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阳有道闻名天下的盛景便是那三官大帝庙,因往来商旅众多,祭拜者总是络绎不绝。上元求天官赐福,中元请地官赦罪,下元拜水官解厄,这三天供奉更是只多不少。三官大帝庙之所以香火旺盛,除却这庙是官府主持修建极尽奢华宏伟之外,便是这庙真的有神显过灵。
这座三官大帝庙始建于三百多年前古长平大难之后,为的便是祈福消灾。传闻此庙建成不久后的某天夜里突然有神光显现,虽无人得见天神身姿,周围发生的鬼怪事件倒是突然就停歇了。此后更是有传言说长平那令诸多修士棘手的夜哭鬼也被降服,周围百姓再也不用受那哭丧似的歌声的折磨。一时庙中香火大盛,此后竟也没有断过。
东方翊讲完了故事,三人也到了暨阳,收剑步行向知州府。他转身见那两位前辈表情微妙,想着是这等能斩上古妖蛇的世外高人什么没见过,三官大帝庙的传说并算不上稀奇,一时心中更加敬佩起来,礼数愈发周到:“若是二位前辈宴会后还有余兴,晚辈可以带二位去瞧瞧。虽然一阳派主要负责怀宁城,但与暨阳悯生门来往密切,这里各处我还是挺熟的。”
“那到时候便有劳小道友了。”陆沧云轻咳一声,拿起折扇扇了扇。他身形欣长,出门前新换了绀青莲花暗纹长衫,摇起扇子来自有一番仙风道骨。身旁殷长策与他穿了同色的衣服,不过袖口却是窄的,样式也更干练,配上腰间那把长剑,瞧着比陆沧云更像修士几分。
等东方翊满心暗喜地转过身去,陆沧云一下子拿折扇挡住脸,笑得浑身颤抖,憋得脸颊通红。殷长策怕他憋死,凑近拍拍他的背,小声道:“师父,这是在街上。”
“我……我知道……噗。”陆沧云捂住嘴,抖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泪都快笑出来,拿神识传声:“程渭远唱歌是有多难听啊,居然被当成鬼哭丧,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师父当初还因他伤神许久。”殷长策虽是语气平淡,可陆沧云总听出那么一股子酸味儿来。“如今竟是嘲笑起人家来了。”
“历一番苦终有善果,我也为他们高兴嘛。”陆沧云朝他挤挤眼,“实在是唱歌难听这一点可是沈兄亲自说过的,我本以为是他自己听曲儿口味的问题,没想到不仅小冥主也说了,百姓也这样说……哈哈哈哈真的同他那张脸一点也不相符哈哈哈哈。”
“他那张脸怎么了?”殷长策眯了眯眼,按着陆沧云后背的手放下背在身后。陆沧云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摇摇扇子回忆道:“龙眉凤目,矜贵非凡,一看便是个少爷模样——倒也真是个少爷。”
“少爷又如何?同他唱歌难听冲突么?”
“你这么一说……倒也不冲突,毕竟天生的嗓子也没办法改,又不能要求世上所有少爷都唱歌好听。”陆沧云想了想,摆摆手:“行了行了不提这个,我就笑他两声,改日若有机会一定亲耳听听哈哈哈哈。”
殷长策也没继续纠结,心里将程渭远的脸记下了,又问道:“师父会唱歌么?”
“为师什么不会?”陆沧云鼻子要撅上天,“不过是唱个曲儿,为师还会吹笛子呢。”
他这么说着,眉目间闪过一丝低落,声音也沉了几分:“有时我吹笛子,小百灵便应和着叫,徐师妹带着一大群师弟师妹跑来听,张慕山那臭小子就要同我比试。往往是比了没一阵就被听着响儿赶来的季师叔给搅黄了,她嗓门儿大,一喝彩师父就能听到,然后气势汹汹赶来抓人,回回挨抓的都是我。”
殷长策垂眸看他袖上的莲花,伸手勾住他的小指。
陆沧云反手将他手指拢在掌心握了握,复又笑起来:“好歹我是大师兄,带着他们玩儿总不能让他们受罚,不过是多抄几遍书的事儿,权当练字了。往事不追……以后有机会,阿策想听什么曲儿,为师吹给你听。”
“好。”
一来一去谈了这么久,抬头正好望见知州府大门。薛邕还未从三官大帝庙归来,段应奇与一众官员也随之在庙中祭拜,暂由夫人姚氏和府中管家处理宴会一事。三人到时各门派参会者都已被安置在会客堂,等帝后归来再引至宴会厅。陆沧云与殷长策进了门,原本热闹的大堂一下子静下来,各种眼神视线交错落在身上,东方翊上前拱手道:“师父,各位掌门,这二位便是昨日斩杀妖蛇的前辈。”
陆沧云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在下陆沧云,一介散修,这是我徒儿长策,见过各位道友。”
一阳派掌门玄城子率先道:“陆道友客气了,许久未见,二位修为又精进了不少啊。”
“哪里哪里。”陆沧云其实不怎么喜欢这种氛围,总觉得不自在。奈何过场必须得走,由玄城子带头给他介绍了在场十一位掌门。悯生门门主道藏是在场唯一一位佛修,眉间一点红,双眼半阖。陆沧云带殷长策见过他,道藏突然抬起眼来瞧了一眼,垂眸念了声佛号,缓声道:“见过二位施主。”
陆沧云倒也不怕他看出什么来,修道者讲究颇多,嘴都严得很。他施施然带殷长策落了座,茶杯一端开始打起太极来。
“不知二位平日在何处修行?”
“随便走走,到哪是哪。”
“此番妖蛇之祸突如其来,天地造此大难,多亏有二位出手,两位真是深不可测啊。”
“配合得好罢了,诸位才是大义在心,护住百姓才是大功一件啊。”
“也不知这妖蛇是哪里来的。”陆沧云听见这话抬起眼来,转了转手中茶杯,听那人继续道:“相柳为上古大妖,传说里的东西,应该早就被应龙打败后封印起来了才是,如今突然出世,莫不是有人召唤?”
“若真如此,那便又是一场浩劫。”玄城子沉声凝眉,朝向陆沧云举了举杯,“陆道友,我等在下面看得不真切,不知那蛇……是怎么消失的?”
“形态不完全,斩了头便自行消散了。”玄天寻与戚华章刻意避着人,他们当时位置也偏,没被看到省了许多麻烦。陆沧云扫了一眼众人神色,心中隐约有了个估量,怕是其中有那么一两位知情者。他转了音状似随意道:“我曾听说长平原遭过大难,结果后来却在上面又建了行宫——倒有用帝王之气镇压邪祟的说法,只是陆某还真不懂这三百多年过去了,神明也显过灵,邪祟早就清了个干净,陛下还要迁都于此是为何?”
“这……”众人噤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陆沧云是个散修不受约束,修为又是他们比不上的,旁边那个徒弟看起来也不好惹,可他们却是半条命和皇家连着,自然清楚很多话不能问也不能说,都想打哈哈将这人糊弄过去。不想玄城子出了声:“曾有高人卜卦言长平为帝星对应之城,于太康十六年迁都便可保国泰民安福泽千年。当时也有许多朝臣梦到长平有应龙出没,因此便有了迁都一事。”
与他所知并无二致,只是说法太过统一反而有异。长平地下的阵法,掩藏的十万劳工,砌进墙内的尸体,还有那看起来有几分修为的帝王……为何偏偏是在他们三人到了龙骨处就召唤了相柳?先前的引诱之意如此明显,像是一定要他们去皇宫地下,甚至是一定要殷长策去到龙骨旁边。
玄天霁说龙族重血脉,殷长策带着子桑婉心头血接触龙骨便可使其神魂归位,而殷长策必会受其影响碎掉元婴恢复记忆,他们也必须去昆仑寻找殷长策龙骨。背后之人必然将他们的来路摸得明明白白,从而用他们的动作达到某种目的。
陆沧云眼下最在意的便是皇帝薛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薛邕治国十年是世人称赞的明君,也正因此迁都才更容易被人接受一些。此番妖蛇之祸明显是打了他的脸,他为何冒这种风险也要迁都?陆沧云也懂些星象,今年帝星跟长平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那所谓的高人又是谁?
万年录说人间帝王在天界会记录在册论其功德,死后飞升受封为神的千年来除了殷阙,也总该再有那么一两位。先皇虽然伐颂建卫,只是为人为政暴戾,称帝五年便去世了,是薛邕一力造了个河清海晏的盛世,论功德极有可能死后混个神当当。如今光明坦途全被相柳毁了,陆沧云不信他傻,拎不清轻重。
“原来如此。”陆沧云轻笑一声,遗憾地拉长了调子:“可惜了,如此华丽的皇城,竟然被一条妖蛇给祸害了。”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玄城子摇摇头,亦是叹息:“陛下昨夜下了罪己诏,今日便率百官去祭拜三官大帝,诚心诚意,也是憔悴不已。”
“陛下贤能,定然上天保佑。”陆沧云笑眯眯道,“我还是可惜那皇城,还有——为那皇城而死的无数劳工。”
一时满室寂静,玄城子也闭了嘴。道藏双眼一抬,念了句“阿弥陀佛”,慢吞吞说:“众生皆苦,此番为国功德圆满,来世福泽无量。”
“苦也要看为什么苦,苦得值不值。”陆沧云仿佛没眼色一样,“我认为这就不值,别说皇城,那周围几城,多少百姓、官兵还有良田也糟了殃,诸位说说,他们九泉之下能安息吗?”
“还有啊。”陆沧云眼珠一转,落到玄城子身上,“诸位也是修道者,不知是否曾去看过那皇城的城墙呢?”
几只鸟扑棱棱飞离树梢,如此寻常的动静竟然将一些人惊出了冷汗。陆沧云环视一周,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吓唬人:“我是慕名前去瞻仰了一番的,连我这小徒儿都看出来那城墙不对劲,堂堂皇城,城墙竟阴邪得很,怕不是——”
“陛下驾到——”他后半句话被太监尖细高昂的声音打断,众人松了口气,心道可算能让这人闭嘴,待起身行礼时心又提了起来:刚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话不会让陛下听到了吧?
薛邕确实是听到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周围人也都一致装没听见。段应奇跟在他之后,瞧见陆沧云后怔了怔,随即上前道:“陛下,都准备好了。”
“有劳段爱卿了。”薛邕刚过而立之年,面容倒不显年轻,眉宇间有股暮色。他微微笑道:“昨日大难,朕方才祭拜了三官大帝,不便再宴饮作乐,但是诸位都是功臣,不能不赏,此番就让皇后与段知州代替朕主持宴会吧。”
众人其道不敢,纷纷谢恩。薛邕又面向陆沧云道:“这二位仙长功劳最大,不知朕有没有那个福分请二位单独一叙?”
“陛下言重了。”陆沧云礼数周到,比之更加谦恭,“能得见天颜才是我二人的福分。”
薛邕身边的太监见状抬手道:“皇后娘娘,诸位大人、仙长,请——”
薛邕先由段应奇引着去书房,皇后和屋中众人则去了宴会厅。陆沧云朝她见了礼,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见这皇后华亭雍容华贵,气质端庄,只是眉间有股不易察觉的青白色,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已久。他暗暗记下,跟在薛邕不远处。
知州府够大,更是因为皇帝入住好好收拾了一番,连书房原本用的熏香都换上了御用的调制香,有护心养神的作用。兽炉里轻烟袅袅,薛邕与陆沧云殷长策相对而坐,段应奇奉了茶很快就出去了,薛邕屏退随从,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朕方才去拜了三官,可如今不近三元,也不知上神能不能听见朕的愿望。”薛邕先开了口,目光只落在那雕花瓷杯上。陆沧云闻言一笑:“陛下真龙天子,您的祈愿上神岂会听不到?”
“朕在安京时也日日祈愿,不依然落得这般下场?”薛邕掀起眼皮,“劳工失踪,新都被毁,委实像是天不待见,仙长你说是不是?”
“事在人为,天神轻易管不得。”陆沧云话音一转,暗藏锋芒。“有人见不得陛下好,自然想方设法地迫害阻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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