了，自个儿抹了抹脸，坐直了身子。
“二位前辈。”那脚步停在门外不远处，语气彬彬有礼谦恭谨慎，听起来年纪也不大。“在下一阳派大弟子东方翊，奉家师命来请二位前往暨阳一见。”
竟还是个熟人。陆沧云一展折扇，慢吞吞摇着道：“陛下此行在暨阳落脚，妖蛇相柳之祸波及甚广，各门派出力者皆是功臣。我见了一阳派的大阵，想必贵派当时也是尽心竭力。陛下素有贤名，如今应是在一一嘉奖各位。贵掌门此时来请，莫不是受了陛下的旨意？”
“前辈神机妙算，晚辈佩服。”东方翊语气明显一松，既然双方都懂，那交谈起来便容易多了。“陛下如今正与皇后娘娘在暨阳三官大帝庙中祭拜，已经命人在知州府中设宴宴请诸多门派。不少人都见了二位前辈斩杀妖蛇英姿，只是前辈踪影难寻，还是家师远远瞧了一眼认了出来，便告知了陛下，差我来寻。此番还请二位前辈务必赴宴，于公是关乎国祚，于私……小师妹说想二位了。”
“……锦零？”陆沧云与殷长策对视一眼，没想到刚提过一嘴的小姑娘倒是真出现了，失笑道：“这丫头今年应该快十一了吧，居然还记得我们。”
“小师妹时时记挂二位恩情。”东方翊道，“不知前辈可愿前往？”
“总不能伤了我们小锦零的心。”陆沧云丝毫不提皇命，只抬手在殷长策面上一抹，给他变幻了一副模样——正是当时送锦零去一阳派时用的脸，前去打开屋门，见一模样端方的少年郎正规规矩矩行着礼，抬手扶了扶：“劳烦你带路了。”
东方翊道声“不敢”，御剑在前引路，陆沧云和殷长策紧随其后。他给殷长策传声道：“阿策，之前我便说过你身份特殊，不便用原本模样去见这些和官家牵扯深的门派，更别说是皇帝。只是那一阳派掌门应是看见了你的脸，到时候我只说你擅长变幻之术，他们不会多说，你只照看着锦零别叫她说漏了嘴。”
“锦零聪慧，也一直觉得这是仙人的乐趣，分别前还偷偷要向我学呢。”殷长策应下，眸色晦暗。“师父，我与我娘十五年悲苦皆是拜那皇帝所赐，只怕我见到他并不会太高兴。”
“他既然和大季师叔一道，一定也已经见过我二人了，一阳派和宴会就是个托词。我见他也不会高兴的，那十万劳工还在幻境里没出来呢。”陆沧云声音冷冷，“我们本就要去会上一会，只是不是先单独见段知州而已，也正好能新仇旧恨一起算。人间皇帝轻易动不得，他同样也不敢轻易动我们，到时候见机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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